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甘肅山丹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山東文學》《西部散文選刊》等。
星空邈遠浩蕩。
從西伯里亞和蒙古高原刮來的風打著呼嘯,吹塤般掠過涼州大地。星月低垂,迷蒙的夜色里,芨芨草挑著白色的霜花,搖搖晃晃,猶如一群武士的幽靈,默默憑吊逝去的歲月。我走下車來,把簡單的行囊整理了一下。一個破舊的旅行包,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劍,還有幾本書和日記,都靜靜地躺在公路的旁邊,等我?guī)е鼈兇┰胶游髯呃取?/p>
涼州是河西走廊的第一站,我必須要走一走。少年時就心儀那個神秘的地方,夢里縈回著涼州的山河大地。記得歷史老師說過一句話:涼州為漢武帝所置,古城歷史悠久,是絲綢之路的咽喉重鎮(zhèn)。而我,只能通過有限的史料,去揣摩遙遠的時代風云和典故人物。想象中,霍去病與班超,依然坐在涼州的酒肆里飲酒,舞伎歌女的長袖,拂拭著鄉(xiāng)愁,也平添著豪氣。刀劍杖節(jié)倚在雕花的窗口,挑起曉風殘月,炫耀著一個王朝的氣象。到了三國,一代梟雄馬騰馬超于此地練兵習武,朝跨紫騮,暮射天狼,踏起萬丈塵煙。最瀟灑的當屬李益岑參他們,月夜里登臨涼州城頭,彈一把琵琶,吟一首盛唐時的千古絕唱。朋友告訴我,涼州還有文廟與海藏寺,有雷臺與天梯山,都藏著神秘的文化,都流傳著神奇的傳說故事。這一次,我也該去看一下吧。
街心公園里燈火燦爛,許多人在那里翩翩起舞。有個盲人卻拉著二胡,聽得出來是走西口的調子,凄涼如涼州的秋雨落葉。人的感覺總是在落寞孤獨的環(huán)境中走得更遠。也許,此時此刻,那把二胡傾訴的是想念親人、盼望回家的愁緒。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看不見的落雪,覆蓋著理想和希望。我驀然清醒過來,這是二十一世紀了,涼州的琵琶曲,涼州的胡旋舞,早已隨流水落花消逝得無影無蹤。喧囂的市塵中,再也找不到一個為瞎子藝人取暖的紅泥火爐。
這一夜,我住在一家農民開的旅店里。房子很破舊,一只沙棗般大小的蜘蛛懸掛在屋頂上,慢悠悠地扯著絲,像是用網(wǎng)絡打撈陳年舊事。同屋還住著三個寧夏回民,是販羊皮的商人,身上斜掛著嵌有銅釘?shù)难?。他們在地上走來走去,好像爭論著《古蘭經(jīng)》里的什么故事。突然停電了。屋子里變得一片漆黑。店主人用涼州話罵著誰。又來了一個女子,五六十歲樣子穿著玄衣玄褲,頭發(fā)梳成個圓圓的抓髻,很有節(jié)奏的搖晃著。幾個回民商人買來了蠟燭,點亮后開始讀經(jīng),聲音忽高忽低,像在唱詩。過一會兒又相繼伏在墻角,以頭抵地,默默祈禱起來。那女子則為他們準備了一大盆清水,等待那個儀式結束后洗手凈身。黑夜茫茫,燭光搖搖,那場景恍惚讓我置身于一個渺遠的朝代。西域回鶻,波斯巫女,肅穆的誦經(jīng)聲,神秘的跳繩舞,還有一個落魄文人,幾卷發(fā)黃的詩書。這一切都匯聚在古涼州的一個驛站,而門外的西風古道上,正飄蕩著篳篥蒼涼的嗚咽,遠行的商賈正趕著駝隊,緩緩前進。
涼州的秋雨迷迷蒙蒙地落著。秋雨里有白楊橙黃的葉子飄旋舞蹈。瑟瑟的風,漫漫的霧,撲在人的身上,有一種寒心透骨的冰涼。這里的朋友告訴我,涼州的夢僧雨要下個十來八天才能停住。是僧人在夢里尋找雨花,還是秋雨做夢看見了彳亍而行的僧人?夢僧雨,一個似真似幻的名字,叫我記住了涼州的秋天。
雨中去了雷臺。那地方曾出土過著名的“馬踏飛燕”,一尊青銅雕塑,從沉沉的黑暗中馱起了漢朝的星空。雨慢悠悠地飄著,一棵巨大的古槐搖落漫天紅葉。游人不多,一對戀人偎依在一起,斜靠著那棵樹,要我?guī)退麄冋找粡埾?。我蹲下去,透過相機的視窗為他們尋找合適的焦距。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后面正好是一段古老的墻壁,一群紫燕飛來飛去。摁下快門的那一刻,古舊的殘垣斷壁與青春燦爛的兩張面孔就定格在一起了。轉身去了那個墓道,看見兩邊的耳室里畫著壁畫,大多是佛經(jīng)里的人物,有幾個反彈琵琶的飛天侍女,面容已經(jīng)被歲月侵蝕脫落,漶漫不清,但裙裾依舊飛揚,似乎要帶出漢代的清風朗月?!段渫吩挕分休d,雷臺是一王妃的墓地,距今已有兩千多年。也不知道,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會不會悄悄走出來,化做一滴秋雨或紅葉,落上我的肩膀?
涼州博物館清凈幽雅,站在大院里,就連風雨的呼嘯也變得格外輕柔。房頂上盤旋著一群藍翎鴿,呢喃咕咕的叫聲能把人帶進一個悠遠的夢境。這里是堆積時光的長廊,我走的很慢,腳步放得很輕。從擺放在櫥窗里的石器、陶罐陶碗,到青銅鐘鼎以及形態(tài)各異的菩薩雕塑,我都一一看過去。陶器里的人間煙火,鐘鼎上的鬼神迷霧,菩薩微笑中的佛光禪影,使我經(jīng)歷了三個不同的世界。我把目光停留在幾片木簡上。那已經(jīng)朽爛的簡牘上面,文字早變成了黑色斑點。是地契文書?還是將軍手諭?猜不出來了,但我更愿把它想象成戍邊戰(zhàn)士的家書。年年邊關,塵暗貂裘,夢斷黃沙;年年大雁南飛,鄉(xiāng)思如絲如縷,他們定會給遠方的親人捎一封信的呀!
秋風蕭瑟,涼州的雨還在飄,葉還在落。
我又開始出發(fā)了。從涼州到張掖,要經(jīng)過永昌。汽車沒有停,透過車窗的玻璃,我發(fā)現(xiàn)狹窄的街道的九月菊和八角梅在霜風里搖曳,宛若燈盞的花朵給這個荒涼的古鎮(zhèn)帶來了些許的溫暖。我曾在一個叫“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電視節(jié)目里認識了這個城市。它最古老的名字應該稱作驪靳,其歷史淵源與羅馬帝國有關。大概是公元前二世紀左右,愷撒大帝派出一支遠征軍跟匈奴聯(lián)合作戰(zhàn),失敗后再也沒有回到羅馬,而永昌便成了他們永遠的故鄉(xiāng)。一個種族,一脈血親,那些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歐羅巴人如今是否還有后代?汽車一閃而過,但我思緒卻一直飄向遠古,飄向那灑滿陽光的蔚藍色的愛琴海。
胭脂山的峰頂飄浮著一團白云。站在山腳下眺望,云朵不停地變幻著,仿佛是夢境中的仙女。胭脂山的主峰叫旗桿頂,上面有石頭堆砌成的一個圓錐形的祭壇。據(jù)當?shù)厝酥v,霍去病當年大勝匈奴,曾在此處設壇祭天。到了元朝,成吉思汗的大將木華黎登上峰頂,修筑鄂博祭天,飲酒三天后,揮劍直指美麗富饒的張掖。那一年,我獨自去憑吊那個祭壇,也是秋天,白云拂拭著我熱汗淋漓的額頭,颼颼的西風,閃爍的霜花,使我的靈魂突然飛升起來。那感覺好像我也幻化成了一朵白云,在河西走廊的藍天上飄蕩。從天上俯視人寰,我看到了霍去病飲馬弱水的身影,看到了匈奴敗北后留下的滾滾煙塵,看到了成吉思汗的鐵騎,躍過長城,呼嘯著奔向甘州。endprint
這是我第二次登臨胭脂山。年遇不惑,少年時一口氣爬上頂峰,坐下來看云飛云揚,指點江山的豪情已恍若前塵影事。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走,滿眼是青翠蒼碧的云杉古柏,山色空濛,霧嵐氤氳,爛漫的野花仿佛還在講述春天的故事。但這一回登山,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人到中年,追求的不再是絢爛和繁華,如同秋天的白楊,枝頭上雖然還留著夏日的綠葉,可夢里的霜雪已是不期而至了。在一個叫天神澇池的地方,我找到了那個百花池。站在怪石嶙峋的岸邊,冷冷的一潭綠水映著我的影子,還有布滿風塵的臉。兩千年過去了,兩千年之前的某個日子,站在百花池邊的應是貌若天仙的閼氏啊。閼氏是匈奴單于的王妃,傳說她每天都要到這里掬一捧水,洗洗臉,梳梳頭,然后采一束金露梅和銀露梅回到營地,送給她的夫君?;羧ゲ」ゴ螂僦降臅r候,得到了匈奴的祭天金人,也俘獲了閼氏。就在那個夜晚,閼氏偷偷地溜出來,攬起佩環(huán)丁冬的長裙,跳進了百花池。當?shù)氐纳矫窀嬖V我,每到十五的黃昏,一輪藍月亮便浮出水面,像一朵菊花,靜悄悄地開在胭脂山的峽谷。金露梅和銀露梅在秋風中搖晃著,花瓣繽紛,如霜如雪。我仔細凝睇著那些碎銀般跳躍閃動的水波,真盼望有個藍月亮從身邊緩緩升起。
告別了胭脂山那個凄愴美麗的傳說,我又來到了山丹峽口。走進河西走廊,最能讓人產生懷古幽情的實物就是長城了。西風殘照之中,藍天白云之下,長城孤獨地站立在荒野里,有幾處坍塌,有幾處傾斜,完整的部分則是荒草萋萋,寒鴉點點。它的遠處是千年不變的戈壁,是雪山,是青藏的流云,是蒙古的天風。如此的背景,更叫人相信歲月的真實與無情。這個夜晚,我參加了一位老人的葬禮。嗩吶嗚咽,魂幡飄搖。當那口漆著云紋和月亮的棺材被人抬起來,越過長城的豁口時,我突然覺得時光的落葉飄滿了心海的每一個角落。
兩千年的那場戰(zhàn)爭,給河西大地留下了太多的墳墓。途經(jīng)祁連山麓的八卦村,我有意地停下來,想看看那里的漢墓群。到處是芨芨草,這種唯有大西北才能生長的植物,搖晃著灰白的穗子,瑟瑟作響,猶如彈撥地老天荒的琴弦。八卦是古匈奴的大本營,霍去病在此地作戰(zhàn),想必費了一番心思。雖然靠神秘莫測的八卦陣取得了勝利,但傷亡也不小。我沿著那座小土山數(shù)了數(shù),周圍大概有四五十個墳墓。墓地附近的緩坡上種著麥子和油菜,都收割完了,只留下一枝枝野燕麥在孤寂地守候秋風秋雨。漢墓大多被人盜掘,空空蕩蕩的窀穸暴露在日光之中,窟窿連著窟窿,像滿含冤屈的眼睛。我查過有關資料,應該說漢代對死者的陪葬并不豐厚,也不知道盜墓賊拿走的都是些什么。夕陽在山,不遠處有個放羊的老漢正提著大襠褲子往墓穴里撒尿,好像還野浪浪地唱著“河西小調”:哎咬嗬,尕妹妹想死哥哥了,鋪好個炕,熱身子給你焐著……很蒼涼的旋律,在墓地上空久久地回蕩。
又是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一句很著名的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這是詩人歷經(jīng)滄桑后的感慨,還是高僧看破紅塵時的偈語?也就是為了這句話,我走近了古老神奇的弱水。
太陽剛剛爬上東山,岸邊的胡楊被霞光照耀著,金黃燦爛,宛若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河水靜靜地流淌,波浪簇擁著天光云影,搖曳著落花黃葉,而水氣上升,氤氳成淡紫色的霧嵐,如夢如幻。不見了西王母渡河的舟楫,不見了霍去病飲馬的身影,西涼國王呂渠蒙遜的皇冠已化成石頭,大唐高僧玄奘的經(jīng)書早被西風吹走。傳說沉入河底,鳴鏑湮沒于荒草。只有水,只有這泊在紅塵之外的水,依然偎依著潔凈的雪山荒野,默默地遠行,尋找自己的家園。我倚著一棵枝椏紛披的胡楊樹,盡量讓它的影子覆蓋住風塵仆仆的身軀。在水之湄,拿出那把隨身攜帶的鐵劍,慢悠悠地打磨起來?;艋糁曧戇^,流水沖走了斑斑的銹垢,心靈的灰塵也紛紛掉落。
幾個牧童,從胡楊林里跑出來,好奇地圍著我問這問那。他們盯著我的劍,說我像《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沒有英雄的時代,他們卻想到了遺世獨立的武俠??粗且粡垙?zhí)煺鏍€漫的臉,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才好。孩子們一會兒便離開我走了。那邊的牛羊正安閑地啃食青草,他們每人都采了一片馬蘭,做成葉笛,嗚嗚呀呀地吹起來,而我的眼前依舊是弱水,是像孩子一樣充滿了童貞的雪山清流。
離我有一公里的地方就是黑水國遺址。自從有了信史,歷代史學家都無法解釋它的來龍去脈。河西走廊最神秘的霧靄,在那里飄蕩纏繞了幾千年。我走過去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廢棄的城池。墻體傾斜,甕城坍塌,只剩下荒草漫漫的墩臺。殘垣破壁與祁連雪峰遙遙相對,更現(xiàn)出荒城的凄涼破敗。天上飛翔著孤單的鷂鷹,地下生長著蒼老的蓬蒿與駱駝草。天地久遠,山河岑寂,往日的繁華喧囂已隨浩浩弱水流向遠方,剩下的只有那些黑亮的陶瓷歲片,在慘白的秋陽下閃爍,仿佛是黑水國先民的幽魂,睜開眼瞳,眺望迷茫的歷史天空。
弱水河的濤聲在耳邊回響,我終于踏上了張掖的土地。很早時讀《絲路史話》,那上面說,霍去病破匈奴之后,漢武帝有“斷匈奴之右臂,張中國之左肋”的話,張掖因此得名。漢設河西四郡,張掖即在其中。而更遠的年代,這里卻是少數(shù)民族的聚居地。月氏、烏孫、匈奴、吐蕃,那些逐草而居,挽弓射雕的西北豪強,南控大漠,北倚弱水,在此地上演了一幕幕驚天動地的悲劇。但翻開煌煌的編年史冊,他們的背影是那么的模糊,那么的倉皇。透過美如花朵的漢字,我看到的總是日落黃沙時的漫漫煙塵。
河西學院一位教授是研究絲綢之路的專家,他認為張掖受佛教文化的影響最為深遠。張掖建有大佛寺,雕塑釋迦牟尼涅槃時的臥像,全長二十多米,為全國第一。相傳忽必烈曾誕生于此,后來還在這里為母親守靈。寺內藏有明永樂年間刻寫的《北藏經(jīng)》數(shù)千卷。那夜,我去教授家做客,發(fā)現(xiàn)他的書房里擺著一尊泥塑菩薩,秀骨清相,安詳?shù)哪抗馕⑽⑵揭暻胺?,像是給蕓蕓眾生指點由此岸到彼岸的迷途。教授信佛,為我講述佛教高深的禪機與玄理,眼睛里滿含著清涼的雪色寒光。聽著他的絮叨,我腦子里卻跳出另一副畫面:昏暗的燈光下,十幾個圍著方桌,念一本河西寶卷,在阿彌陀佛的吟唱聲中,傳遞懲惡揚善的故事。對尋常百姓而言,佛教也是洗滌心靈的一潭清泉呵。
金塔。木塔。水塔。火塔。土塔。一天之中,我游覽了張掖所有的佛教勝景。黃葉飄飄的白楊樹下,最常見的是拜佛的女人。跟她們交談,總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黑色圍巾后面的臉,紫紅紫紅的,宛如秋霜浸染過的沙棗果。佛塔上的鐵馬風鈴不時地傳來叮當叮當?shù)捻懧?,他們仰起頭,雙手合在胸前,眸子里閃動著潮濕的淚光
一城蘆葦半城塔,江南秀色落塞外。這句詩是前人對張掖的贊美。秋天了,張掖的蘆葦已經(jīng)開始枯黃,枝頭上殘存的葦花被風吹著,雪一般滿天飛舞。我坐在郊外的田塍上,看見古銅色的太陽正朝著祁連山落去。穿越河西走廊的路途剛走了一半,心中就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悵惘,仿佛依然行走在夢里,前后都擁塞著蒼茫的天,蒼茫的地,蒼茫的歲月,蒼茫的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