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探
寇揮的《沉睡》,創(chuàng)作于多年以前,今天讀起來,作品思想的深邃意義半點未減,這就是文學藝術的超強穿透力,可以超越時代而存在。
讀者要想從作品中獲得完整的故事結構,顯然是徒勞的,無異于緣木求魚,寇揮構建了世界之外的世界,一種更真實的世界。
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一部分作家不滿足傳統(tǒng)表達手法創(chuàng)作向西方集中學習的時代,而寇揮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有著明確的西方風格,同時也是他在這個時期對傳統(tǒng)表達顛覆的嘗試,對創(chuàng)作表達“自由狀態(tài)”的執(zhí)著探索。
《沉睡》,對于今天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而言,在藝術構建上,依然有著諸多的啟示意義。
一
大約是早期閱讀西方經典較多的緣故,寇揮的作品從起步就給人以不同尋常的荒誕、離奇、震撼。
《沉睡》,是對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伯格里耶“空間藝術”手法的有機汲取和純熟運用。作為著名“新小說派”代表作家,他的作品都是其細致的觀察,很難概括出故事內容。這也是《沉睡》深得經典風韻所在。
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中恒定的時空觀,從更大意義上來說,是相對的局限于一時的特定設置,過于強調這種恒定的時空觀,就從根本上局限了作品超越時空的穿透力。羅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等人著力打破恒定的時空觀,專注于更自由空間的描繪,并讓一個事件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中反復出現(xiàn),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反復敘述,力求使這些人物與事件在作家眼中變得立體起來,因此,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單維度的平面真實,使得被敘述的事物以多角度立體呈現(xiàn)。
在《沉睡》中,讀者可以領略這種文學空間藝術的強力突破。讀者隨著寇揮的筆觸,視線在關工、蘇、李安、園、琴、關秀蘭等人和物上面反復,移動,就會發(fā)現(xiàn)寇揮通過空間的反復移動,使讀者對人物的內心動影的觸摸成為一種可能。這種空間的反復和移動,讓讀者聯(lián)想到電影的某些表達的反復與強化,讀者能從這個中篇中明確地感受到鏡頭反復觸及的感覺。當然,作為文學大師的羅伯格里耶后來又成為電影導演大師級人物,這也似乎是某種必然。
在這個空間里,人與物還原了原本的完全平等。正因為完全平等,因此上構成了作品的真性,恒性,這本是嚴肅作品本真追求。
這種空間,使作家自由表達的極致狀態(tài)成為可能。
羅伯格里耶反對人本主義,反對以意志賦予萬物以“我”的色彩,認為這是一種人的專制。傳統(tǒng)的語言是把人的主觀感受和判斷加諸于物之上,而羅伯格里耶稱之為“語言的暴政”,他強調的是對“物”的關注,追求絕對的真實。
寇揮顯然是準確把握了羅伯格里耶新小說派的核心內涵,從作品中讀者盡管看到了人的種種動態(tài),但強烈的感覺是,“人”的狀態(tài)沒有“物”的狀態(tài)鮮活,對“物”的凸顯比人更為用力,比如“城堡”,比如雨水,環(huán)境,小鳥等等。所謂“人”僅僅成為“物”所構建的一種可以無限拓展的大空間下小空間的“附屬”,幾乎在人的平等均衡中完全失去主體性。這種看似無意的文本構建,為表達思想的隱晦與深邃,人與所處的軟環(huán)境對抗做了成功的鋪墊,以及顯著的烘托。
對羅伯格里耶“空間藝術”手法的有機汲取和純熟運用,為作品內在張力,為世界之外更真實的世界的構建,做了很好的蓄勢。
二
作品文本構建,還對巴爾加斯·略薩的結構現(xiàn)實主義進行了有益借鑒。
結構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特征是打破傳統(tǒng)的小說結構形式,采用各種新奇別致的結構模式安排情節(jié),講述故事,藝術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
《沉睡》就是典型的片段式構建的小說,作品以關工和園,李安和蘇,李安的母親琴,關工的母親關秀蘭,以及侏儒偵探喬古,警察局長,馬猴子等不同人物的串結,交錯,使得片段式的情景情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反復、跳躍、獨立、交叉、分散、合并、重合、回環(huán)等,使敘述變得搖曳多姿,時而重合,時而出奇,時而涉險,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極致意義。各自存在的人物在他們背后又有著一線神示般的串聯(lián),像電影鏡頭一樣轉換、跳動,從而擴大了表現(xiàn)的時間和空間,完全突破了恒定時空觀念,使人物還原了真實態(tài)的存在,給讀者一種強烈的立體感。
巴爾加斯·略薩曾說:觀察現(xiàn)實的角度是無限的。盡管不可能一切角度都涉及,但是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角度愈多,小說就愈出色。
因為現(xiàn)實本身就是多角度、多層次的、復雜的,因此人們對現(xiàn)實的觀察也應該是多角度、多層次的、復雜的,小說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角度和層次愈多,就愈成功?!冻了非楣?jié)的分割、組合、反復、重現(xiàn)、時間和空間的頻繁轉換等手法充分運用,強化了作品的電影表現(xiàn)效果,使讀者獲得了透視的角度,引導了讀者深入作品和思考。
這種結構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包括羅伯格里耶文學的新空間的構建等,可總括地歸結為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手法。對于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不僅要求作家有著堅實的寫作功底,更要求作家要有超乎常人的才氣、稟賦,在二者之間,才氣稟賦遠比寫作功底更為重要,否則難以駕馭。如很多作家一路狂奔學習西方文學,實際上是渾水摸魚者對現(xiàn)代派手法扯虎皮做大旗式的利用,結果往往是迷失自我,找不著北。
在寇揮的很多作品中,讀者可以看到許多世界經典大師的神韻,賈平凹在評論寇揮作品時,用了“癡迷”一詞,這是十多年前的定論,現(xiàn)在的寇揮,對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已經可以用純熟概括,他的作品使陜西文學呈現(xiàn)了一種異樣氣象。
寇揮的作品,還有著明確的薩特存在主義的意蘊。
他的作品,無論人物有多少,情節(jié)多離奇,人群多歡鬧,作品的恒定氣韻氣息氣象從來不會受到影響,始終傳達的是一種肅穆的氣息,將人物置身于一種清靜、孤獨、甚至厲氣之中,總有著某種孤獨感。甚至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一絲一毫詼諧、幽默、開心、可笑。這便是薩特傳給弟子諸多規(guī)矩中最主要的:與幽默為敵,在以深刻為目的的文學里,禁止發(fā)笑;偉大的藝術總是表現(xiàn)人性的全部,其中既有直覺、迷戀、瘋狂和幻覺,同時也有理念,人物僅僅是由理念構成。人的異化,幻化,裂化等,在寇揮的作品中是一種常態(tài)??傊髌分?,常常彌漫著一股甚至陰森森的冷峻?!冻了分械拿枥L冷峻的環(huán)境,人物的異化,幻化,以及裂化等,就是薩特文學風貌的體現(xiàn)。endprint
正如羅伯格里耶認為,“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荒謬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卑凑账目捶?,這個世界是由獨立于人之外的事物構成的,而現(xiàn)代人是處在物質世界的包圍中,人只能通過視覺看到它的外表,不應憑主觀賦予它任何意義,因此他主張小說要把人與物區(qū)分開來,要著重物質世界的描寫。他認為小說的主要任務不在塑造人物形象,更不在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政治立場、道德觀念等,而是在寫出“一個更實在的、更直觀的世界”。
《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這種文學理念的實踐性創(chuàng)作。
三
寇揮的很多作品,很難從文本角度切入進行解讀,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反傳統(tǒng)的文本,因此對于《沉睡》,是不能以常態(tài)的視角去認識和理解作品的。
西府青年作家范懷智認為,寇揮的作品常常體現(xiàn)著兩種無限:一是環(huán)狀無限;二是射線狀無限。
在《沉睡》中,環(huán)狀無限是以“城堡”為中心的一種強力統(tǒng)馭下的無限。
“城堡”總是以強大的態(tài)勢不時地出現(xiàn)在作品中,甚至作品人物的夢境中,它究竟是什么?和很多偉大作品一樣,“城堡”在小說中是有著象征意義的。究竟象征什么呢?似乎又不確定,有著多解。這就是寇揮對羅伯格里耶“藝術中不確定性的魔力”的心領神會。不確定性和多解性,擴張了小說的內涵,小說的延展意義趨向廣遠,使之至無限而成為一種恒性意義?!俺潜ぁ笨衫斫鉃樯鐣€體始終難以擺脫和超越的一種精神統(tǒng)馭;理同此理,“城堡”中沉睡了幾百年的那個人,可看做金字塔中法老、秦陵地宮中的秦始皇,等待著統(tǒng)馭精神的復活;木頭大車上以鮮血祭獻的男童,此狀此景不止一次地在歷史上上演過;興奮、歡鬧、熱情、大勇的市民則是魯迅筆下的看客再生……這一切都構成了某種真實存在:歷史的背影、現(xiàn)實的虛無,說無則有,說有似無的一種本質性的存在,在荒誕中演繹了一種虛無的現(xiàn)實,使作品中人的存在成為特定的符號化的“物”的附屬與陪襯,強力凸顯了個體與強勢的恒性生態(tài)。市民祭獻的良好祈愿往往使自身成為殘害生命和良知的幫兇,歷史歷來有之,歷史就是一種反復和重演?這就是作品意識層面的總括的恒性昭示,至于要把它具體化,可以置于某種特定的社會甚至某個重大事件,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環(huán)狀無限,有著貫通千古,縱橫八荒,打通歷史與現(xiàn)實的穿透力。
射線狀的無限,在作品中體現(xiàn)為一種人性的裂化,裂變和變異。作品的展開,就是能量的蓄勢、積聚,裂化、裂變,直至爆發(fā)。
虛無層面外,還有現(xiàn)實生活層面,這本身就是涵蓋了生活的全部:精神態(tài)和物質態(tài)。
作品中人物,是不能具體化的人物,是有著符號意義的人物,是抽象的人物。
作品從李安、蘇夫婦常態(tài)開始了射線般人性的變化。在作品中,李安和蘇,關工和園,本是一對夫妻的裂化裂變,李安和關工,園和蘇都是彼此的意識的另一種存在,他們承擔著人承受的來自社會的有形的無形的壓力,人的內在欲望的變現(xiàn),人對生命的思考,生命的虛無與輕感。他們在作品中的變化變異異化,幾乎歸結了普通人生命的全部活力。
父親與情人幽會身亡,似乎是年輕夫妻的前世和今生生命的再現(xiàn),彰顯著愛欲對生命的誘惑和欲望極度的歸結。
琴等三個老人的畸戀,是對社會倫理背離人性的強烈對抗,又是青年人意識深層的某種寫照;李安的死讓琴從心底消解了死去的丈夫,終于在長期的精神持受中得到徹底解脫,是人性最自私的真實和變異;園毫無意識地被強奸反而獲得某種愉悅感,是人性的變異和異化。
馬猴子是輔助性人物。
侏儒偵探喬古,是正義良知的化身,以侏儒的形象出場,映射當下社會正義良知弱小、卑微。社會需要正義和良知,但正義和良知常常成為強勢的祭品,被毀滅。
窺探者是這個社會沒有安全感的隱喻。警察局長是權力擁有者的竊喜心態(tài)真實再現(xiàn)。
作品打通了現(xiàn)實與荒誕連接的神奇通道,將現(xiàn)實的有限的片段融入荒誕的無限的大空間中,使現(xiàn)實的人和事物獲得承載與人類息息相關的某些恒久的意義。
從廣義上講,每一個會思考的人,都應該是自己生活的哲學家。寇揮的虛化虛幻的人物,具有著這樣的意義。如同《紅樓夢》的妙齡少女,都是對生活有著自己認知的哲學家一樣。
“城堡”以強大姿態(tài)與普通個體生活構結了一種生態(tài)對抗,這也是羅伯格里耶常常所強調與強力表達的不確定性、潛在力量的強大。古崗中白雪公主般的睡美人與“城堡”中的沉睡者的強烈比襯,善意的寄托成為荒野的虛無,瘋狂的膜拜成為不容回避的常態(tài)。
作品表達的確定性和不確定性在《沉睡》中,得以完美地氣韻上的融合。
四
是誰在沉睡?城堡中的人?是小說中喧囂的市民,還是讀者自己?生活就是沉睡中噩夢與自我欲望的表達?……
沉睡,本就是一種象征意義。
寇揮締造了獨特意識形態(tài),將小說的廣度推延到了不可限制的想象力所應有的廣度,完成了作品的飛翔,躍入太空和心靈一樣的無極與自由。小說已在閱讀的沉悶和思考的中化蝶。
或許,對于讀者來說,這篇作品的確不好懂。
妥思耶夫斯基曾指出:“很快被人理解的東西壽命不長。”
寇揮的《沉睡》,亦然。
欄目責編:侯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