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飆
(西南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成都 611130)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實踐智慧最明顯的特征是思慮和選擇,它們涉及到實現(xiàn)目的的可能性和相應手段,以及手段與結果之間的關系、不同手段及結果的優(yōu)劣比較。思慮和選擇的對象是可欲的目標,過程是理性的,是使欲望服從于理性,選擇就是“欲望與理性的結合”。實踐智慧的理性是人所獨有的能力,它一方面是一種自然德性,另一方面是在道德活動中實現(xiàn)的,都必須通過社會生活中的良好習慣逐步養(yǎng)成。在實踐領域中,理性的作用是辨別是非、趨善避惡?!暗滦允且环N選擇的習慣,它是相對于我們而言的中道,被實踐智慧的理性所規(guī)定?!保?]23換句話說,德性離不開“實踐的邏各斯”。
在希臘人的思想中,邏各斯是一個充滿歧義但又無法回避的概念。亞里士多德在區(qū)分實踐智慧與理論智慧之后,也區(qū)分了理論的邏各斯和實踐的邏各斯?!皩嵺`的邏各斯”概念是粗略的、不精確的,亞氏對行動的相宜性做出了一種解說:“實踐和便利問題就像健康,并不包含什么確定不變的東西。而且,如果總的邏各斯是這樣,具體行為中的邏各斯就更加不確定了。因為具體行為談不上有什么技藝和法則,只能因時因地制宜,就如在醫(yī)療和航海上一樣。”[1]31在分析道德行為時,亞里士多德區(qū)分了德性和實踐智慧的作用:“德性確保目的正確,實踐智慧確保實現(xiàn)目的之手段。”“德性顯示目的,實踐智慧使我們?nèi)プ鍪苣康闹涞氖虑??!彼麑⑺紤]和選擇的理性標準概括為“中道”:“德性是涉及選擇時的一種性格狀況,一種適中,一種相對于我們而言的適中,它為一種合理性原則所規(guī)定,這就是有實踐智慧的人用來規(guī)定德性的原則?!保?]47中道是對于人的情感和行動的適中,例如,自信是驕傲和自卑的適中,大方是奢侈和吝嗇的適中??梢钥闯觯瑏喞锸慷嗟碌闹械琅c孔子的中庸思想有相通之處,都對于如何把握道德行為提出了有益的準則。
亞里士多德以道德行為的分析為起點,進一步考察了道德行為判斷和實踐性推理,他對行動的合理性特征和邏輯結構的初步闡述被后人稱為“實踐三段論”。我們知道,在亞里士多德那里,三段論是產(chǎn)生科學知識的方法,而所有科學是運用三段論推理的證明科學包括算術、幾何和探求原因的經(jīng)驗科學。那么,實踐三段論如何運用于個別事件與行動的分析?按照羅斯等人的觀點,亞里士多德是在分析實踐智慧的形式時運用了“實踐三段論”。例如,“我需要遮蓋物,斗篷是遮蓋物,所以我需要斗篷;我所需要的必須制作,我需要斗篷,所以我必須制作斗篷?!逼渲械慕Y論“我必須制作斗篷”是一個行動。亞里士多德認為行動的正確性是以目標和行動結果之間的相宜性為依據(jù)的,關于目標和結果的知識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直言三段論中大前提和小前提之間的邏輯關系。不過,關于目標和結果的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不同于關于不變事物的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它們并不必然導致唯一的行動。實踐三段論中的行動選擇依賴于行動者的理性和情境類型,可以用現(xiàn)代決策論的語言表達為這樣一種推理形式:
任何理性行動者在C型情境中都會做X
A是處于C型情境中的理性行動者
所以,A會做X
實踐三段論與標準三段論的區(qū)別在于小前提和結論的主詞(小項)只能是個別事物的名稱,即小前提和結論只能是單稱判斷。原因在于實踐智慧只考慮具體的環(huán)境和事實,對象是個別的實踐和個別的行動。
亞里士多德在關注行為的邏輯結構時,也分析了行為意向的理性特征。他首先區(qū)分了有意行為和無意行為,認為無知或被迫的行為都是無意的行為,只有有意的行為才值得贊揚或責備。其次,亞里士多德考察了行為和信念、愿望之間的聯(lián)系。在《論動機》篇中,他寫道:“思考有時伴隨著行為,有時不伴隨行為,有時伴隨著動作,有時不伴隨動作,這是怎么回事?看來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對不變事物進行推理和做出推論的過程中。后一種情形最終得到的是純思維的命題;前一種情形中從兩個前提得出的是一個行動?!痹凇赌岣黢R可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進一步闡述了行動的手段和結果、目標之間的關系:“我們要深思的不是結果,而是手段。因為醫(yī)生不會考慮他是否該去治療,演講者也不會考慮他是否該去說服。他們設定了結果,考慮如何以及通過何種手段得到結果,而且考慮何種手段最容易,結果是否最好。”[1]53可以看出,亞里士多德認為結果是依據(jù)目標來評價的,一個人的目標與其職責、義務聯(lián)系在一起,當目標確定了之后,對結果的評價自然就可以引申出來;另一方面,亞里士多德看到了達到結果的手段的多樣性、手段的難易程度對結果的影響。但是,他并沒有進一步分析在具有多種手段達到目的的情況下如何進行選擇,也沒有討論如何根據(jù)不同手段產(chǎn)生的結果的好壞評價和選擇手段。亞里士多德更關心的是,當只有一種手段達到目標時如何建立手段和目標之間的鏈條,他把對這一問題的分析稱為“搜索”:“當只有一種手段達到目標時,要考慮如何通過這種手段達到目標,以及用何種方式形成這一手段直到達到第一因,它是分析順序中的最后一個,在生成的順序中是第一個。如果我們碰到了不可能的事情,就放棄搜索,如我們想要金錢又得不到;但是只要一件事情是可能的,我們就是試圖去做?!保?]建立手段和目標之間的鏈條的實質(zhì)是要給出一種算法,通過鏈條中手段的可行性確定最終目標能否實現(xiàn)。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行為選擇“是欲望和理性的結合”,這正是當代博弈論和決策論的行動分析基石。從行動邏輯的觀點看,“實踐三段論”是一種確定行動和目標間聯(lián)系的“搜索”方法,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認識到了目標分析、行動選擇、問題求解三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現(xiàn)代邏輯不僅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工具論思想,而且通過在計算機科學和人工智能等學科中應用邏輯方法使之成為信息化智能化的重要理論基礎。人工智能問題求解的核心是確立手段和目標之間的關系,找出一種算法確定可行行動與目標之間的聯(lián)接方式,如果目標可以通過一系列行動實現(xiàn),算法就給出了實現(xiàn)目標的路徑。算法的計算機實現(xiàn)是程序,西蒙和紐厄爾提出的GPS(問題求解通用程序)是人工智能中典型的符號邏輯程序。值得指出的是,問題求解算法和程序的思想并不是新生事物,它們的邏輯基礎源自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性推理。
在人工智能關于智能體的建模中,反應型智能體(agent)和思考型智能體是兩種基本類型。后者大都是顯性表示的符號模型,是基于知識表征和計算的系統(tǒng),體現(xiàn)了計算主義綱領下智能體建模的主要方向。在智能體(agent)的形式化中,通常將智能體的意向性歸結為信念(belief)、愿望(desire)和意圖(intention)三類狀態(tài),人工智能學則致力于形式地描述這三類意向性狀態(tài)與智能體行動的關系,BDI模型是目前最有代表性的思考型智能體模型。
BDI模型中的智能體結構包括以下要素:一組關于世界的信念;當前打算達到的目標(愿望);一個描述如何達到目標和修正信念的規(guī)劃庫;一個描述主體當前怎樣通過行動實施規(guī)劃并達到目標的意圖結構。簡要地說,BDI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確定主體(agent)的目標以及如何實現(xiàn)這個目標。在信念、愿望和意圖三元組中,信念代表認知狀態(tài),涵蓋了關于世界和自身的確定性知識和不確定信念,它們在規(guī)劃和行動中可能被更新、修正。愿望包括通過行動產(chǎn)生新的狀態(tài)和保持原來狀態(tài),這涉及到主體對各種行動結果的偏好,其中最重要的是意定(intended)的目標。Cohen和Levesque將意圖定義為是承諾的愿望。意圖在這里是一種特殊的意向性,直接作用于行動的實施,同時決定著目標能否實現(xiàn)、信念如何修正,在三元組中居于核心位置[3]。在BDI中,信念表示行動者的認知狀態(tài),關于信念的融貫性、內(nèi)省性的刻畫體現(xiàn)為KD45等推演系統(tǒng),它們已經(jīng)為邏輯學家熟知,下面分析BDI模型中的愿望和意圖。愿望是Agent希望達到的狀態(tài)或者希望保持的狀態(tài)。在Rao和Georgeff的系統(tǒng)中,愿望(DES)表示為形如GOAL(Eψ)的目標,以便保持信念目標的一致關系 GOAL(φ)→BEL(φ)[4]。
BDI關于意圖的刻畫包括以下語義和公理系統(tǒng):
?φ,如果 φ∈int(w,t),則 φ∈des(w,t)。
?φ,如果 φ∈int(w,t),則 φ∈bel(w,t)。
意圖公理:
(1)INT(φ→ψ)→INT(φ)→INT(ψ)
(2)INT(φ)→BEL(INT(φ))
(3)INT(φ)→DES(φ)(意圖與愿望一致)
(4)INT(φ)→BEL(φ)(意圖與信念一致)
(5)INT(Do((A))→Do(A)
可以看出,上述意圖公理系統(tǒng)沿用了真性模態(tài)的邏輯封閉性,還刻畫了關于意圖的信念內(nèi)省、意圖對于愿望和信念的蘊涵。這些刻畫與常識心理學中對愿望和意圖和行動的理解大體是一致的。但一些人工智能學者認為,通過BDI模型進行的智能體行動選擇的形式化,仍然存在著一些難題:第一,邏輯全知問題。無論是信念算子BEL、愿望算子DES,還是意圖算子 INT,BDI推理系統(tǒng)中都包含了從╞ψ推出╞□ψ的模式,這不僅是認知推理的難題,而且在愿望和意圖的推理中產(chǎn)生了更多違背直觀意義的結果。例如,對一個必然總是為真的命題(例如,地球是圓的)或必然最終為真的命題(例如,太陽明天會升起),A-gent根本無需把它作為愿望或意圖。第二,沒有對信念、愿望和意圖做出有效的區(qū)分。盡管BDI中將信念、愿望和意圖定義為不同的模態(tài)算子,但它們的語義解釋依賴于模型和框架中的各種可達關系,在正規(guī)或正則系統(tǒng)中包含著一些不合直觀的推理模式,如從╞φ→ψ和╞□φ推出╞□ψ,不能反映三者間本質(zhì)的不同。第三,冗余問題和副作用問題。例如,從INT(φ)→BEL(φ)和BEL(φ→ψ)可以推出INT(ψ),實際上將φ作為愿望或意圖的Agent無需將ψ作為愿望或意圖。第四,動態(tài)化問題。BDI模型沒有表示出信念、愿望和意圖的動態(tài)關系,特別是缺少對愿望在Agent動態(tài)執(zhí)行過程中的約束與激發(fā)作用,未形成 Agent的動態(tài)BDI模型。
人工智能學者一般將其哲學基礎歸為布拉特曼在《意圖、規(guī)劃和實踐性推理》一文中對行動合理性和意圖之間關系的全面分析。事實上,布拉特曼的工作是認知科學背景下當代心智哲學的意向性研究的組成部分,對行動合理性和意向性的分析源自人們對日常生活中各種行動和交往活動的直觀認識,從邏輯的角度分析人的行動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實踐三段論。我們知道,實踐三段論不同于標準三段論,實踐三段論中小前提和結論的主詞(小項)只能是個別事物的名稱,即小前提和結論只能是單稱判斷,目標和結果的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不同于關于不變事物的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它們并不必然導致唯一的行動。實踐三段論體現(xiàn)了亞里士多德實踐智慧的思想,亞里士多德不同意蘇格拉底“德性即知識”的說法,認為理論智慧和實踐智慧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實踐智慧考慮具體環(huán)境和事實,理論智慧追尋事實的原因;實踐智慧的對象是個別事件,理論智慧的對象是普遍的本質(zhì);實踐智慧是在社會中逐漸養(yǎng)成的習慣,而理論智慧是個人的思辨的能力[5]。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與理論智慧從感性到理智、從個別可感的事物到普遍的不可感的對象,最后到達最普遍的原則和最高原因不同,實踐智慧只考慮具體的環(huán)境和事實,對象是個別的實踐和個別的行動。按照這一思想,無論是人類還是人工智能體的行動,其合理性并不完全依賴于某種抽象的原則,而是對目的與手段的相宜性的考量。BDI模型強調(diào)了信念、意圖和愿望表征的正確性,但是,“盡管主體要追求心智行動的產(chǎn)品(思想)對實在世界的正確表征,但這種表征不是直接的,而必須以心智行動與客觀行動為中介”[6]。實踐性推理是在社會交往、行為慣例和環(huán)境認知中模式化的,情境性、交互性和整體性是推理模式的主要特征。
以BDI模型為代表的智能體行動邏輯是當代邏輯認知轉(zhuǎn)向和動態(tài)化轉(zhuǎn)向的產(chǎn)物,其特征是從關于“是”或“存在”的邏輯轉(zhuǎn)向關于“做”或“互動”的邏輯,其推理主體不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而是處在與其他主體之間的信息交流、行為互動中的分布式主體。但是BDI模型對信念、目標、意圖在行動中的作用的形式化分析顯然是不充分的,前述副作用和冗余問題就反映了這種局限性。我們認為,這類問題的根源在于對意向性行動的實踐性推理認識不足,走出困境的一條路徑是重構亞里士多德的大邏輯觀,將“是”與“做”、“存在”與“互動”統(tǒng)一起來,鑄造適于現(xiàn)實世界的推理新工具。
總之,兼容實踐理性和理論理性是亞里士多德邏輯觀的特征,它對于行動邏輯的啟示在于:既要產(chǎn)生知識的求真推理,也要關注產(chǎn)生行動的求善推理。亞里士多德看到了達到結果的手段的多樣性、手段的難易程度對結果的影響,但是他并沒有進一步分析在具有多種手段達到目的的情況下如何進行選擇,也沒有討論如何根據(jù)不同手段產(chǎn)生的結果的好壞評價和選擇手段。運用認知科學的成果,繼續(xù)亞里士多德未竟的探索,是行動邏輯的一個主要方向。
[1]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2]羅斯.亞里士多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67.
[3]Cohen P R,Levesque H J.Intention is choice with commitment[J].Artificial Intelligence,1990,42(3):213-261.
[4]Rao A S,Georgeff M P.The semantics of intention maintenance for rational agents[C]//Mellish C S.Proceedings of the 14th International Joint Conference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San Mateo,CA: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1995:704 -710.
[5]《西方哲學史》編寫組.西方哲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88.
[6]張建軍.邏輯行動主義構圖[J].學術月刊,2008(4).
(責任編輯 張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