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藝境
楊 鍵
楊 鍵,當(dāng)代詩人,1967年生于安徽。1995年獲第一屆劉麗安詩歌獎,2000年獲第九屆柔剛詩歌獎,2006年獲首屆宇龍詩歌獎,2008年4月獲第六屆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年度詩人獎,2013年10月獲“詩探索獎”。2013年9月在北京今日美術(shù)館舉辦水墨個展“道之容顏”,楊鍵詩集《哭廟》研討會和楊鍵水墨研討會同時舉辦。出版詩集《暮晚》(河北教育出版社)、詩集《古橋頭》(上海文藝出版社)、《慚愧》(臺灣唐山出版社)、《哭廟》(臺灣爾雅出版社)。詩集《暮晚》入選南方都市報2003年度全國十大好書。
寒林圖
團(tuán)扇
苦山水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xiāng)村,
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
我噩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
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
疏朗的夜空,
我的輪回,我的地獄,我反反復(fù)
復(fù)的過錯,
愧對清凈愿力的地藏菩薩,
愧對父母,愧對國土
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yè)的光彩的人民。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yōu)楹愫樱?/p>
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消除一個朝代的陰濕。
我想起柏拉圖與塞涅卡的演講。
孔子的游說,與老子的無言。
我想起入暮的講經(jīng)堂,純凈的寺院
一柄劍的沉默猶如聆聽圣歌的沉默。
死亡、愛情和光陰,都成了
一個個的問題,但不是最后的一
個問題。
我想起曙光的無言,落日的圓滿。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讓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鬧的生命。
你河邊放牛的赤條條的小男孩,
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館門前等待
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鐵軌
上撿煤炭的鄉(xiāng)下小女孩,
你工廠里偷鐵的邋遢婦女。
多少人飽含著卑怯,
不敢說話的壓抑,
岸邊的鐵錨浸透歲月喑啞的悲涼,
中斷,太久了!
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
為了河邊赤條條的小男孩,
他滿臉的泥巴在歡笑,
在逼近我們百感交集的心靈。
群山無名的偉大,
傍晚折磨良心的鳥鳴,
我們失明的憧憬,
復(fù)雜變深的心,
這大地突然炎熱的窗口
他突然瘋了的媽媽!
人們凝視著城門
這被遺忘的莊嚴(yán)
通過什么樣的犧牲
才能換來我們延續(xù)的祖國的形象?
什么是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
我們生命和群山中的六和塔?
什么把我們拋在湖邊
坐望落日悲憫的鞭撻?
無人再愛,再同情,再能夠樸實(shí)
地把旋律繼續(xù),
寫下真實(shí)的春光,天空豐腴的藍(lán)色……
無人記下,這運(yùn)載廢報紙的河流,
黃昏中舊時代的黑色十字架,
啊,說著悲傷的世紀(jì),詛咒的世紀(jì)
你怎能不加速我們的衰老,加速人的滅亡?
在林蔭道上,在傍晚的微涼中,
我想生活,又沒有生活,想團(tuán)結(jié),
又沒有團(tuán)結(jié)……
當(dāng)湖水迎來黃昏的微光,
當(dāng)卡車,外省卡車,在疾駛,疾駛
我們的孤單,無望,不知所措,
在加深,加深,更深……
苦山水
枯草上的綿羊默默無言地望著遠(yuǎn)方,
多美啊,擺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頭眼淚般的牛拴在石頭上,
拖拉機(jī)來回運(yùn)著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鳥,在藍(lán)天,眼睛,運(yùn)河組成的靈魂里飛過,
曬在春天里的冬日身軀,滲出幸福的汗滴。
我不了解運(yùn)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運(yùn)河上的光,永存!他們?yōu)鹾诘难廴Γ来妫?/p>
枯萎的荷枝猶如古人殘存的精神,
沒有什么比看到倒塌的舊房子更加令人難受。
姑溪河畔山頂?shù)乃馀c江邊碼頭的塔尖
同時,帶著泥土的棕黃,刺向藍(lán)天!
在車廂里,人們凝望著落日,
一件掛在桃樹上的農(nóng)民的藍(lán)布褂。
一個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對他的回憶……
當(dāng)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過的鏡子開口說話了,
他坐過的椅子喃喃低語了,
連小路也在回想著他的腳步。
在窗外
緩緩的落日
是他慣用的語調(diào)。
一個活人的生活,
是對死人的回憶……
在過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語調(diào),動作,
跟死去的人一樣了。
扇面
在埋葬圣人的山腳下,
民工們戴著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灰藍(lán)色帽子,
站在冒著白煙的石灰池邊,
四周是狼狽不堪的田野。
好些年了,我不愿記錄
在埋葬圣人的山腳下,
民工們戴著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灰藍(lán)色帽子,
站在冒著白煙的石灰池邊。
狗叫聲隱隱約約,
如點(diǎn)點(diǎn)淚滴。
山下
是胡亂蓋起來的房子。
一只蝙蝠在飛,在山岡上飛,
快速、茫然。
薄暮中,
一條山路猶如枷鎖一樣锃亮!
一只林子里的鳥恍惚地飛過工廠。
水邊的蘆葦帶著燒焦的灰燼長出綠葉,
值班工人睡在操作臺上夢見查崗的車間主任,
陳年累月的煤灰路上是大卡車的防滑紋。
兩個青年坐在深夜的火車頭上,
一直要坐到六十歲。
扳道工的手上抓著命運(yùn)的藍(lán)燈。
誰能咽下這些煤堆、礦石堆、黃沙堆,
咽下這些鐵爐子,和瞪大眼睛的工廠的鐵窗戶,
黑夜呵,你能!江水呵,你能!礦石堆里的雛菊呵,
你能!
寒林圖
我看著他琴弦上抖動的左手啊
我看著他拉弓的右手啊
我聽著他拉的流浪人啊
我聽著他拉的太陽爬上坡啊
我看著他胸前的黃書包啊
我看著他油漆桶里的一毛錢啊
我想著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媽媽啊
我問著他不在人世的爸爸啊
山坡上,是祖先的墓地,
山坡下,是播種的農(nóng)田。
我們把死豬扔進(jìn)小河,
把親人的尸骨葬在山坡。
年輕時,我們有著很深的愛欲,
現(xiàn)在又陷入對愛欲的懷疑。
山坡上,墳?zāi)怪鹉暝黾樱?/p>
山坡下,秧苗隨風(fēng)起伏。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