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躒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類書是我國歷史上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書籍，它是古人在讀書過程中為讀書作文做學術(shù)而漸生的一種工具書性質(zhì)的書。當前學界對類書的體例、起源、性質(zhì)、功用、與文學的關系、與文獻編纂的關系等都有研究[1]。《四庫全書》是匯集當時大批資深學者，由清代大學者紀昀主持編修的，《四庫全書總目·類書》對于類書的話語描述與評價也帶有清代學術(shù)的色彩[2]，更能反映類書在舊學流源中的本原狀態(tài)，它的話語述說也更接近類書的舊學本原。以《總目》為據(jù)，分析類書在內(nèi)容上“兼收四部”“?？家皇隆迸c在形式上的自成體例，其在經(jīng)史子集中獨關子部集部而無關經(jīng)史所體現(xiàn)的“事”“文”屬性，以及其對社會各層人群的不同使用價值，據(jù)此探析類書區(qū)別于其他各類書籍的殊性特質(zhì)。

1 類書的內(nèi)容和形式

1.1 內(nèi)容之“兼收四部”與“?？家皇隆?/h3>

類序言“類事之書，兼收四部，而非經(jīng)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內(nèi)，乃無類可歸”，又言“其?？家皇氯纭锻彰洝分愓?，別無可附，舊皆入之類書，今亦仍其例”?？梢姟犊偰俊氛J為類書是兼收四部的類事之書，而非“?？家皇隆?；?？家皇抡卟皇穷悤端膸臁肥杖腩悤?，只是因仍舊例。兼收四部實際上是要囊括“事”“文”兩端，反映了類書作為文人讀書過程中孕生的工具性書籍對學術(shù)和文學兩方面的囊括。

1.2 形式之自成體例

《總目》對類書的體例頗為重視[3]?！豆沤裢彰洝窏l言“雖輾轉(zhuǎn)附益，已非其舊，然幸其體例分明，不相淆雜”?！峨u肋》條言“類事家之有此，猶史家之有紀事本末。皆于古式之外，別創(chuàng)一格，而后來竟不能廢者也”，亦重其體?！渡教每妓鳌窏l言“較通考雖體例稍雜，而優(yōu)于釋經(jīng)”，則是講類書體例應純。

具體而言，它指類書中同級事類的橫向條理，即書中內(nèi)容的組織結(jié)構(gòu)?！洱埥铠P髓判》“其文臚比官曹，條分件系，組織頗工”。同時包括類書縱向排述的先后次序?！堵毠俜旨o》條言“其書每官先列周官典章，次敘歷代制度沿革，名姓故事，根據(jù)經(jīng)注，沿考史傳，搜采頗為繁富”。

在先后次序的縱向?qū)蛹壟疟戎?，《總目》認為類書宜前有序事，后有詩文，以興于《藝文類聚》的“事列于前，文居于后”的體例為正體。其對“后”有“詩文”的重視，也反映了類書與文學的關系。如《編珠》“今觀其書，隸事為對，略如徐堅《初學記》之體，但前無序事，后無詩文”。《藝文類聚》條言“每類始以群書要語，次古今事實，次古今文集，蓋沿用《藝文類聚》《初學記》之體，而略變其例”。其對“后”有“詩文”的重視，也反映了類書與文學的關系。

《總目》反映了類書一般詳其細微，只是偶有“略其細”者。如《記纂淵海》條“是書分門隸事，與諸家略同……詳其大而略其細，與他類書小異”。對于排比詳贍而能資核證者，《提要》認為是有體要。如《事物紀原》條“然其他類多排比詳贍，足資核證，在宋代類書中，固猶有體要矣”。但是對于那些內(nèi)容詳細然而叢雜不均者，則又予以批評。如《錦繡萬花谷》條“其地理一門，止列偏安州郡，類姓一門，徵事僅及數(shù)條。而古人稱號之類，又創(chuàng)立名目，博引繁稱，俱不免榛苦雜陳，有乖體要”。

2 類書屬類之“分隸何門”

2.1 獨關子集而無涉經(jīng)史

類序言“《皇覽》始於魏文，晉荀勖中經(jīng)部分隸何門，今無所考。《隋志》載入《子部》，當有所受之。歷代相承，莫之或易。明胡應麟作《筆叢》，始議改入集部，然無所取義，徒事紛更，則不如仍舊貫矣”。“當有所受之”是言《隋志》將類書載入《子部》是對前例有所承受，即參考以前書目的例子。而言胡應麟“無所取義”，并非指其真的就沒有絲毫根據(jù)，而是暫時說不清楚其依據(jù)，或者說其根據(jù)不充分。而歷史上以類書入子部，并討論歸入集部，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類書與子部與集部是有一定關系的，不然不會在“取義”不明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類書單單與子部和集部相關聯(lián)。既然有所自然關涉，就證明三者之間是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而類書與子部并集部的關系至少也較經(jīng)部和史部更為緊密。

究其原因，應在于經(jīng)部之內(nèi)圍繞十三經(jīng)發(fā)散開去，而絕對又不離十三經(jīng)的范圍，它自成體系，不容許十三經(jīng)之外的書混入，即使小學類也是注經(jīng)之書。而史部中皆是圍繞史事而來，其詔令奏議、職官、地里、政書、目錄、史評皆為歷史事實的記載，它也是體系嚴密。經(jīng)史兩部都比較正統(tǒng)嚴密，自成體系，帶有一定的封建正統(tǒng)的色彩；而子部集部卻是廣收諸家之言，有文采有實用的，具有網(wǎng)羅叢雜文獻的可容性，沒有正統(tǒng)經(jīng)史文獻的嚴密系統(tǒng)性，小說雜家詞曲等被視為不入流者皆可入其中。類書一開始就帶有工具書性質(zhì)，是在讀書過程中偶然記錄，用作學問的征引記誦捷徑，以供取巧實用。如《雞肋》條言“其曰《雞肋》，殆偶然記錄，成此一冊，而又未能博采諸書，勒成完帙，故有取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之意歟”。它相對于高級的經(jīng)史專門學科具有物質(zhì)層面的技術(shù)應用性質(zhì)，傳統(tǒng)文化對這類應用科學多不加重視甚至持貶斥態(tài)度。因此，以抄撮末流興起的類書當然只有從權(quán)歸入子集兩部的可能[4]。

而它一開始被歸入子部，于王應麟時又擬歸入集部——當時絕非王氏一人異想天開、標新立異，這應當反映了當時類書發(fā)展的一些實情，代表了當時的一種學術(shù)傾向——這個先子后集的過程則反映了類書自身內(nèi)容的發(fā)展變化，即類書所收越來越與詩文密切相關，而它的功用也更多地在于文學征引。

2.2 四部分類的文學性與類書的“事”“文”特色

類書與子部集部有密切關系。其叢脞雜收、以類匯聚的形式使它與子部雜學相吻合，獲得了歸入子部的自然可行性。而其內(nèi)容的多收典故文章則使它具有了與集部詩文集的相似性[5]，因而也有歸入集部的自然態(tài)勢。

歷史上有“文”“章”之辨，又有“言”“文”之辨，稱無韻者為“言”，有韻者為“文”。這種區(qū)別其實是有意識地將語言文獻分為文學與非文學兩類。四部分類法實質(zhì)上也是將所有的書籍大致劃分為文學與非文學性兩種，即子部和集部。子部收入的是無韻之“言”，集部收入的是有韻之“文”。而經(jīng)部和史部的獨立，則是文化傳統(tǒng)使然，而非后人的有意識的歸類而成。因為它們發(fā)展先秦文獻《詩》《書》《禮》《易》《春秋》的典范性而形成經(jīng)學傳統(tǒng)，并因仍由上古巫史文化及“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政治需求而形成史學傳統(tǒng)，這樣就必然形成各個獨立的學科而自成一類。四部分類法正是貫穿了文與非文的意識，將除開傳統(tǒng)經(jīng)史以外的文獻分為非文學性或文學色彩不濃的子部和文學性的集部。

經(jīng)史子集中的文學與非文學的類分意識使得類書的歸類也帶上了文與非文的色彩，表現(xiàn)在隸屬子部或集部的討論中。同時在類書的內(nèi)容和形式上也有了“事”與“文”的區(qū)分[6]。而從類書的功用上言則有學術(shù)考索和文學征引的分別。從其價值褒貶來看則又有了實學考據(jù)和“虛”學剽竊的兩端。這在學理上說是學術(shù)和文學發(fā)展兩方面相互交融斗爭的結(jié)果，后文還將繼續(xù)探討。

3 類書功用之讀者諸層

3.1 統(tǒng)治者盛世修文的政治手段

類書的功用可分私家和公家，按讀書群體從上層皇室到下層平民進行分析[7]。在公家，主要是封建王朝，尤其是在政治斗爭或改朝換代中產(chǎn)生的新政權(quán)集團，為了籠絡并拴制高層文人，穩(wěn)定民心，同時掩飾其武力統(tǒng)治，顯示文治和昌隆盛世的景象，不惜人力物力而組織編修大型類書叢書[8]。如唐初編修的《藝文類聚》，就是唐太宗在政權(quán)交疊之際進行的，頗有政治色彩，一為網(wǎng)羅隋朝文人，一為顯示自己政治清明。北宋時編修《太平御覽》也是在政權(quán)初定不久。《冊府元龜》也是“真宗景德二年，詔編修歷代君臣事跡”。清代官修的《御定淵鑒類函》《御定駢字類編》《御定分類字錦》《御定子史精華》《御定佩文韻府》《御定韻府拾遺》也都帶有清代盛世修文的濃重政治色彩。

3.2 統(tǒng)治階層學文及文教的捷徑

但是類書的出現(xiàn)最初是在“藝林”之內(nèi)，為學人自發(fā)抄撮以便于學習記誦和注書征引。它是學術(shù)發(fā)展使然，更靠近學人實用，而離政治較遠。在最高層，類書編纂的直接目的是便于帝王御覽，諸王學習?！痘视[》是曹丕因政務繁忙，為方便自己讀書而編?！冻鯇W記》也是唐玄宗為其皇子讀書便捷而詔令文臣編寫的?！冻鯇W記》條言“注曰張說《類集要事》，以教諸王，徐堅、韋述、余欽、施敬本、張烜、李銳、孫季良等分撰。似乎二書皆說總其事，而堅等分修。晁公武《讀書志》則曰《初學記》三十卷，唐徐堅等撰。初，張說《類集事要》，以教諸王，開元中詔堅與韋述等分門撰次。又似乎《事類》為說撰，而堅等又奉詔擇其精粹編為此書?？肌赌喜啃聲份d開元十三年五月，集賢學士徐堅等纂經(jīng)史文章之要，以類相從，上制曰《初學記》”。北宋時編修《太平御覽》，也是因為皇帝積累文采和顯示好學的需要，為供其快捷便學，《總目》此條言“宋敏求《春明退朝錄》謂書成之后，太宗日覽三卷，一歲而讀周，故賜是名也”。

3.3 文人抄撮的學術(shù)考證工具

在文人名士，則是在讀書過程中，因借讀難以盡抄，而擇要抄撮，發(fā)展而成類書。如《海錄碎事》言“《閩書》稱廷珪性喜讀書，每聞士大夫家有異書，無不借讀，讀即無不終卷，常恨無資，不能盡寫。因作數(shù)十大冊，擇其可用者手鈔之，名曰《海錄》。既知泉州，公馀無事，因取類之”。正因為它是由學人讀書過程中的抄撮引錄而形成，類書本身即具有做學問時的文獻考索性質(zhì)。如《山堂考索》條“如愚是編，獨以考索為名，言必有徵，事必有據(jù)，博采諸家而折衷以己意。不但淹通掌故，亦頗以經(jīng)世為心。在講學之家，尚有實際”。而對于參加編寫詔修類書的文士官員來說，他們本身就博通“淹貫”，注重校核“詳慎”，其所編的類書當然也就具有較高的文獻考核價值。如《冊府元龜》條云“況纂輯諸臣皆一時淹貫之士，雖卷帙繁富，難免抵牾，而考訂明晰，亦多可資覽古之助。張耒《明道雜志》稱楊億修《冊府元龜》，數(shù)卷成，輒奏之。每進本到，真宗即降付陳彭年。彭年博洽，不可欺毫發(fā)，故謬誤處皆簽貼。有小差誤必見，至有數(shù)十簽。億心頗自愧，乃盛薦彭年文字，請與同修。其言不可盡信，然亦足見當時校核討論，務臻詳慎，故能甄綜貫串，使數(shù)千年事無不條理秩然也”。

類書對于學人的好處首先在于保存古代亡佚文獻，因而可資檢尋考證?！缎∽咒洝窏l“特以其搜羅舊籍，十得七八，亦足以備檢尋”。其次，在于記錄古代史傳文獻所未載的資料，因而又具有補闕核異的作用。如《名賢氏族言行類稿》條言“然于有宋一代紀述頗詳，其人其事，往往為史傳所不載，頗足以補闕核異。故在宋時不過書肆刊本，而流傳既久，遂為考證者所資。此如漢碑、漢印，當時里胥工匠能為之，而一字之存，后世遂寶為古式也”。

基于以上兩點好處，《提要》對類書中以下3種情形尤其褒揚重視。其一，注明出處，有跡可尋者。如《北堂書鈔》條言“然今嘉禾舊本及《大唐類要》均已不可得見，獨禹謨此本猶存。其增加各條，幸皆注明補字，猶有蹤跡可尋。存什一于千百，亦未始非唐人舊籍所藉以留貽者也”。甚至可因此忽視其征引“復冗”的缺點，如《書敘指南》“其間徵引既繁，復冗蓋所不免，然每句標注出處，猶從原書采掇而來，終較南宋書肆俗本為有根據(jù)。固未可與《啟札青錢》之類一例視之矣”。其二，引用全文者。如《事文類聚》條“獨是書所載必舉全文，故前賢遺佚之篇，間有籍以足徵者。如束晳《餅賦》，張溥《百三家集》僅采數(shù)語，而此備載其文，是亦其體裁之一善。在宋代類書之中，固猶為可資檢閱者矣”。其三，引用詩文遺編類文學性篇章的。如《錦繡萬花谷》“又每類后用《藝文類聚》例，附錄詩篇，亦頗多逸章賸什，為他本所不載”。

關于類書在文人作文時用典辭藻對偶等的作用，此處暫略。

3.4 科舉記誦的功利捷徑

在科舉諸生那里，類書則是學堂用來程試答策，以供科舉之用的。如《永嘉八面鋒》“皆預擬程試答策之用”，“是編雖科舉之書，專言時務”。又如《歷代制度詳說》“考祖謙年譜不載此書，蓋采輯事類以備答策，本家塾私課之本”?！栋卓琢窏l下則具體講述了類書成書的事由過程，其言“楊億《談苑》曰：白居易作《六帖》，以陶家瓶數(shù)十，各題門目，作七層架列齋中。命諸生采集其事類，投瓶中，倒取抄錄成書。故所記時代，多無次序”。

3.5 小兒啟蒙讀物和平民實用手冊

在普通民眾，首先是兒童，類書有對兒童進行啟蒙教育的作用。大批“蒙求”冠名的類書便是此類，它往往將格言詩文故事結(jié)合起來，便于兒童記識物事和學經(jīng)學文[9]。而在成人，類書則主要用于查詢物事。民間類書中故事的因素較大，因而具有小說素材的文學價值[10]。

總之，類書這種書籍在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典籍中有著特殊性，這反映在它的內(nèi)容和形式上，其在四部分類中的類屬，也反映在其對社會各層級使用者的不同功用價值中?！端膸烊珪偰俊ゎ悤吩谖墨I的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解析舊學朦朧的根據(jù)，它對于類書的認識評價也代表了清代的學術(shù)取向，因而具有窺探一代之學的史實存真和學理溯源的價值。從對它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任何一種文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都有其在一定文化背景下特殊的學理根由，類書這種“藝林”現(xiàn)象也不例外，它是“藝林”中學術(shù)與文學之兩端消長交替、共同作用孕生出來的一種文獻工具。

[1] 劉剛.八十年類書研究之檢討[J].大學圖書館學報，2006（2）：35-45.

[2] 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1769.筆者后都稱《四庫全書總目》為《總目》，對于引用其中類序及類書各條下的提要文字，皆從簡不予尾注。

[3] 夏南強.類書分類體系的發(fā)展演變[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1（2）：130-138.

[4] 關于類書的性質(zhì)和在書目中的位置，參見夏南強.類書性質(zhì)新辨[J].晉陽學刊，2000（4）：69-74.

[5] 張巍.論唐宋時期的類編詩文集及其與類書的關系[J].文學遺產(chǎn)，2008（3）：56-62.

[6] 夏南強.類書的類型與歸類[J].文獻研究，2002（4）：70-74.

[7] 關于類書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及功用，參見王育紅，鄭建明.中國古類書研究的思考[J].文獻學與目錄學研究，2002（1）：29-31.

[8] 關于官修類書的探討，參見于翠玲.論官修類書的編輯傳統(tǒng)及其終結(jié)[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2（6）：118-125.

[9]劉天振.試論明代民間類書中歌訣的編輯功能——以明刊日用類書與通俗故事類書為考察中心[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7（3）：89-94.

[10] 劉天振.民間類書與明清小說[N].光明日報，2006-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