《北去來辭》節(jié)選
下午三點多,城里少有的不堵車的時段,一路暢通呼呼出城,郊區(qū)的路也都修得處處寬直油亮,綠化的樹木也都連成了林帶,疏疏密密一路綿延。忽然有水腥氣,原來到了一片水域跟前,水邊幾棵粗大的柳樹隨風蕩著無數(shù)柳條,洇得眼前泠泠疏綠。
就到了。
也是謙遜的、平和的、親切的——
女主人毫不珠光寶氣,寬腿褲,白色勾花開襟上衣,幾乎是鉛華洗盡。她領客人參觀宅子,一層一層地上去,再一層一層地下來,樓梯寬,木板厚,木紋也是且妖嬈且蘊藉,讓人不忍一腳踩下去。放映室整整一面墻的寬銀幕,跟影院沒什么兩樣;茶室是幽僻的,榻榻米,中空下沉,支一方木桌,一側頭,滿窗竹子,扶疏掩映。圖書館呢,當然也有,環(huán)墻的仿古書櫥里書快塞滿了。啊活動室是空的,只放了一張乒乓球桌,這個年齡的人,誰不能打兩板乒乓球。其他活動,當然是到戶外的好。
游泳池也是在室外,但是加了活動的玻璃隔墻,上頭也是玻璃頂,如果仰泳,可以看到藍天白云,或者夜里的星星;如果夏天,把玻璃墻敞開,風透過果樹和竹林一路吹到水面,不是真正的大自然又是什么!冬天,玻璃墻就要關嚴實了,供暖,恒溫,這又比大自然舒適。游泳池真是大啊,總有三四十米長,滿滿一池清水,波光閃閃掠過你的皮膚……不知堆了多少錢!
京城的文化名流都來了,全都是最最著名的——
個個的名字都燙人,名字和真人合在一起就加倍燙人了,煙花一樣絢麗明亮,你一看,啊那不是誰誰嗎,只在電視上見過,或者竟連電視他也不上的,所謂“江湖沒有哥的身影,但到處都是哥的傳說,”想不到也來了,呼嘯聲竄上半空,亮堂的光流灼痛你的雙眼。頂級的作曲家、畫家、小提琴演奏家、鋼琴家、導演、明星、詩人、作家、男高音和女高音、舞蹈家、文化評論者、南方大媒體的文化記者。來客帶著妻子或女友,美女如云,活色生香。
某個著名跨國公司中國區(qū)的女總裁也到了場,在這個經(jīng)濟時代,她比誰都更著名,比誰都更是中國青年的偶像,女總裁從底層一路奮斗上來,像一個永不破滅的氣泡從水底升起。她是奇跡,同時也是美女——風姿綽約氣度不凡,白皙、性感,穿一身黑色長裙。她大約比安娜·卡列尼娜大個十幾歲。
男主人笑瞇瞇的,圓潤得像一尊彌勒佛?!肮饷娓猛?。”他領大伙繞著宅子轉悠,在草坪上徜徉來徜徉去。
“我正要向你請教,”劉雁衡咄咄逼人,“我們不過是開詩社,只會吟風弄月附庸風雅,沒有聚會鬧事,沒有奸淫盜竊,既沒有有傷風化,更沒有損害家邦,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我抓到這里來?”
是啊,草坪。要區(qū)分一所宅子是否豪宅就要看草坪了,沒有足夠大的私人草坪是絕不能稱之為豪宅的。這里這里,那里那里,這草坪能頂半個足球場。不是平鋪的,那樣一覽無余可不夠品位,而是有緩坡,微微隆起又徐徐滑下,流線型——如大地的肌膚一般美妙。周圍種了一圈植物,松樹和竹子是少不了的,松樹粗而高,這可不是樹苗,不知從哪兒移過來,一棵油松少說也要八千元!
石榴、李子、梨子、海棠……主人把他的果樹一一來介紹,仿佛是自家養(yǎng)在深閨的乖女兒,乖女兒繡出了花,石榴樹結下了石榴果,有拳頭大,半紅半綠的。李子和梨子也都掛果了,躲在葉子中間。草地的一角,挖了荷塘,荷葉寬寬荷花紅,主人適時向客人們邀功——這是今天上午才移來的。
草坪上還支了一架原木秋千,一頂綠色四方遮陽篷,篷下有白色的沙灘桌椅。
盛夏艷陽,白光閃閃——
旅美畫家一行來到,幾輛豪車魚貫開到柵欄外。黑的奔馳,白的寶馬,他帶來的是整整一個親友粉絲團——美國的妻子和混血的女兒,美國的醫(yī)生、律師、一個退役拳擊運動員、一對宛若兒童的老夫婦,他們都沒來過中國呢,第一次,來捧場,也順便玩玩。
——人人都是興高采烈的。
空氣中傳來了燒烤的香味,循味找去——是宅子里的露天中庭架起了燒烤架,幾個頭戴高筒帽一身雪白的人在忙乎,是從著名的北京飯店專門請來的大廚!庭院有鏤空的墻窗,隔窗可見一枝高腳荷花,宛如美人托腮。真是匠心。
晚餐是自助,中式大圓桌早就過時了,太土。且不衛(wèi)生。
盤盞閃閃,刀叉亮亮。專業(yè)的服務生身穿制服背手立在一旁。也都是從五星級酒店請來的。長條木桌上的不銹鋼容器只只都滿缽滿盆,菜肴、主食、果蔬、點心、面包、奶酪、堅果、飲料、酒類,無一不閃耀著廣告般鮮艷的色澤——象牙白、櫻桃紅、咖喱黃……長的方的高的矮的圓的扁的,閃閃爍爍,它們跟平時不一樣了,仿佛進了豪宅,也換上了最好的衣服,連它們自己也都認不出自己了。海紅看到一款綠色糙皮如枇杷般大小的水果,拿起一看,原來是荔枝,家鄉(xiāng)圭寧就是荔枝的產(chǎn)地。她都差點認不出了,它紅衣?lián)Q了綠衫,是那樣營養(yǎng)優(yōu)良,氣勢逼人。
等到所有人聚到大客廳,主人拍拍手的時候,眾人才意識到聚會的高潮才剛剛開始。
大客廳的穹頂真是高啊——要把下巴仰到天上去才能看到頂,巨型水晶吊燈瀑布般流瀉爍爍珠玉,巨大的鋼琴來自哪里?啊,是昨天半夜兩點才運到,今天早上才調好音,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今夜。昂貴的家伙,一百多萬,叫“貝森多夫”?跟隨鋼琴到來的還有一名鋼琴代表,他算是半個鋼琴家,他什么曲子都會彈,任何人演唱他都能配上音樂。他儒雅、謙遜,像仆役般站在鋼琴的旁邊,他大概有五十歲了,頭發(fā)花白。
主人請出一位真正的鋼琴演奏家,他在國際比賽中獲得過某某獎和某某獎;又請出一位男高音,也是在國際比賽中金獎和銀獎都領過的。一個個出場,人人堪稱一流。旅居維也納的小提琴手年輕貌美,一頭黑發(fā)遮住了半邊臉,她是很有個性的,很重視自己的藝術,鋼琴代表要幫她伴奏,她堅決謝絕;現(xiàn)代舞者面容憂郁五官俊朗,他表演了一個自編的獨舞叫《牡丹》……海紅始終和同來的女伴站在一起,遇到人多的大場面,她總免不了慌張。一個兼做記者的詩人給她介紹了瞿湛洋,海紅年輕時寫詩,跟京城詩歌界算是面熟。瞿湛洋,啊,她知道他,而且,居然,他二十年前的詩她竟想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嘴邊。
瞿湛洋。他反應是何等迅疾——啊,一看你就是廣東廣西那邊的,他小時候在湛江待過幾年,湛江離她老家只有半天車程。“落雨大水浸屋系嘸系啊”,他說出了一句她的家鄉(xiāng)話。不算原汁原味,卻已是無限近似。
他深深地看了海紅一眼。
海紅這時候,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她早就把自己長得金燦燦的了,她燒著自己的肌膚,在頭頂燃起花朵,她還要往豆莢里結滿油菜籽,把每只豆莢撐得飽飽實實的。她等著一陣風到來,把自己吹得嘩嘩響,花葉起伏,華彩降臨,一陣風,把這片金黃吹向她的血液和骨頭。而這陣風遲遲不來,她金黃得是多么寂寞啊。
她在深井里。聽到遠處傳來一句話“落雨大水浸屋系嘸系啊”,遙遠的南方遙遠的亞熱帶遙遠的少女時代紛紛落下,伴隨著,還有芭蕉葉,枇杷芒果荔枝楊梅番石榴,灼熱的氣浪午后的陣雨……——有什么在激烈搖晃。當她再次望向他的時候,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家伙。
他身邊的女伴異常鮮明地飄拂,她絢麗的長裙在飄拂,白色的低胸上衣在飄拂,頸頂上藍色的綠松石,綠松石上的花紋在飄拂,她手腕上的象牙鐲,象牙鐲在飄拂,耳垂的墜子,頭上的粗大發(fā)辮,嘴唇上的口紅……它們在飄拂——
那是一位女畫家,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異域色彩,猶如弗里達。她打扮得就像弗里達·卡洛,墨西哥的女畫家弗里達·卡洛,傳奇而美麗,才華橫溢聲名遠播,畫風充滿神秘感。他們結婚了嗎?不知道。
瞿湛洋身旁的弗里達在飄拂,鮮明而寂靜——在閃閃爍爍的喧騰中。
多么令人絕望!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