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桐樹
不是愛
BUSHIAI
賈桐樹
每一年,她都給他燒紙,她說,她是在祭奠他。用她的話說,他是她的亡夫,但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死,而且,她說,每一年,他還都給她打幾個電話,敘敘舊,但常跟她磨嘰的,也就那么幾句。他說,你好好想想,我那時對你多好呀,我從來沒使勁兒打過你……一提這個茬兒,她說,我就忍不住對著手機罵,你渾犢子,你他媽的有話就說有屁趕緊放……她無所顧忌地吐出了一大串臟話,激動得仿佛坐在她對面的不是我,而是她所謂的亡夫。
上午的陽光隔著咖啡屋的落地窗怯怯地爬進來,好像被她激動的聲音驚著了,在她一側的臉頰上悄悄地紅著。
自打我們從職高畢業(yè)后,我和她就沒聯(lián)系了。半年前我跟個旅游團去青巖寺拜歪脖老母,卻意外地碰上了她。她是導游。將近十年未見,瞅她神神道道的樣兒,依稀還有些上學時的影子,只不過,感覺她身上倒是散落出更多的令人琢磨不透的邪巴氣兒了。當然了,我們畢竟是同學,還有的是共同的話題可聊,而對于我們女人來說,更能聊到一起的,當然要屬我們各自的感情經(jīng)歷了。
咖啡屋不是我們倆的最愛,卻是聊天的最佳去處,肅靜。
她說,她那時在中興大廈當營業(yè)員,每月才三百塊錢。他無業(yè)。她為了能跟他在一起,攢了半年工資才租了個單間。他們每天的生活費就十塊錢,去了給他買包煙,也就剩五塊多了……她說,那日子過的,馬尾串豆腐,提不起來了都,有時,兩瓶啤酒,幾串雞頭,就是我們倆一天的伙食了。
我們租的家樓下有個燒烤攤,她說,趕上我休息的時候,有時,我們一天也不出屋,沒幾個錢兒了,只能憋著,他就用繩子系上小筐,把那幾塊錢扔筐里,順到樓下燒烤攤上……
有一天,他突然說,難為她為他租了個家,他個大老爺們兒,再沒錢也該表現(xiàn)一把。他說,那咱倆就去北陵公園玩玩吧。
他們就歡天喜地地去了北陵公園。
北陵公園門票便宜,一人五毛。進公園門,往右走不遠是人工湖,湖上好多游船在煙波水霧中織著年輕人的愛情夢。她覺著那一支支輕盈盈的船槳正一下一下地劃著她內心幸福的漣漪……
她說,我想劃船。
他說,不劃,太陽這么毒,曬死。
她犯犟,說,要是我非劃不可呢?
他說,那你自己劃吧,我不想曬死。扭頭走了。
錢在他那兒,她胳膊拗不過他大腿,只好頂著一腦門子的官司跟他走了。
北陵公園是園中園,再往大里面走,又一道朱漆大門,才是陵園,但還要票,貴。他說,就一個大墳丘子,沒意思。就帶她往有樹林有花草不花錢的地方溜達。
中午,他們一人吃了盒三塊錢的盒飯。吃完了,他說,回吧。她不干。他說,沒錢了。她愣愣地瞅著他,說不出話,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兒。她想哭,卻忍住了。于是,他們就不玩了,回家。來時他們坐公交,回去,只能走了。他們租的家在大南,坐公交也得個把小時。他們走了一會兒,她的腳就磨出了血泡,走不動了。
他說,去他媽的,打車。
他們就打了車。到家跟前兒的時候,他把鑰匙給了她,說,你先下車回去吧。她就下了車,先回去了。十幾分鐘后,他也回來了。
她跟我說這事的時候,很平靜,好像在說旁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我卻忍不住問她,他回來時你也沒問問,他是咋從出租車上下來的?她說,沒問,他個大老爺們兒,愛咋下來就咋下來唄,連出租司機都擺不平,還算啥大老爺們兒,咋的,沒錢就不辦事了?她說得很是輕描淡寫。其實,她后來跟我找補說,就算她問他也是白問,他不會告訴她真相,他就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她說,她姐開個燒烤店,知道他倆的戀愛被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折磨夠嗆,就常喊她帶著他過去吃口飯。她說,我姐又不是旁人,還外道啥呀。但他說啥也不肯去,滾刀肉似的,主意老正了。后來,她說,他大概是實在受不了她一個勁兒地磨嘰了,才答應她去了。他把她送到她姐小店對過的馬路上,可倒好,他說,你過去吧。轉身就回去了。她說,這把我氣的,沒著沒落的,要是換在現(xiàn)在,我早罵死他了。
我說,那你啥時候敢罵他的?
她說,還不是賺了倆糟破錢兒燒的。她笑了。一打我成小富婆了,比他腰粗實了,我就敢罵他了。
我說,他也是,吃口飯還死要面子,又不是別人家。
她說,他就那德行,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彎腰。
我說,這好品質呀,能成大事兒。
她說,拉倒吧,那得分跟誰,他要是那么有皮有臉,我?guī)Щ氐娜獯紕e吃呀。
我要的拿鐵咖啡,她要的臻果摩卡。我聞到了一股被時間研磨出來的香,很濃。
供他吃供他喝,他還動不動就翻臉呢,有時,為了不值當點兒事兒,臉就翻驢子那么長了。她說,他在那邊兒看電視,我在這邊兒擦地板,不小心我碰掉了電視的電源線,他就急歪了,開始時我也不讓份兒,就回罵了他一句,他啥也沒說,跳下床就給了我兩杵子……這事吧,要是我還跟他對抗,那我就吃虧了,后來,我摸透了他的脾氣,跟他冷戰(zhàn),時間一長,他就下軟蛋了。當然了,該我表現(xiàn)的時候,我得叫他心悅誠服。他有潔癖,容不得床上啦、地板上啦……有一丁點兒暴土,哪怕有一根頭發(fā)絲兒,你不撿走他都受不了……沒問題,我做到就是了。這樣,他被我抓住理兒的時候,我就收拾死他。
我說,你倆可真有意思。
她說,其實他那時也是心焦,沒工作給鬧騰的。他是復員兵,工作分配在街道,在幾個更年期老娘們兒手下干,他受不了,就不干了。這一點他很爺們兒……
她說,她那時最欣賞他這一點了。后來,他陪戰(zhàn)友相親,當燈泡,戰(zhàn)友的女朋友也帶了燈泡,就是她。再后來,他戰(zhàn)友和女朋友就說,你們倆也處處唄。于是,倆燈泡就亮在了一起。
我記得我們在學校時她就是個碴兒,她看不上的人跟她說話都得加小心,說不上哪句話被她叨住了就挑了邪理兒。她小脖兒梗梗著,說話像刀子,專往人家硬傷的地方捅。我同桌的男生坦克,上課不瞅黑板,專瞅我的小臉兒。老師說,坦克,站起來,你上課不瞅黑板瞅啥呢?后來,她就經(jīng)常問人家坦克,坦克,你瞅啥呢?弄得坦克一直抬不起頭來。坦克也不敢惹她。她厲害,那些罵人的臟話好像都在她兜里揣著,現(xiàn)成的,不用回家去取,張口就來,還不重樣。女生招惹她,她還多少留點兒口德,男生要是攤上了,八輩祖宗就得翻背。所以,沒有哪個男生敢跟她套近乎,更別說心存一點兒非分之想了。
她說,你瞅瞅你們,多叫人羨慕嫉妒恨呀,你說,咱們班哪個美女屁后不跟著幾個男生追呀追的,多滋潤,我可倒好……她說,現(xiàn)在想想這也倒不怨別人,就是我犯賤,看著那些男生綿羊似的我就煩得不行,啥人啥命,后來,就碰上了他,他敢跟我急眼、翻臉,敢跟我動手……我一下子就愛上他了。
賈桐樹,60年代生,遼寧彰武人,現(xiàn)居沈陽。曾就職于盤錦《香稻詩報》,寫詩并出版過詩集。1992年經(jīng)商,二十年后重返文壇,現(xiàn)為《中國詩人》主編之一,有多篇中短篇小說在刊物上發(fā)表。
她說,對他這樣的爺們兒,我有我的辦法,你對我越不好我就越對你好,我就是犟,也是賤;那時候,我心里就是憋著一股勁兒,他越對我狠狠搭搭的,我就越恭敬他,我看他能把我咋的?……可是,我一片血心對他,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張愛玲說過,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我大概是上學時看張愛玲的小說看得多,中毒了。
我笑了,說,其實,要是你當初能逼著他在沈陽找份工作的話,也許,你們倆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跟張愛玲好像沒啥關系。
她說,他呀,不是給自己打工的工作在他眼里都是下三濫的工作,他干不了。他總是胸懷大志,要自己干點兒出人頭地的事兒。我都不敢磨嘰他,他比我還上火呢。有一段日子,他睡不著覺,天天得吃安眠藥,但他都背著我。為了不引起我的懷疑,有時他連水也不用,關了燈,才從褥子底下摸出藥來,干嚼,咯嘣咯嘣地響。我問他吃啥呢?他說,在枕頭邊上撿了個豆,嚼了。那時,我倆也沒錢呀,天天晚上肚子咕咕叫,餓,我就信以為真了。你說我咋那么粗心呢……有一回他睡不醒了,這把我嚇的,我哪知道他那天吃了三片呀,睡到第二天晚上還不醒,我可就毛了,喊他,推他,最后用拳頭槌他,但他最多哼哼兩聲,我想這下完了,摸摸兜,除了一張公交車月票,一分錢沒有,醫(yī)院是去不成了,等死吧。我就坐在他身邊,哭,哭著哭著,一想這也不成啊,還有點兒大米,給他熬碗粥吧,萬一能喂進去點兒呢。我就熬了粥,稀稀的,吹涼,喂他,一勺勺的,卻都流出來,急得我就又哭。這不是死了嘛!我哭著給他脫掉內衣內褲,我聽說人死前都得擦身子,我就給他擦呀,擦呀,他愛干凈,我就多擦了幾遍,然后給他里外都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就傻傻地聽他喘氣的變化,等著……三天兩宿的工夫,我也不知道眼淚啥時哭干的。第三天晚上,我也挺不住了,你想啊,這三天兩宿我也是水米未進呀,一陣暈眩,我就想,我也完了,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吧……就那么一閃念,腦袋嗡一聲,我也趴在了他的身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三天早晨,他醒了,一動,把我動醒了,我一激靈,爬起來,看他也正努力地睜了睜眼睛,那一剎那,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我掐了掐自己的臉,疼,才緩過神兒來,我哭干了的眼睛忽地眼淚就又下來了,我說,你這是咋的了……就聽他說,門口來仨人,你咋不給客人點煙呢?他出現(xiàn)了幻覺,我還不敢這么告訴他,怕他剛醒過來,再一生氣,又死過去了我可咋辦呀?我就迷迷糊糊晃晃蕩蕩地點了三支煙立在了門口,跟燒香似的,他才消?!?/p>
她說,后來,她就只字不提他工作的事了,她認了。每個月,她上半個月跟他一起苦熬,下半個月,沒多少錢了,就常常往媽家跑,隔三差五地過去看他一趟,給他洗洗衣服,打掃打掃衛(wèi)生,先這么對付吧。她說,他的潔癖可老煩人了,出外面一趟,回來,衣服就不能穿了,就得洗,沒有換洗衣服了,他寧可趴在被窩里看電視,睡覺,天塌下來都不會出屋了。都說有潔癖的人不好,我媽家那個小區(qū)有個小伙就是他這樣的人,孩子請滿月酒那天,喝完酒,他們兩口子請同事去游泳池游泳,淹死了。她說,他可命硬,才不會死呢,我要是不把他降住,他非把我克死不可,我得先下手為強,自從跟他分手,我就當他是我先夫,死了,年年給他燒紙。
我說,你那么恨他?
她說,恨……
我說,愛多深才恨多深吧。
她說,這是愛嗎?有時我都懷疑我為什么要這樣。她的眼圈紅紅的,很傷感的語氣。她說那天她下早班回來,還買回了麻辣燙,但她卻敲不開門了,咋敲也敲不開。她說,他不可能出去,那幾天又沒錢了,她就回媽家混吃喝去了。她知道他換洗的衣服指定沒了,他是要臉面的人,穿著有褶皺的衣服出去,他才不干呢。她突然很緊張,別是安眠藥又吃多了吧……
她嚇壞了,急忙打了114找來了開鎖師傅。開鎖師傅開了半天,忙活得滿頭大汗,也沒開開。開鎖師傅說,大姐,這是你家嗎?開鎖師傅滿臉寫著不容置疑的懷疑。
她說,咋不是我家?你開開,我先不進屋,我先說什么東西都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你進屋跟我看,不對的話你就報警。
開鎖師傅說,不對呀,里面咋有人跟我使反勁兒呢,你不是說家里沒人嗎?大姐,這鎖我可開不開了,我一分錢不要行不?
她給了開鎖師傅五十塊錢,打發(fā)人家走了。然后,她就坐在門口把麻辣燙吃了,邊吃邊罵,屋里的母狗聽著,等你出來的,你卡巴襠那二兩賤肉不被公狗捅爛,我也給你撕爛!罵夠了,她就悄悄回媽家了。她說,她要是不躲開,他都敢把被子撕開,擰成繩,把那母狗從樓上順樓下去,出人命不說,被子毀了,還得她花錢去置辦。
幾年后,他跟他哥去青島賣服裝,他給她打電話,說他想她了,她就坐飛機去青島看他。這是他倆最后一次見面,她在安檢口外面一見到他,就問他,那年那屋里是不有母狗?她說,都這么長時間了,我就想聽你一句實話,你不給我實話,其他的免開臟口。
他也以為事情已過去好幾年了,承認也無妨了,就說,是。
誰知她扭頭去了售票處。她說,你渾犢子……
他趕緊跟她到售票處,勸她,說,你留下吧,好不容易過來的。
她說,行啊,要我留下可以,那你得跟我結婚,結了婚,你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叫花子我就滿大街走。
他說,我擱啥結婚呀?我得先掙錢,掙了錢就結婚,我說話算數(shù)。
她說,那你就先掙錢吧,我就不在這兒耽誤你掙錢了。一狠心,她買了張回程機票,飛回去了。
我們倆呀,誰也別說誰,裝一個麻袋里,摸不出哪個是哪個。她說,還是在他去青島之前,我們倆還在租來的家里混的那陣子,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他明天就走了。我說,那我?guī)湍闶帐笆帐皷|西吧。他說他已收拾完了,說等他走了,要我把房子退掉就行了。我這個來氣呀,這么大的事兒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就說,那好吧。就回媽家了。
半路上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心里老不得勁兒了,難受,問她為什么不打聽打聽他要去哪兒,去了干嗎,咋就轉身走了呢?
她說,你想走時跟誰商量了?現(xiàn)在你都定下來走了,想告訴我你早就告訴我了,不想告訴我呢,我問也是白問,還不如不問。
他這才說,他是去蘭州,是跟一個朋友去那里開服裝店。他說,把咱沈陽五愛市場的服裝倒騰過去賣,那可老掙錢了。
她說,你終于想掙錢了,好事兒呀,那你就去吧,你走了,我指定就把房子給退掉了。
第二天,她老早去了火車站,查了所有去蘭州的車次,買了好多啤酒和熟食啥的,就蹲在站前廣場蘇軍解放沈陽紀念塔下,從第一個車次就開始等他。
下午兩點多鐘,他才出現(xiàn),他看見她,又驚又喜,說,你咋知道我是這趟車?
她把吃喝遞給他,指著紀念塔說,你看這像啥?
他不解,說,像啥?
她心里罵了句,傻×,啥也不知道。就笑呵呵地說,這是好大一株樹,我一直守著呢……
我問她,他是不是不愿叫你送他?
她說,是,他說他怕我哭。
你哭了嗎?
哭了。
他呢?我說。
后來他說,他上了車,從窗口看見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兒,他也哭了。
她說,她都想好了,她要守著,守到他掙足他想掙到的那個錢數(shù),他來娶她,光光鮮鮮地來娶她。她說,誰讓我誤打誤撞地碰上他這個冤家了呢?她說,她認。
他到蘭州不長時間,來電話跟她說,蘭州好冷。她受不了了,就花了三個月的工資給他買了雙棉皮鞋,又織了條毛褲,趕緊給他郵了過去。她好想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在哪里做買賣都不易,實在不行就別熬著了,還是回來吧……但她還是勸住了自己,沒打這個電話。她選擇了等他自己熬不住,回心轉意了,就回來了。
眼瞅著就來到年底了,也不知道他回不回來過年。他好長時間沒給她來電話了。她心里較著勁,也沒給他去電話。那天,她去中興超市買東西,她突然看見了他。他跟他哥也在買東西,看樣子是剛下火車,他哥接的他。那場面,若換了別人,指定撲過去??墒撬齾s不,她把購物筐一扔,扭頭走掉了,在中興大廈外面臺階上,她站了好半天,想著,是打電話呢還是不打電話呢……最后,她還是決定不先給他打電話了,她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回家睡覺去了。她倒要看看,他會什么時候給她打這個電話。
第二天,她等來了他的電話。
他說,你猜我在哪兒?
她說,不用猜,你在沈陽。
他說,你咋知道我回來了呢?
她說,你個傻×樣兒吧,穿個通紅的衣服,你真以為你自己買賣做火了呀?告訴你,昨天我他媽的在中興超市看見你了……
她掛斷了電話,哭了。
他是給他哥叫回來的,過了正月初八,他就跟他哥去青島開店了。
……她那次從青島機場一甩袖子回來,在飛機上她就想好了,她不再守他了,眼瞅著自己都快成大齡剩女了,她再不想辦法離開他,恐怕自己就嫁不出去了。他總想著要掙好多錢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娶她,可是他要是掙不來錢呢?一晃跟他同居都五年了,他個大老爺們兒,三十好幾也能娶黃花大閨女,她呢,眼瞅著二十六了,可等不起他了。于是,她決定,等他再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就明確告訴他,他去掙他的錢吧,她要嫁人了……她忍著內心的凄涼,開始平心靜氣地等著他來電話。她想,這回,她不會再罵他了,好像就是在她下定決心的那一瞬間,她連罵他的激情都蕩然無存了。
讓她想不到的是,她好不容易決定要嫁人了,他卻不來電話了。她就納悶了,好像兩個親近的人之間真存在著某種冥冥中的感應似的,他躲起來了?但不管怎樣,她也要等,她就是這么個性格,他不來電話,她也不會上趕著給他打電話。
但這回,他卻比以往都有抻頭。她一氣兒等了好幾個月,也不見動靜。真有出息了,這渾犢子。她還是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他一句。突然,她覺著不對勁兒,他一定出事兒了!她迅速地掏出手機給他撥了過去……停機了。她想,混成這樣了,難道連電話費也繳不起了?不對,一定是出事兒了。
一連幾天,他的手機都是關機狀態(tài);一連幾個月,還是。她肯定他出事兒了,只是不知道出啥事兒了。
……一晃,又五年過去了。
這五年,為了等到他的消息,她擱置了把自己嫁出去的計劃,并一直為他保留著老電話號碼。這期間,她甚至絕望過,但很快,她相信他一定會找她。
接他電話那天,她正帶團在青巖寺山上,她一個高蹦了起來。五年了,太多的話要說了,甚至,太多的焦急與擔憂要化成淚水……但是,她把所有的這些都忽略掉了。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又回到了原來的自己,她說,渾犢子,我以為你早死了呢……
他說,我被判了五年,重傷害……
她說,我猜是出事兒了……都過去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廣州。他說,我進去后,我哥在青島待不了了,就來廣州了。
那你還得重新開始,賺你的大錢唄?她說,其實……你就是死要面子,人吧,不一定要很多錢……不對,你想賺錢不過是托詞,你是并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他說你胡說。
她勸不了他,但她也沒告訴自己打算嫁人的那個計劃。她想他剛出來,五年的工夫她都等了,也不差這一年半載的,先看看再說吧。后來,他又來了幾次電話,他要她過廣州那邊去。她還是那句話,可以,但必須先跟她結婚。他也堅持他的想法,他得先掙錢。再后來,她只好說了自己嫁人的計劃,她說,我給你機會了,你卻不要,你也太混蛋了,告訴你吧,五年前我就下了決心了。
他說,其實我對你挺好的,你好好想想,我可從來沒使勁兒打過你……
她打斷了他,說,算了吧,別沒屁摳嗓子了你,要不這樣,咱倆誰也別勸誰了,都罵你這些年了,還是都先各自試著處處別人,然后再說吧。她這么一說,他只好同意了。但其實,她沒想真去處別人,她跟我說,她又等了他五年,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她是想逼逼他,他得趕緊娶她……她說,這個渾犢子,他以為我說的是真話,他倒在廣州那邊真處上了……
她接到了一個廣州的電話,她以為是他,以為他想通了,答應娶她了,沒想到接起來卻是個女的,那女的問她:喂,你是誰?
她一想這女的就是他處的對象,一股無名火直往她腦門兒上躥,她要罵人了。她說,我是誰,這你得去問那個大傻×呀,他最知道我是誰了!撂下電話,她又給他掛了個電話,又罵了他一個天翻地覆。他說,剛才是我女朋友,她疑心重。行行行,以后我再跟異性接觸,都先跟你打聲招呼,也跟對方打好招呼。
她說,算了吧,處吧,我也處……這回是真的了……這一年她都三十一了。
于是,她就結婚了。她跟老公才處了小半年,這么快,除了她,別人不知道為什么。她說,結婚前一天,他一直給她打電話,她不敢接,她知道,只要她一接,她就又動搖了,好不容易離開了他,她不能前功盡棄。她一直聽著電話一次又一次地響,直到電池沒電。晚上,她正在充電的電話又響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電話她必須接,否則,明天婚禮他再來電話,老公一接,就麻煩了。電話插著電,他們居然電了一宿。她說,他的中心思想就是讓她跟他私奔,也去廣州,他們結婚。她就對他說,她可以走,可是,她走了,明天男方來要人,她父母咋整?她不能坑她父母……這一宿,她不知背著電話那頭的他哭了幾回。她說,他也指定哭了,她能感覺到。最后,化妝師來化妝了,她才撂下電話,撂電話前,她也沒忘了罵他一句,渾犢子,你早干嗎去了!鼻子還是很酸。
她終于成功地嫁人了,她說,她老公對她可好了。結婚十多年了,他們幾乎每周都手拉手去趟電影院,每次,她老公都要給她買好多好多零食。她本來不喜歡吃零食,但她也吃,而且,很享受。她說,過去我付出太多了,我現(xiàn)在特需要這種補償。她說,就是老公不怎么爭氣,開了個機票代售點兒,從掙錢干到賠錢,她就過去幫老公找原因,發(fā)現(xiàn)網(wǎng)線被員工們占著上網(wǎng)看電影。她跟老公說,網(wǎng)線被占用,訂票的能擠進來嗎?不賠才怪,你怎么不說說呢?老公不高興她過來慘乎,叫她別管。后來,代售點兒就兌出去了。她說,掙啥也掙不過命,她不喜歡綿羊似的男人,她還就嫁給了這樣的男人。
不過,她倒不在意老公成為宅男。宅吧,她一人掙錢就夠了。她干導游這條線是去青巖寺拜歪脖老母的線,她婚后那幾年,趕上了,火。一年下來,只香火錢的回扣就老豐厚了。她買了一套房子,又買了一套,頭一套她給娘家媽住了。她買了一輛車,又買了一輛,頭一輛她給老公開了。每個月,他們家的零花錢就得一萬。她常常想,如果她老公是他,要他也宅在家里,她敢斷定,打死他他都不會干。這時候,她好希望那個遠方的他能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那年,他真的從廣州給她打來了電話。
她說,你還活著呢,王八蛋?她想告訴他,自打她結婚,她就當他死了,年年給他燒紙,也不知道他收到?jīng)]?但她沒這么說,她想聽他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然后等自己狠狠地把自己夸一頓,再告訴他,刺激刺激他,也不遲。但很遺憾,爭氣的他壓根兒沒問起這檔子事兒,只是說,過兩天你就過生日了,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快遞過去了,查收一下。
她略略有些失望,但好在他給她寄了生日禮物,她也挺高興的。禮物到的那天,正趕上中午,全旅游公司的人都在吃午飯,一個大包裹來了,大家撂下盒飯,紛紛湊過來看新奇。她打開紙箱外包裝,里面還有一層軟包裝,鼓鼓囊囊的,她又打開來,卻差點兒沒氣迷糊。里面是個廉價的粉紅色鑲著亮片的挎包,挎包里裝著個藍色仿皮錢夾,錢夾上面有個大眼睛的卡通小女孩圖案。打開錢夾,里面還夾著個鐵制頭花。看新奇的人們一陣蒼蠅似的嗡嗡聲,很失望地散了。她臉上卻掛不住勁了,當著大伙的面,操起電話就給他撥了過去。
她盡量壓著一肚子火,說,你看你在外打拼拼得連媳婦都沒混上,也不容易,這些禮物咋說也得三頭五百的,我用上用不上倒無所謂,就是我扔垃圾箱里了,也無所謂……她一邊打著電話,一邊把禮物塞進了辦公室的垃圾桶。她說,我記得你生日比我晚一天,我現(xiàn)在老忙了,就不給你買啥禮物了,你把卡號發(fā)給我,我給你打過去三千塊錢……
他聽出她的話不對味兒了,他說,你看你咋這么說話呢,我也就這么大能耐了,買不起好的,千里送鵝毛,不也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嘛……他說,你看錢夾上那女孩,她的大眼睛翻愣翻愣的,多像你呀。
她壓不住火了,說,別他媽的廢話了,趕緊把卡號給我短信發(fā)過來!
后來,她真的給他打過去了三千塊錢。她說,我真的看透他了,也傷透了心。有一次我去接孩子,他給我來電話,問我干嗎呢,我說接孩子呢……你說,但凡長點兒人心的,能不問問是男孩呀還是女孩呀孩子多大了呀……啥的?可他倒利索的,這些人家一概不問,一接電話他就跟你倆懷舊,懷舊,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都倒出糞來了,還倒。他不倒倒好些,一倒,我就忍不住罵他……她說,她常帶團去青巖寺,拜了青巖寺一老和尚為師父。她師父說,她年年給他燒紙,他的買賣永遠是帶死不活的,好不了。她師父勸她,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卻說,她還要把他的名字寫在黃裱紙上,壓在天王腳下……
我說,你可別告訴我他結不上婚也是你燒紙燒的呀……
她說,你想呀,有誰能像我那樣伺候他呀?就算我不給他燒紙,他也再找不到一個我這樣的女人了,現(xiàn)在的女孩,不讓他伺候就不錯了,還能伺候他?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他這輩子就得一個人混了。
我說,是呀,所以他還惦記著給你打電話,說明他依然喜歡你。
她說,是嗎?我咋一點兒這感覺都沒有呢……哦,也許吧,那次他來電話,他說他一個朋友結婚,他回不來,要我去隨個禮。我說我又不認識,我是你誰呀,跟個傻子似的,我怎么去呀。他說你代表我去怕啥的,收拾漂亮點兒,到那兒別吃飯,送完紅包就回來,有點兒身份。我說,咱倆什么關系呀,不就普通朋友嘛,有沒有身份也不掉你的價。他就問我,普通朋友關系?不是……我問問你,你都跟幾個男人睡過呀……
她說,這把我噎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么些年了,我沒少罵他,好像他習慣了,我也習慣了,可這次我可找不到罵他的理由,這就是感情嗎……人也真是怪……她說,有時她鬧心了,又忍不住希望接到他的電話,哪怕只是罵罵他,罵到他忍不住翻臉,她才覺得過癮,她說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她老公從不跟她翻臉,她也不知道不翻臉的臉她到底討不討厭,真說不清。
我說,別是你要逃離你老公吧。
她說,她也整不明白,有時也真的挺迷茫的,跟老公好像也是一個累;跟他呢,比累還累。她說,你說,他一時間長了不來電話吧,我還真有點兒空落落的,我是不是要危險?
我說,這就是城外的人和城里的人來回掙命吧。
她說,人呀,怎么自己都好像整不明白自己了呢……
我說,噢,對了,我差點忘了問了,他又多長時間沒給你來電話了?
又好幾個月了,這個渾犢子,就是罵得輕。她說,臉卻突然紅了。不過,昨天晚上他給我來了個短信,說今天飛回來,約我下午三點去北陵公園劃船。你說我去不去呢?
我說,去唄!
她說,我才不去呢。死樣,這年頭誰去劃船啊。再說他休想,晚了。
我說,是有點折騰啊。
她說,我說的是實話,跟他,通通電話也就罷了,以后電話也別通了,換號了……
這時,她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想我等她接完電話再坦白坦克的口哨是咋把我哨暈的,卻見她突然站起來,興奮地說,廣州的電話,是他!說著,急匆匆地出了咖啡店……
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小臉兒煞白,神色慌張,眼里還含著淚。
我說,咋了?
她說,我得馬上訂機票,去廣州……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