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元

清明前夕的下午，我冒著紛紛的春雨，乘車回到了故鄉(xiāng)沭陽，為長眠在地下的父母遷墓。

不久，土公大學(xué)駕車來到。這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身材中等、偏瘦，小小的眼睛里閃耀著精明能干的神采，他從后備箱中拿下鐵鍬、小鏟和裝遺骨的紅布，與我們寒暄幾句后，揮鍬挖土。新挖的黃土里散發(fā)著芬芳，墓穴中躺著的是我那慈祥、可愛的父母。他們曾經(jīng)為我們五個子女的成長嘔心瀝血、含辛茹苦而又無怨無悔。他們在結(jié)束下放農(nóng)村十年辛苦后回到縣城，在將要享福的時候，因病先后與世長辭。他們的音容笑貌、諄諄教誨至今記憶猶新。父母親的肉身可能已經(jīng)腐化，但靈魂還在天堂安息。

我跪在墓前，對父母親叩頭祭祀，焚燒紙錢。紙錢一經(jīng)燃起，意味著我們供奉的祭品已經(jīng)送到了天堂的父母所在，五顏六色的紙錢在早晨的清風(fēng)里靜靜地燃燒著，瞬間就讓火變成了灰黑色，紙灰迅速地蜷曲著，化成一片片灰燼。

當大學(xué)將要打開裝有父母親遺骨的水池子的時候，我的心突然緊張地跳動起來。我知道，水池蓋板下面是曾經(jīng)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遺骨。十年前，因為村里要將墳?zāi)蛊匠赏恋?，父母親的墓地進行第二次遷移。兩個棺材里有兩個扁平的遺體躺在那里。之所以看出是人形，是那些從人世間帶去的衣服尚存，父母親的整個骨骼還在，土公大學(xué)是用蘆葦席搬運走的。

按照故鄉(xiāng)習(xí)俗，拾遺骨時是不能見到陽光的，我和弟弟用一塊床單將墓穴擋了起來，這種象征的行為是必需的，這種舉動體現(xiàn)了我們對地下父母的尊重，對人尊重是一種美德。每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按照命運的安排，在本職崗位上埋頭苦干，在養(yǎng)家糊口的同時，還要獲得榮譽和社會上應(yīng)有的尊重。父母親一生與清貧相伴，為人正直善良，從不貪不義之財。20世紀70年代初的一天下午，父親在路上拾到一只裝有200多元的小包，這在當年相當于五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費。昧下得到的是一時的富有，失去的卻是終生的不安。父母親千方百計找到失主馬大娘，令馬大娘萬分感激。而一旦找不到的話，馬大娘可能會家破人亡。在我的記憶里，經(jīng)常看到父親彎腰刷紙的背影、母親送紙給客戶四處奔波的身影。母親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為生活的負擔太沉。所有的貧困和苦難像山一樣壓向母親，她不但沒有倒下，而且如青松一樣從巖石夾縫中鉆出生長，根深葉茂，給我們帶來一縷綠蔭。

父母親給我們留下了善良、寬容、勤勞、真誠、頑強等寶貴的精神財富，這些精神財富是通過遺傳基因和言傳身教傳給我們的。他們的偉大在于雖然清貧，但從未放棄為我們的未來拼搏。他們是我們心中的兩棵參天大樹，能夠為我們遮擋住生活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父母親自強不息、百折不撓的品格，受到親戚朋友們的尊重和贊譽。

1978年秋，我伴隨著千百萬下放知青返城的洪流，從農(nóng)村回到了城市當了一名建筑工人。父母親自強不息的品格，激勵著我頑強拼搏，在工作中放飛夢想，先后擔任過辦公室主任、工會主席、主任科員等職，評上了高級職稱，出版了散文集《旅途中的風(fēng)》。

水池蓋子打開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地退縮了一下。年過五旬，我見過了無數(shù)個死者。自己的親戚、朋友、同事有的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有的才三四十歲就莫名其妙地提前地離開了人生的歷史舞臺。但是，見到了兩個曾經(jīng)埋在地下已經(jīng)是肉身化去的親人，這種經(jīng)歷我是沒有的。

母親去世已經(jīng)32年，肉身已經(jīng)化成了大小不一的骨骼。父親去世于20年前，他身上的衣服形狀還在，他的頭顱沒有完全腐爛，幾顆牙齒依稀可見。大學(xué)先從母親的臂骨拾起，后撿大腿骨、盆骨，最后用手在黃土中反復(fù)尋覓著母親細小的遺骨，直到確認遺骨拾完了，才將母親的遺骨包在紅布里。母親的水泥池里長有20多根小草，大學(xué)說：“這是好兆頭，你母親將會在天堂保佑子孫們吉祥如意，升官發(fā)財。”父親的遺骨比母親的要多一些，他的衣服只剩下一些形狀，大學(xué)用手一拉，里面的骨殖就顯露出來了。這些遺骨，比我想象中的要少得多，簡直讓我懷疑那少得可憐的骨殖就是父母親的。

我一邊看著拾骨，一邊思緒萬千。時間真是像寒冬一樣殘酷無情，任何有活力的生命，在它這里都顯得蒼白無力。它將生命掩埋，使活力終結(jié)。泥土也是個無情的東西。它平穩(wěn)踏實，無私滋潤。它孕育生命、生長生命，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蔬菜就是它的杰作。當農(nóng)民把種子播到地下，種瓜得瓜，種糧得糧?？僧斘覀冊谕恋乩锫裣挛覀兊南热藭r，土地卻沒有任何回報?！澳抢稂S土不埋人”，“入土為安”。人們從土地中來，最終還是回到土地里去，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是血脈的交融，是根系的糾葛，剪不斷，理還亂，是古老、永恒的鄉(xiāng)愁。其實，生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正如梁實秋先生所言：“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并未經(jīng)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也將不經(jīng)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我捧著父母親的遺骨乘車前往新墓地。我在車上守護著安靜熟睡的父母，默默地對他們說：“不要害怕兒子送你們回新家?！边@是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公辦墓地，它坐北朝南，一萬多個墓碑聳立于翠柏之中，墓地東西是兩條碧波蕩漾的小河。如果父母有知，應(yīng)當可以欣慰，他們頭枕河水，擁抱松柏，遙望田野。大學(xué)說這里是風(fēng)水寶地，適宜安葬先人。他打開墓穴的水泥蓋板，先后將父母的遺骨放在水泥池中，然后砌上水泥蓋板，父母親的新家就建好了。新墓地是父母親遮風(fēng)擋雨的避風(fēng)港，是父母親安度亡靈的棲居所，是最后的故園，也是父母親最終的歸宿。從此他們永遠將變成一座水泥墓湮沒在青松翠柏之中，再也不會有面臨遷墓的后顧之憂了。妹妹將豬肉、魚、雞蛋、蔬菜、水果、筷子、白酒、酒杯等祭品放在水泥臺上，由我為父母斟酒夾菜。

我不知道是否有天堂，如果有的話，我默默地祈禱父母在天堂不再貧窮，千百億元的紙錢，讓父母與富貴相伴。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