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已經(jīng)是后半夜,我一個人在向麥田深處走。
人在沉睡,值夜的狗在沉睡,村莊也在沉睡,仿佛一切都?xì)w于沉靜狀態(tài)。麥田上空偶爾響起布谷鳥的叫聲,遠(yuǎn)處的水塘間或傳來一兩聲蛙鳴,在我聽來,它們迷迷糊糊,也不清醒,像是在發(fā)癔癥,說夢話。它們的“夢話”不但絲毫不能打破夜晚的沉靜,反而對沉靜有所點化似的,使沉靜顯得更加深邃,更加邈遠(yuǎn)。
剛圓又缺的月亮悄悄升了起來。月亮的亮度與我的期望相差甚遠(yuǎn),它看上去有些發(fā)黃,還有些發(fā)紅,一點兒都不清朗。我留意觀察過各個季節(jié)的月亮,秋天和冬天的月亮是最亮的,夏天的月亮質(zhì)量總是不盡如人意。這樣的月亮也不能說沒有月光,只不過它散發(fā)的月光是慵懶的,朦朧的,灑到哪里都如同罩上了一層薄霧。比如月光灑在此時的麥田里,它使麥田變成白色的模糊,我可以看到密匝匝的麥穗,但看不到麥芒。這樣的月光談不上有什么穿透力,它只灑在麥穗表面就完了,麥穗下方都是黑色的暗影。
我沿著一條田間小路,自東向西,慢慢向里邊走。說是小路,在夜色里幾乎看不到有什么路徑。小路兩側(cè)成熟的麥子呈夾岸之勢,差不多把小路占嚴(yán)了。我每往里走一步,不是左腿碰到了麥子,就是右腿碰到了麥子,麥子對我深夜造訪似乎并不是很歡迎,它們一再阻攔我,仿佛在說:“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窄窄的小路上長滿了野草,隨著麥子成熟,野草有的長了毛穗,有的結(jié)了漿果,也在迅速生長、成熟。我能感覺到野草埋住了我的腳,并對我的腳有所糾纏,我等于趟著野草,不斷擺脫羈絆才能前行。面前的草叢里陡地飛起一只大鳥,在寂靜的夜晚,大鳥拍打翅膀的聲音顯得有些響,幾乎嚇了我一跳,我不知不覺站立下來。我不知道大鳥飛向了何方,一道黑影一閃,不知名的大鳥就不見了。我隨身帶的有一支袖珍式的手電筒,我沒有把手電筒打開。在夜晚的麥田里,打手電是突兀的,我不愿用電光打破麥田的寧靜。
我們家的墓園就在村南的這塊麥田里,白天我已經(jīng)到這塊麥田里看過,而且在沒腰深的麥田里佇立了好長時間。自從1970年參加工作離開老家,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在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回過老家,再也沒有看到過大面積金黃的麥田。這次我特意抽出時間回老家,就是為了再看看遍地熟金一樣的麥田。放眼望去,金色的麥田向天邊鋪展,天有多遠(yuǎn),麥田就有多遠(yuǎn),怎么也望不到邊。一陣熏風(fēng)吹過,麥浪翻成一陣白金,一陣黃金,白金和黃金在交替波涌。陽光似乎也被染成了金色,麥田和陽光在交相輝映。請原諒我反復(fù)使用“金”這個字眼兒來形容麥田,因為我想不出還有哪個高貴的字眼兒可以代替它。然而,如果地里真的鋪滿黃金的話,我不一定那么感動,恰恰是黃土地里長出來的成熟的麥子,才使我心潮激蕩,感動不已。那是一種生命的感動、深度的感動、源自人類原始的感動。它的美是自然之美,是壯美、大美和無言之美。它給予人的美感是詩歌、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形式所不能比擬的。
因為白天看麥田沒有看夠,所以在夜深人靜時我還要來看。白天為實,夜晚為虛;陽光為實,月光為虛,我想看看虛幻環(huán)境中的麥田是什么樣子。站在田間,我明顯地感覺到了麥田的呼吸。這種呼吸在白天是感覺不到的。麥田的呼吸與人類的呼吸相反,我們吸的是涼氣,呼的是熱氣,而麥田吸進(jìn)去的是熱氣,呼出來的是涼氣。一呼一吸之間,麥子的香氣就散發(fā)出來。麥子濃郁的香氣是原香,也是毛香,吸進(jìn)肺腑里讓人有些微醉。晚上沒有風(fēng),不見麥浪翻滾,也不見麥田上方掠來掠去的燕子和翩翩起舞的蝴蝶。仰頭往天上找,月亮升高一些,還是暗淡的輪廓。月亮灑在麥田里的不像是月光,滿地的麥子像是鋪滿了灰白的云彩。一時間,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自己站在云彩里,在隨著云彩移動;又以為自己也變成了一棵小麥,正幽幽地融入麥田。為了證明自己沒變成小麥,我掐了一只麥穗兒在手心里搓揉。麥穗兒濕漉漉的,表明露水下來了。露水濕了麥田,也濕了我這個從遠(yuǎn)方歸來的游子的衣衫。我免不了向墓園注目,看到栽在母親墳側(cè)的柏樹變成了黑色,墓碑樓子的剪影也是黑色。
從麥田深處退出,我仍沒有進(jìn)村,沒有回到我一個人所住的我家的老屋,而是沿著河邊的一條小路,向鄰村走去。在路上,我想我也許會遇到人。夜行的人有時還是有的。然而,我跟著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跟著我,我連一個人都沒遇到。河上有一座橋,我在那座橋上站下了。還是在老家的時候,也是在夜晚,我曾和鄰村的一個姑娘在這座橋上談過戀愛,那個姑娘還送給我一雙她親手為我做的布鞋。來到橋上,我想把舊夢回憶一下。橋的位置沒變,只是由磚橋變成了水泥橋。橋下還有水,只是由活水變成了死水。映在水里的紅月亮被拉成紅色的長條,并斷斷續(xù)續(xù)。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激起一些細(xì)碎的水花兒。逝者如斯,那個姑娘再也見不到了。
到周口市乘火車返京前,我和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們一塊兒喝了酒?;疖囬_動了,我還醉眼蒙嚨。列車在豫東大平原的麥海里穿行,車窗外金色的麥田無邊無際,更是壯觀無比。
我禁不住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說大平原上成熟的麥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觀,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好看,多么震撼……我沒有再說下去,我的喉嚨有些哽咽。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