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崇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王 道” 與 “人 道”
——論《溫故一九四二》的極權(quán)主義批判
杜崇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將焦點聚焦于一九四二年的河南大饑荒。通過對這段已被大眾遺忘的歷史的再書寫,作者極力批判了“王道”、“正史”對民眾的壓迫和遺忘。在作品中,這種批判主要是通過兩種方式實現(xiàn)的:對災難的再現(xiàn)和對政府消極救災的披露。在災難的再現(xiàn)上,作者通過對宏大敘事的解構(gòu),指出三百萬人的死亡,并非“天災”,更是“人禍”。
劉震云 《溫故一九四二》 新歷史主義 王道
上世紀80年代,隨著思想領(lǐng)域的逐漸解凍,拓寬了國人的眼界,豐富了新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這樣的背景下,劉震云開始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最初的 《塔鋪》、《一地雞毛》,到《溫故一九四二》、“故鄉(xiāng)三部曲”,再到近幾年的 《我叫劉躍進》《一句頂一萬句》,劉震云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的染上西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味道。但是,作為劉震云“最看重的作品”之一,《溫故一九四二》卻鮮少有人問津。本文擬從劉震云對西方新歷史主義的借鑒論述《溫故一九四二》對舊中國極權(quán)主義的批判。
在《溫故一九四二》中,“苦難”是充斥全篇的主題詞。一九四二年,三百萬人死于饑荒。然而,作者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場苦難已經(jīng)被歷史遺忘了。那么,如何追溯歷史,再現(xiàn)當年的情景?西方新歷史主義為劉震云提供了一個準確的歷史切入點。
新歷史主義理論是20世紀80年代首先崛起于美國的文藝理論流派。根據(jù)留學哈佛的趙一凡的介紹,新歷史主義的“思想淵源與生發(fā)背景,專家舉出三組因素:西馬理論,后結(jié)構(gòu)思潮,及針對這兩股當代超級理論勢力所必須有所反應的英美經(jīng)驗主義實用傳統(tǒng)”。新歷史主義“重提歷史化、意識形態(tài)化以制衡文學化偏差”,大力借鑒??碌摹爸R考古學及其相關(guān)的話語分析、文化檔案、知識場、權(quán)力知識復合觀”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理論,直面“權(quán)力、控制、社會壓迫與種族歧視問題,促使人們更主動地從歷史殘酷血腥的對抗中把握文化”——“這正是它首要的基本特色,即一反自由派的中庸和形式派的政治冷漠,主動透析文本中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矛盾,著重揭示‘正史’掩蓋下的另一性質(zhì)?!保?]新歷史主義的這種對歷史的重新解讀及對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quán)的批判為劉震云切入歷史,回憶那段被主流話語湮沒的歷史,提供了很好的契機。
那么,在文本中,作者是如何實現(xiàn)對歷史的再現(xiàn)的呢?作者在小說開頭便寫道:“當時(指一九四二年)世界最重要的部分是白宮、唐寧街十號、克里姆林宮、希特勒的地下掩體指揮部、日本東京,中國最重要的部分是重慶黃山官邸。這些富麗堂皇地方中的衣著干凈、可以喝咖啡洗熱水澡的少數(shù)人,將注定要決定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比欢髡邊s是立意要“遠離這些世界的軸心,蓬頭垢面地回到赤野千里、遍地餓殍的河南災區(qū)”,去關(guān)照那些“最終災難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2]——普通老百姓。作者的方式很明確——規(guī)避宏大的歷史敘事,置“正史”于不顧,而是回歸到具體歷史語境中苦難的承受者,試圖從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出發(fā)再現(xiàn)“他們的歷史”。
于是,作者采取了以下兩種方式——人物采訪和文獻資料。作者的采訪首先從自己的親人開始。沒有千千萬萬這些普通的骯臟的中國百姓,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反革命歷史都是白扯。然而,歷史并不記得他們,它記得的,只是宋美齡訪美、甘地絕食、斯大林格勒大血戰(zhàn),而不是1942年死于旱災的這三百萬人。然而,奇怪的是,這些經(jīng)歷過1942年大旱災的人,也已經(jīng)幾乎遺忘了。對姥娘來說,1942年只是“飛螞蚱的死人眾多的年頭之一”,對范克儉舅舅來說只是饑荒之下,災民“造反”,結(jié)果燒了自家一座小樓的民國三十一年。然而,這種遺忘,并不是一九四二不觸目驚心,而是“在老人家的歷史上,死人的事確實發(fā)生得太頻繁了”。老人平淡無奇的語調(diào),正是對歷史的強力譴責。
可這些回憶畢竟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準確的,五十年后,肯定夾雜了許多當事人的記憶錯亂和本能的按個人興趣的添枝或減葉。所以作者更多的是從當時的新聞、報刊、省志等文獻資料中去還原歷史。引用資料比作者胡編亂造要更科學一些。后者雖然能使讀者身臨其境,但其境是虛假的;資料也可能虛假,但五十年前的資料,總比五十年后的想象更真實些。
這一篇篇報道為我們再現(xiàn)了一場人間浩劫?!敖袢盏暮幽弦延谐汕С扇f的人正以樹皮(樹葉吃光了)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薄艾F(xiàn)在葉縣一帶災民真的沒有‘霉花’(一種有毒的野草)吃,他們正在吃一種干柴,一種無法用杵臼搗碎的干柴”。饑荒帶來的不只是身體上的戕害,更是人性的一場浩劫。在死亡面前,人恢復了潛藏的獸性,“賣子女無人要,自己的年輕老婆或者十五六歲的女兒,都馱到驢上到豫東馱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販人的市場賣為娼妓?!鄙踔痢扒闆r往往是活人吃活人,親人吃親人,人自我兇殘到什么程度?”[3]這不僅體現(xiàn)出人命的微賤,更是對人性泯滅后的悲憤控訴。
但是,天災并不是這“三百萬”死亡災民的主因,災情的擴大,更是因為政治上的迫害。作者引用當時的報道說,“在災難中的災民,并不被免除賦稅,而是嚴令仍按正常年景稅賦征收,因而實際上稅賦已經(jīng)超過正常年景還不是最重要,更重要的,是統(tǒng)治這些災民的一些官員,還借災民的災難去投機發(fā)財。 ”[4]
到這里,作者的意圖所指已經(jīng)十分明顯,通過災難,劉震云批判的,是反動權(quán)力操縱者的邪惡和無能。是這些權(quán)力操縱者的漠然、貪婪,加劇了災難的破壞程度,使300萬人死于這場饑荒,而歷史卻這么輕輕帶過,不留下一點痕跡。作者不無悲憤的問道:“歷史總是被篩選和被遺忘的,誰是執(zhí)掌篩選粗眼大筐的人呢?”是那些權(quán)力操縱者。是他們剝奪了老百姓的話語權(quán),進而在歷史中將其遺忘。而作者對這場災難的回顧,就是要戳破歷史的虛偽,揭露舊中國專制王權(quán)的殘暴,恢復底層民眾的話語權(quán)。
但作者對歷史的探索并沒有止于此。為此,作者在小說中又并置了兩條救災之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政府和以基督教為代表的西方社會,二者在救災上展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
與災區(qū)人們吃樹皮、野草,到最后易子而食、人吃人的慘狀不同,蔣介石的生活依舊愜意,“領(lǐng)袖總是領(lǐng)袖,只要能當上領(lǐng)袖,不管當什么膚色、民族的領(lǐng)袖,都可以享受到世界一流的衣食住行。雖然所統(tǒng)治的民眾大相徑庭。”當災情從地方傳到中央時,蔣介石只是認為可能有災情,但情況不會那么嚴重。當《大公報》刊載了報社記者對災情的如實報道后,蔣介石竟迫令《大公報》??欤踔撩饬恕洞蠊珗蟆分骶幫跏|生的訪美之行。作者不無諷刺的說,“麻煩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這六千字里(指災情報道)寫了三千萬人的真實情況。其實三千萬人每個人的遭遇都可以寫上幾萬字、幾十萬字,他只寫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萬,每人才平均0.0002個字,這接近于零,等于沒寫。這竟引起了幾億人的委員長大發(fā)肝火?!保?]直到最后災情在美國《時代》報紙刊載后,在國際壓力下,蔣介石政府才開始救災工作。
但即使開展救災,效率也是相當?shù)拖?。地方不同勢力的勾心斗角、各級地方政府對賑災款項的層層剝奪,致使最終的“救災”,不過是一場鬧劇,一場只起宣傳作用或者只是做給大家看、做給洋人洋政府看的一出鬧劇。
“救濟款送到河南的速度很慢。(紙幣有什么用,當那里再無食物可以購買的話,款能吃嗎?)經(jīng)過幾個月,中央政府撥給的兩億元救濟款只有八千萬元運到了這里。甚至這些已經(jīng)運到的錢也沒有發(fā)揮出救災的作用。政府官員把這些錢存入省銀行,讓它生利息;同時又為怎樣有效的使用這筆錢爭吵不休?!胤焦賳T受到救濟款后,從中扣除農(nóng)民所欠的稅款,農(nóng)民實際得到的沒有多少。”[6]
與蔣介石不同的是,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首先救災民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是外國基督教徒。劉震云說,“這個行動不牽涉任何政治動機,不包含任何政府旨意,而純粹是從宗教教義出發(fā)?!边@些基督教徒設粥廠,把遺棄在教會門口的嬰兒送進臨時設立的孤兒院去撫養(yǎng),他們還設立教會醫(yī)院,救治那些因饑餓食用了污穢不堪的東西生病的人。而教會之所以這么做,只是為了至少讓他們像人一樣死去。也正是西方的記者的如實報道,在國際社會輿論的壓力下,才迫使蔣介石政府開展救災。
作者一針見血的指出兩種救災勢力的不同——“中國的救災與外國人的救災也有不同。外國人救災是出于作為人的同情心、基督教義,不是羅斯福、丘吉爾、墨索里尼發(fā)怒后發(fā)的命令;中國沒有同情心,沒有宗教教義,有的只是蔣的一個命令。”[7]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歷史對個體的遺忘和忽視?不同的拯救觀背后體現(xiàn)著怎樣的文化價值判斷?
中國是以儒釋道三家思想為思想來源,其中,儒家思想占絕對主導地位。儒家的核心教義是“道”,追求“天人合一”,參悟世界背后的“道”。儒家的“天人合一”經(jīng)過后代的不斷改造,逐漸形成了一套等級制度。皇帝貴為“天子”,代替“天”管理民眾,在“天”——“帝”——“人”系統(tǒng)中,“天”“人”的合二為一具體體現(xiàn)在皇帝的意志及其所制定的國家制度上。這種“天人合一”的理論最終都指向了對天子的崇拜意識,多多少少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功利性。
儒家的這種“天人觀”,承認人在現(xiàn)世道德的宗法秩序下成圣成樂的可能性??蓪θ诵杂陌嫡J識的缺乏,不可避免的帶來對現(xiàn)世的苦難的消極態(tài)度和對“個體”關(guān)懷的不足。苦難面前,儒家的“人性善”如此脆弱。在《溫故一九四二》中,面對生存的困境,這種綱常倫理被徹底撕碎,人的獸性暴露無遺。
而相對于中國儒釋道思想,西方另一種拯救觀念有明顯的不同,它承認神的大能和人的墮落、不可救,“但這種罪感意向引發(fā)的不是生命的自棄感,不是神人關(guān)系的徹底斷裂,而是個體生命修復自身與神圣生命的原初關(guān)系。只有當個體生命所共在的世界有意義的條件下,個體生命才有意義?!保?]罪感恰恰是把人與上帝重新聯(lián)系起來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使人認識到自己的自然狀態(tài)實際上是不自足的,自然狀態(tài)就是淪落狀態(tài)。
那么,如何修復與上帝的原初關(guān)系,重回上帝的懷抱?解答是愛。要首先關(guān)注的是個體遭受的苦難和不幸,絕望和哀告,世界的殘忍和奴役。在苦難中尋求到意義,以積極的態(tài)度擁抱苦難,正如《溫故一九四二》所說,他們的救災,不是來自現(xiàn)世政權(quán)的“命令”,而是“愛”。這就造成了兩種拯救觀的不同。
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通過對中西不同拯救方式的對比,探究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對具體的“人”的忽視和冷漠。比較作為一面鏡子,有效的映照了中國文化的不足,傳達出作者的寫作意圖。
由上可知,在《溫故一九四二》中,新歷史主義拯救文化符號的存在使得劉震云得以介入歷史,發(fā)現(xiàn)舊中國對普通老百姓的壓制和忽視,進而展開對專制權(quán)力的批判。異質(zhì)文化資源的存在,使得劉震云對歷史和權(quán)力的批判有了參照系,加深了作者的批判力度,很好的實現(xiàn)了作者的寫作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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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尤根·皮埃特斯,王進.新歷史主義的西方傳統(tǒng)與中國闡釋——尤根·皮埃特斯教授訪談錄[J].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社會科學版),2007(4).
[7]周家玉.歷史虛構(gòu)的限度——《溫故一九四二》中的歷史敘事[J].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