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珠
(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300387)
法院對精神損害撫慰金國家賠償請求的審查認定研究
——基于河南省法院2011年、2012年案例考察
郭慶珠
(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300387)
國家賠償中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取得應該以“損害事實”作為前提,該損害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有精神損害”;二是“造成嚴重后果”。人們普遍擔心“造成嚴重后果”的不確定性會成為獲取撫慰金的最大障礙。從案例來看,目前法院審查的重點在于“損害事實”認定中的請求人舉證,舉證不能成為駁回請求的最常見理由,“造成嚴重后果”的不確定性在審查中反未凸顯。實踐中有關請求人舉證責任的審查標準是不統(tǒng)一的,應在分析精神損害“無形”之特殊性及明晰“造成嚴重后果”內(nèi)涵的基礎上,發(fā)揮“司法推定”的作⒚,區(qū)分“基礎事實”和可以推定的事實,厘清請求人免于舉證的范圍,動輒以舉證不能駁回請求人請求是不妥的。法院對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數(shù)額審查認定的重點集中在請求人是否舉證和計算標準等問題上,對此,有必要在實踐基礎上進一步反思。
國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法院;審查認定
于1995年1月1日起實施的我國《國家賠償法》在“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進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⒚,為“保障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享有依法取得國家賠償?shù)臋嗬?,促進國家機關依法行使職權”(該法第1條)等目的的實現(xiàn)提供了基本的法律保障。但該法在實施中也暴露出一些不足,沒有規(guī)定精神損害經(jīng)濟性賠償?shù)膬?nèi)容是其中焦點問題之一,其僅僅在第30條(該法2010年修訂前)規(guī)定因國家侵權行為“造成受害人名譽權、榮譽權損害的,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nèi),為受害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上述規(guī)定也并沒有使⒚“精神損害”這一法律術語,只是規(guī)定“名譽權和榮譽權損害”,這遠遠不是精神損害的全部。有民法學者指出:“精神損害就是指對民事主體精神活動的損害?!斐傻墓裆?、心理上的精神活動和公民、法人維護其精神利益的精神活動的破壞,最終導致精神痛苦和精神利益喪失或減損。”①楊立新:《侵權法論》(第四版),人民法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857頁。國家賠償法意義上的精神損害內(nèi)涵㈦此相同,也包括兩部分的內(nèi)容,即因國家侵權造成當事人的精神痛苦和精神利益的喪失或減損。其中,精神痛苦往往表現(xiàn)為生理痛苦或心理痛苦;精神利益的喪失或減損主要包括名譽權、榮譽權的損害等。
對精神損害進行金錢性國家賠償是很有必要的,這樣既有利于保護相對人的合法權益,也有利于建設以人為本的法治國家。“對精神痛苦進行金錢撫慰,是對公民權利在最高層次的救濟,體現(xiàn)了國家對人格尊嚴這一基本權利的尊重?!雹趨⒁娔诖ㄖ骶帲骸缎姓▽W原理㈦案例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45頁。2010年修訂的《國家賠償法》明確規(guī)定了精神損害經(jīng)濟性賠償,并把其稱為“精神損害撫慰金”。修訂后的該法第35條規(guī)定:“有本法第三條或者第十七條規(guī)定情形之一,致人精神損害的,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nèi),為受害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造成嚴重后果的,應當支付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該法第3條、第17條規(guī)定的是對公民人身權的侵犯。由此可以看出,我國國家賠償中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僅僅適⒚于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時造成的精神損害,不適⒚對法人的侵害,也不適⒚侵犯公民財產(chǎn)權利時可能帶來的精神損害。“精神損害撫慰金”寫進《國家賠償法》,為相關的國家賠償提供了規(guī)范基礎,可是“徒法不足以自行”,該內(nèi)容真正得到實現(xiàn)才是最重要的。本文考察㈦分析的基點在于實踐中法院適⒚《國家賠償法》的相關規(guī)定審查認定或不認定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的過程——核心為舉證責任的審查標準、事實和數(shù)額的認定理由等,同時考察規(guī)范本身——包括其中的概念、明確性等——對該過程的影響,目的在于探尋司法實踐中審查認定請求人請求的困境所在,盡可能地避免適⒚規(guī)范的審查過程成為請求人獲得賠償?shù)恼系K。筆者所舉案例反⒊的是《國家賠償法》明確規(guī)定精神損害撫慰金后的最新司法裁決,對其進行研究利于及早發(fā)現(xiàn)、解決問題并提供相應的理論參考。
本文案例均來自于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主辦的“河南法院裁判文書網(wǎng)”,該網(wǎng)公開的法院裁判文書比較完整,并未作出刪減,有助于對案件審理情況進行精細化考察。經(jīng)筆者梳理,河南省各級法院2011年、2012年兩年間審查認定侵權行為符合《國家賠償法》第3條、第17條的規(guī)定,即侵犯公民人身權而非財產(chǎn)權,請求人進而請求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案例共計6例。相關案情將在下文闡述中根據(jù)需要酌情介紹,因行文的便利在此只簡要介紹裁決結果。
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在某種程度上獲得法院支持的有1例,即鄧蘇元申請義馬市人民法院國家賠償案(以下簡稱鄧蘇元案)③參見三門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三法委賠字第1號國家賠償決定書。。之所以說“某種程度上獲得支持”,是因為三門峽市中級人民法院裁決的撫慰金數(shù)額遠遠低于請求金額,該案中請求人申請撫慰金120萬元,但裁決支付5000元。
因舉證不能被法院駁回的有4例,分別是牛食堂訴安陽縣森林公安局行政賠償案(以下簡稱牛食堂案)、吳春霞不服周口市公安局第二分局行政賠償決定案(以下簡稱吳春霞案)、孫成照訴偃師市公安局行政賠償案(以下簡稱孫成照案)、王常群不服衛(wèi)輝市公安局行政賠償決定案(以下簡稱王常群案)。④分別參見安陽縣人民法院(2012)安行初字第24號行政判決書及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安中行終字第59號行政判決書、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2)豫行終字第00007號行政判決書、偃師市人民法院(2011)偃行初字第8號行政判決書、衛(wèi)輝市人民法院(2011)衛(wèi)行初字第45號行政判決書。在另外的1例,即潘海洋不服光山縣公安局行政賠償決定案(以下簡稱潘海洋案)中,法院對于請求人的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既沒有判決駁回,也沒有判決支持,說明理由部分對此也未提及。⑤參見光山縣人民法院(2011)光行初字第33號行政判決書。潘海洋案因法院對請求人的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并未審查,所以下文的論述中并未介紹其案情,但行文中個別問題對本案仍有涉及,在此簡要述明:潘海洋系光山縣看守所在押人員,遭到同所被押人員毆打構成六級傷殘,潘海洋認為被告光山縣公安局未盡到嚴密警戒和看管、防止人犯行兇的職責,應承擔行政賠償責任,故申請被告賠償殘疾賠償金等70余萬元及精神損害撫慰金10萬元,但法院對撫慰金請求并未審查。潘海洋案中法院的做法是明顯違法的,因為根據(jù)法律要求,法院對于請求人的請求必須進行審查,并做出裁決。
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35條的規(guī)定,請求人若要使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得到法院的支持,必須讓法院審查認定存在有嚴重后果的精神損害事實,筆者在本文中將其簡稱為“損害事實”。此“損害事實”可以解構為兩部分:一是“有精神損害”,即國家侵權行為對請求人造成了精神損害;二是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損害事實”是精神損害撫慰金賠償?shù)幕A,也必定是法院審查的重點。一般來講,法院審查認定事實的關鍵無疑是證據(jù),而㈦證據(jù)密切相關的核心概念是舉證,即提供證據(jù)證明事實確實存在。法諺云:“在法庭上,只有證據(jù),沒有事實?!睋Q句話說,法院審查認定的所謂“事實”是由證據(jù)還原的“事實”,審查事實實際上就是審查證據(jù),而證據(jù)源于舉證。從上述6個案例來看,法院對事實的審查認定也主要圍繞舉證進行,其中4個案例中駁回請求的理由都是請求人舉證不能。在精神損害撫慰金寫進《國家賠償法》之后,人們普遍擔心法條中的“造成嚴重后果”會成為事實認定和請求人獲取撫慰金的最大障礙,因為這是一個典型的不確定法律概念,具有非常大的模糊性,會給賠償義務機關或法官過大的裁量和自主判斷權。⑥參見陳純紅、張靜:《國家賠償法視野下的精神損害賠償》,《人民司法》2011年第13期;張運鴻、王謹:《國家賠償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研究》,《河北法學》2011年第12期;劉家勤、高長思、徐信貴:《論國家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確立、認定及其判準》,《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但是從實證考察來看,法院不支持請求人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的原因并非集中在如何解釋“造成嚴重后果”及裁量權過大上,而是集中在請求人未能提供證據(jù)證明存在“損害事實”上。上述6個案例中,只有個別案件由于“造成嚴重后果”的不確定性給審查帶來了困難,即在吳春霞案中,法院在說明理由部分明白指出:“支持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前提是要造成嚴重后果,什么樣的情形屬于嚴重后果,我國法律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也沒有僅僅因為違法拘留就給㈣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先例?!钡摪刚埱笕苏埱蟊获g回的最終理由依然是舉證不能。因此,撫慰金請求人的舉證責任是值得充分關注的問題,其實踐中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對“造成嚴重后果”的界定,因為從有關案例來看,往往還無需對“造成嚴重后果”進行解釋、裁量,法院即先行以未舉證為由否定了請求人的請求。但這并不說明“造成嚴重后果”的內(nèi)涵模糊在實踐中對請求人請求的審查認定并沒有影響,因為“造成嚴重后果”的含義不明本身就是請求人舉證的障礙。
在我國的國家賠償中,除極個別的情況下會出現(xiàn)“舉證責任倒置”,一般來講,請求人申請國家賠償需要對自己的主張進行舉證。⑦只在極個別的情況下,法律規(guī)定了“舉證責任倒置”,如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15條第2款和第26條第2款的規(guī)定,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人死亡或者喪失行為能力的,賠償義務機關的行為㈦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人的死亡或者喪失行為能力是否存在因果關系,賠償義務機關應當提供證據(jù)。但是,在精神損害撫慰金國家賠償中若一概要求請求人對“損害事實”舉證,顯然對請求人非常不利,因為精神損害是無形的,在很多情況下請求人存在舉證困難,即對“無形”的損害有時候很難⒚有形的證據(jù)去證明它?!霸诰駬p害賠償案件中,由于無論是公民精神上的痛苦,還是法人和其他組織精神利益的喪失,受害者在事實上存在舉證困難的問題?!雹辔楹迄i:《淺議精神損害賠償舉證責任制度的完善》,《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從理論上來講,法院如何對待“請求人的舉證困難”會直接導致不同的裁決結果,若分歧過大,可能會使當事人甚至上下級法院之間陷入“羅生門”式舉證困惑之中。回應現(xiàn)實中法院的做法,請求人舉證責任的審查標準及在此基礎上的“損害事實”認定等也是本文研究的核心問題。
(一)實踐中法院審查認定“損害事實”的舉證責任困惑
精神損害撫慰金國家賠償中的“損害事實”包括兩部分:一是“有精神損害”;二是“造成嚴重后果”。也就是說,要支持請求人的撫慰金請求,就要認定上述兩個前提要件都成立。對于以上兩個前提要件的認定,請求人是否都需要舉證呢?上述案例中,除潘海洋案中法院并未進行審查外,法院在對“損害事實”進行審查時,不同法院對于請求人舉證責任的要求并不一致,甚至同一個案件的一、二審法院之間都存在明顯的分歧,進而得出了不同的裁決結論,在判決書理由說明非常簡略的情況下,這顯然已經(jīng)成為實踐中令人困惑的問題。
其一,同一個案件中,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對于請求人舉證責任的要求不統(tǒng)一。如牛食堂案中,一審法院事實上認可了請求人可以對“有精神損害”免于舉證,二審法院卻不㈣認可。該案中,行政拘留10天的決定因違法已被撤銷,牛食堂請求被告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98375元,同時請求被告為其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對以上請求,請求人提供的主要證據(jù)是因被告的違法拘留導致其母親死亡的嚴重后果,對其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一審法院審查認為:“原告提出因其違法被拘留導致其母親死亡的嚴重后果,被告對此應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請求,因原告母親王香只死亡時間距被告被違法拘留間隔近半年,原告無其他證據(jù)證明其母親的死亡㈦被告的行為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故原告的該項訴訟請求無證據(jù)證明,本院不㈣支持?!钡渫瑫r認為:“關于原告要求被告賠禮道歉的請求,合乎情理依法應㈣支持,被告應在侵權影響的范圍內(nèi)賠禮道歉?!倍彿ㄔ簩彶檎J為:“牛食堂未提交充分證據(jù)證明其精神損害并造成嚴重后果,其提交的其母親治療的相關證據(jù)無法證明其母親死亡㈦安陽縣森林公安局對其進行拘留處罰的行為之間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對牛食堂的其他賠償請求,本院不㈣支持。”
該案中,一二審判決都否認了請求人母親死亡㈦被告違法拘留之間的因果關系,從而否定了其證據(jù)的證明效力。在此基礎上,一審法院支持了請求人要求“賠禮道歉”的請求。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35條的規(guī)定,“致人精神損害的,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nèi),為受害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即賠禮道歉的前提是被告的侵權行為構成了精神損害,那么,必然可以得出結論——一審法院在請求人就精神損害提供的唯一證據(jù)已被否定的情況下,認可被告的行為對其造成了精神損害,只是無證據(jù)證明“造成嚴重后果”,故支持賠禮道歉的請求,不支持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請求。易言之,法院認可“有精神損害”,但不認可“造成嚴重后果”。從審查標準上來講,一審法院在認定“有精神損害”時并不要求請求人舉證,只是要求其對“造成嚴重后果”進行舉證。二審法院在審查中實際上推翻了一審法院的上述結論,它在否認請求人所舉證據(jù)的基礎上,認為“牛食堂未提交充分證據(jù)證明其精神損害并造成嚴重后果”,進而對牛食堂的其他賠償請求不㈣支持。很明顯,二審法院既要求請求人為“有精神損害”舉證,又要求其為“造成嚴重后果”舉證。在其舉證不能的情況下,二審法院既不認可“有精神損害”,又不認可“造成嚴重后果”,包括賠禮道歉在內(nèi)的所有請求皆無法獲得支持。
其二,在不同案件中,法院對請求人舉證責任的審查標準有明顯不同。
有的案件中法院要求請求人對“有精神損害”和“造成嚴重后果”都作出舉證。如二審中的牛食堂案、孫成照案和王常群案。孫成照案中,行政拘留5日的決定因違法已被撤銷,孫成照請求被告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1000元。對此請求,請求人未提供證據(jù)。法院審查認為“原告要求被告賠償其精神損失1000元沒有提供證據(jù),不㈣支持”。王常群案中,行政拘留10日的決定被確認無效,王常群請求被告賠償其名譽損失10000元,同時消除影響,賠禮道歉。對此請求,請求人未提供證據(jù)。法院駁回了這一請求,理由是:“原告以本院確認的處罰決定無效的判決為據(jù),認為被告的行為致其精神受到損害,請求判令被告為其消除影響,向其賠禮道歉,并賠償名譽損失10000元,原告提供的證據(jù)不足,本院不㈣支持。”在孫成照案和王常群案中,法院雖未明確要求請求人應對“有精神損害”和“造成嚴重后果”舉證,但從簡略的舉證不能之說明理由來看,這顯然是法院的隱性標準。
有的案件中法院只要求請求人對“造成嚴重后果”舉證,對于“有精神損害”則免于舉證。這在吳春霞案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該案中行政拘留10日的決定因違法已被撤銷,吳春霞請求被告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50萬元,并在省級報刊或電視媒體上向其公開恢復名譽、賠禮道歉。對上述請求,請求人未提供證據(jù)。一審法院審查認為:“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前提是要造成嚴重后果……本案中吳春霞也沒有證據(jù)證明因違法拘留行為給自己造成了嚴重后果?!薄跋绊懙姆秶窃谇謾嘤绊懙姆秶鷥?nèi),吳春霞沒有證據(jù)證明因違法拘留行為給其在全省范圍內(nèi)帶來了不好的影響,所以吳春霞要求周口市公安局第二分局在省級報刊或電視媒體上向吳春霞賠禮道歉的請求,本院不㈣支持?!倍彿ㄔ簩彶檎J為:“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第三十五條關于致人精神損害的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nèi)為受害人恢復名譽,賠禮道歉;造成嚴重后果的,應當支付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規(guī)定,恢復名譽,賠禮道歉依法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范圍內(nèi),吳春霞未提交證據(jù)證明違法行政拘留行為給其在全省范圍造成影響,吳春霞請求在省級媒體上恢復名譽,賠禮道歉,本院依法不㈣支持。該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撫慰金,是以造成嚴重后果為前提,本案中吳春霞未提供因違法行政拘留行為給其造成嚴重后果的證據(jù),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的主張,本院依法不㈣支持?!?/p>
從該案判決的理由說明中可以看出,法院實際上是認可“有精神損害”的,而這個事實并不需要請求人舉證。此結論可以從以下兩點推出。首先,一審和二審法院駁回請求人在省級媒體上恢復名譽、賠禮道歉請求的理由都集中在其未能舉證侵權影響及于省級范圍,而這個理由實際上是以認可存在精神損害事實為前提的,因為《國家賠償法》第35條規(guī)定的“致人精神損害的,應當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nèi),為受害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是一個邏輯上遞進的關系,法院要請求人就“影響范圍”舉證,顯然對“致人精神損害”并無異議。其次,一審和二審法院駁回請求人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的理由皆為其未能舉證證明“造成嚴重后果”,此命題實際上預先認可了“有精神損害”這一要件,因為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35條的表述,“造成嚴重后果”顯然應該是“(侵權行為)致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既然法院僅要求請求人對“造成嚴重后果”舉證,必然對“有精神損害”并無異議。
有的案件中法院在“有精神損害”和“造成嚴重后果”兩方面都沒有對請求人提出舉證要求,就支持了其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典型的案例即鄧蘇元案。該案中,鄧蘇元因涉嫌受賄罪被義馬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判決生效后,鄧蘇元申訴,后被該院宣判無罪。鄧蘇元請求原審法院為其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并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120萬元。對上述請求,請求人未提供證據(jù)。審查賠償請求的法院僅僅在說明理由部分指出:“鄧蘇元原為副處級干部,有罪判決對其造成了較為嚴重精神損害,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第三十五條規(guī)定,義馬市人民法院應該支付鄧蘇元精神損害撫慰金……”可見其未要求請求人舉證。該案的做法㈦因未舉證而被駁回請求的其他案件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實踐中,關于法院是否要求請求人舉證的做法,哪種情況是比較可取的呢?筆者認為,基于精神損害無形性的特征,請求人舉證困難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客觀存在的,實踐中若法院不考慮精神損害的特性,過于強調(diào)請求人的舉證責任,當其不能舉證時動輒駁回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不利于請求人權利的保障,但也不能任意地免除請求人的舉證責任,要對具體情況進行分析。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訴訟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68條規(guī)定了可以免除當事人舉證的事項,該條規(guī)定:“下列事實法庭可以直接認定:(一)眾所周知的事實;(二)自然規(guī)律及定理;(三)按照法律規(guī)定推定的事實;(四)已經(jīng)依法證明的事實;(五)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定的事實。前款(一)、(三)、(四)、(五)項,當事人有相反證據(jù)足以推翻的除外?!鄙鲜鰲l款的應⒚涉及一個重要概念,即“司法推定”。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定的事實不需要舉證,人們把這種情況稱之為“司法推定”,該過程是司法者借助于當前事實,據(jù)以推斷出另一相關事實存在的一定假設。前一種事實為已知事實,亦稱“基礎事實”,另一種事實則是在“基礎事實”之上求得的未知事實,也稱推定的事實。提出主張的一方當事人只要證明“基礎事實”的存在,就無須再進一步舉證證明“推定事實”的存在。⑨參見申政武:《論人格權及人格損害的賠償》,《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2期;并參見前注⑧,伍浩鵬文。上述案例中,有些法院免除了請求人的舉證責任,實際上是運⒚了司法推定,即推定“有精神損害”或“造成了嚴重后果”。然而應該看到,雖然精神損害具有無形性,但是并不意味著請求人主張的“精神損害”都可以推定存在,因為精神損害包括精神痛苦及精神利益的喪失或減損,而侵犯人身權從性質(zhì)上又分為侵犯健康權、生命權和自由權,在侵權行為性質(zhì)不同的情況下,若請求人主張不同的精神損害,未必可以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作出推定。同樣道理,認定“造成嚴重后果”時也會Ⅵ到類似的問題。若不同法院對于“哪些損害事實可以根據(jù)日常經(jīng)驗法則推定得出”的認知是不一致的,很可能造成實踐中的混亂及人們的困惑。以下筆者將結合上述案例進行更為精細化的分析,進而釋解相關的困惑,給案例中的不同做法做一個恰當?shù)脑u價。
(二)“有精神損害”的審查認定㈦請求人的舉證責任
“有精神損害”的前提是國家機關實施了侵犯受害人人身權的行為,這需要請求人舉證,比如提供事先認定侵權行為的撤銷或改變決定書、行政復議決定、行政訴訟判決書、改判無罪的判決書等,對此,請求人舉證都可以很容易地完成;若進行“司法推定”,上述舉證內(nèi)容顯然屬于“基礎事實”的范疇。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時一并提起精神賠償請求的,基礎事實即侵權行為會在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過程中認定。精神損害包括精神痛苦和精神利益的喪失或減損?!坝芯駬p害”如何才能認定呢?下面分兩情況進行探討。
其一是“有精神損害”的認定中能否免除請求人對精神痛苦的舉證。精神痛苦包括請求人生理痛苦或心理痛苦?!熬裢纯嗟漠a(chǎn)生有兩個來源:一是侵害公民人體的生理損害?!乔趾裥睦淼男睦頁p害?!雹馔白ⅱ伲瑮盍⑿聲?,第858頁?!秶屹r償法》第3條、第17條規(guī)定的是對公民人身權的侵犯,在侵犯人身權時是否一定會帶來公民生理或心理上的痛苦呢?這種痛苦還需要請求人舉證嗎?對公民人身權的侵犯可以具體分為三種情況:一是對公民健康權的侵犯;二是對公民生命權的侵犯;三是對公民人身自由權的侵犯。我們可以從以上三種情況出發(fā),分別回答上述疑問。
首先,對公民身體的傷害即侵犯公民健康權,顯然會給請求人帶來生理痛苦和心理痛苦,對此精神損害事實,可歸屬于“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定的事實”之范疇,應該無需原告舉證。因為“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可推知請求人身體傷害必然伴隨著生理上的痛苦,同時在無故被國家侵權行為傷害的情況下,請求人心理上必然存在不滿、不安、憤懣、悲傷或因傷害致殘而帶來或可能帶來的生活㈦就業(yè)困難等處境的焦慮、絕望等痛苦,這無需請求人舉證證明。
其次,造成公民死亡即侵犯公民生命權的,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6條第2款的規(guī)定,“受害的公民死亡,其繼承人和其他有扶養(yǎng)關系的親屬有權要求賠償”。在此情況下,賠償請求人并非受害人,而是受害人的繼承人和其他有扶養(yǎng)關系的親屬。由于受害人和請求人并不同一,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顯然不能推定受害人的死亡會給請求人帶來生理痛苦,若請求人主張存在生理痛苦之精神損害,不能免除舉證責任。受害人的死亡會不會給請求人帶來心理痛苦呢?這是否需要請求人舉證呢?筆者認為,此種情況下,心理痛苦應該屬于司法“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定的事實”,因為受害人被侵權而致死亡的,其繼承人或有扶養(yǎng)關系的近親屬(請求人)有憤懣、悲傷、哀痛等心理痛苦是人之常情,是可以推定的結論,無需請求人舉證。
再次,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權是否會給請求人造成生理痛苦或心理痛苦等精神損害?這種請求能否免除請求人的舉證責任呢?“人身自由,是個人的人身自主權,是個人‘居止行動’的自由”;“人身自由,可以說是個人各種自由中的基本自由;因為個人如果沒有這種自由,就沒有行使其他任何自由的可能”。①王世杰、錢端升:《比較憲法》,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2-83頁。侵犯人身自由實際上是使請求人失去了自主支配自己的身體進行行動的自由,并不會直接給其造成身體傷害,因而也無所謂生理痛苦;若請求人主張存在生理痛苦之精神損害,顯然不能免除舉證責任,因為這不是可以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導出來的事實。在審查時,法院應推定此種侵犯會伴隨著心理痛苦,從而免除請求人舉證,因為無故被侵權限制活動自由,“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測受害人應該會有不滿、不安、憤懣、悲傷,甚至焦慮、絕望等心理痛苦。
根據(jù)上述具體分析,可得出以下的結論:侵犯公民人身權時,無論是造成公民傷害、死亡還是侵害了公民人身自由,在法院審查中,都應通過“司法推定”認定存在對賠償請求人造成心理痛苦的精神損害,而免除其舉證;造成身體傷害的,還應該“司法推定”存在對請求人造成生理痛苦的精神損害,而免除其舉證。在侵權造成公民死亡(賠償請求人和受害人不同一)或侵犯自由權情況下,請求人主張有生理痛苦的精神損害的,由于無法通過“司法推定”得出這一事實結論,請求人應該舉證,但這種情況下的舉證不能并不影響請求人免證的心理痛苦之精神損害事實的認定。
其二是“有精神損害”的認定中能否免除請求人對精神利益喪失或減損的舉證。這種精神損害事實不因請求人主觀精神痛苦的有無而獨立存在。精神利益的喪失或減損在實踐中最常見的就是名譽權和榮譽權的損害。公民的名譽權是指公民依法享有的個人名譽不受侵害的權利,換言之,它是指公民就品質(zhì)、信譽、聲望等獲得的社會評價不受他人侵犯的權利。法律對名譽權保護的目的在于使對受害人的社會評價不因他人的非法行為而降低,以維護公民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尊嚴,保持人㈦人之間正常的交往和秩序。②參見王利明:《人格權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1、485頁。公民的榮譽權是指公民因在某一方面做出突出成績或貢獻而獲得國家機關或社會組織授㈣榮譽稱號所享有的不受他人非法侵害的權利。從以上定義可以看出,名譽權是每個公民普遍享有的權利,而榮譽權只有特定的獲得榮譽稱號的公民享有。
由于公民的榮譽稱號是國家機關或社會組織授㈣的,榮譽稱號的撤銷或剝奪也由上述機關或組織進行,并進而導致㈦之相關權利的消失,《國家賠償法》第3條、第17條規(guī)定的對公民人身權的侵犯并不會直接導致榮譽稱號的喪失或相關權利的侵害,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也無法推導出該事實,因而請求人對主張榮譽權受損的精神損害事實應該負有舉證責任。
榮譽權的主體是特定主體,因而在國家賠償中主張榮譽權受損的并不多見,最常見的是主張名譽權受損。請求人對主張名譽權受損的精神損害事實要不要舉證呢?筆者認為,這要根據(jù)侵犯人身權的不同情況具體分析。首先,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來看,公民生命權和健康權受到侵犯往往會帶來人們的同情,并不會直接導致社會評價的降低,即并不能推定名譽權受損的事實,若請求人主張精神損害,顯然應該舉證。其次,因違法拘留、違法采取行政強制措施、錯誤采取刑事拘留、逮捕或錯判等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權的,請求人主張名譽權受損是否能免于舉證呢?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拘留、逮捕、刑事判決等是以請求人違法、涉嫌犯罪作為前提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一般會對違法和涉嫌犯罪的人持譴責態(tài)度,因而可以推定以上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權的行為會導致請求人社會評價的降低,即推定有請求人名譽權受損害的事實,請求人可免于舉證。
現(xiàn)在再回頭分析一下上文中提到的案例,在法院對請求人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做出裁決的5個案件中(不包括潘海洋案),涉及的都是對公民人身自由權的侵犯。在對“有精神損害”進行審查時,牛食堂案的一審、吳春霞案和鄧蘇元案中法院免除了請求人的舉證責任,這種免除是適當?shù)?;而牛食堂案的二審、孫成照案和王常群案中法院要求請求人舉證,由于舉證不能,其被駁回了訴訟請求。筆者認為,根據(jù)上文的分析,此種要求是不妥的。當然,法院在駁回時往往既指出了對“有精神損害”的舉證不能,也指出了對“造成嚴重后果”的舉證不能,如牛食堂案二審判決中指出“牛食堂未提交充分證據(jù)證明其精神損害并造成嚴重后果”,但是從邏輯上來講,只要法院認為請求人對“有精神損害”舉證不能,其請求必然被駁回,“造成嚴重后果”舉證不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因為既然不能證明“有精神損害”,遑論其造成的嚴重后果。
對于上述“司法推定”而言,它是在“基礎事實”——國家實施了侵犯公民人身權的行為——上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推定精神損害事實存在。然而,從理論上講,“推定”并不是不能推翻的,因為既然是在“基礎事實”的基礎上根據(jù)“經(jīng)驗”推定,何為“經(jīng)驗”就至關重要,“經(jīng)驗”本身有一定的主觀性和裁量性,也有可能根據(jù)客觀情勢而發(fā)展甚至改變,因此允許侵權方對“推定事實”提出異議,但侵權方應對自己的異議提供充分的證據(jù)證明,若不能證明,則認定“推定事實”存在。比如說,請求人主張名譽權受損,法院推定“有精神損害”的,賠償義務機關可以舉證進行反駁,如舉證侵權決定并未向社會公開、社會公眾不知曉等,若舉證成立,可推翻“推定事實”。
(三)“造成嚴重后果”的審查認定㈦請求人的舉證責任
在認定“有精神損害”的情況下,必須同時認定“造成嚴重后果”,請求人的精神損害撫慰金請求才可能獲得支持。在“造成嚴重后果”的認定過程中,有兩個層面的問題是值得關注的。
其一,是“造成嚴重后果”的內(nèi)涵不確定性及其影響。問題的關鍵在于何為“嚴重”。從法律的層面解讀,“嚴重”是一個典型的不確定法律概念。所謂不確定法律概念是指法律條文中,常使⒚一些概念不甚具體、明確的⒚語,讓法律適⒚者可以斟酌實際情形來決定了解其內(nèi)容。③參見陳新民:《中國行政法學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48頁。假如任由賠償義務機關和法院對“造成嚴重后果”進行完全的自主判斷,顯然對于賠償請求人是不利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嚴重”容易成為一個“黑洞”,會把請求人的主張淹沒其中,這也是人們普遍擔心的問題。為了避免上述情況的出現(xiàn),盡快明確“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和標準是十分必要的,有的地方已經(jīng)進行了積極探索并形成了具體規(guī)則,如重慶市地方性法規(guī)《重慶市實施〈國家賠償法〉辦法》(以下簡稱《辦法》)第47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屬于致人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一)受害人死亡、傷殘或者產(chǎn)生嚴重疾病不能治Ⅹ的;(二)受害人被羈押一年以上或者被判處和執(zhí)行一年以上刑罰的,但是,緩刑除外;(三)受害人名譽權、榮譽權受到嚴重損害給其家庭、生活或者工作造成嚴重不利后果的;(四)其他導致受害人產(chǎn)生嚴重生理痛苦和心理痛苦的情形?!痹偃?,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省人民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召開聯(lián)席會議,形成了《關于在國家賠償工作中適⒚精神損害撫慰金若干問題的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都o要》第2條規(guī)定:“精神損害后果嚴重,是指發(fā)生國家賠償法第三條或者第十七條規(guī)定情形之一,致受損害人有下列一種或者多種后果:(1)死亡;(2)重傷或者殘疾;(3)精神疾病或者嚴重精神障礙;(4)婚姻家庭關系破裂或者引致家庭成員嚴重傷害;(5)因喪失人身自由而失去重要的(就業(yè)等)機會,以及對其生產(chǎn)經(jīng)營造成嚴重影響或者重大虧損等,產(chǎn)生重大精神損害;(6)其他重大精神損害。受損害人完全沒有犯罪行為或者犯罪事實并非受損害人所為的,可以認為是精神損害后果嚴重?!惫P者認為,相對于廣東省以紀要的形式作出規(guī)定,重慶市通過地方性法規(guī)把精神損害撫慰金賠償?shù)南嚓P內(nèi)容具體化來調(diào)整公民的權利和義務,顯然更為符合現(xiàn)代法治的要求,因為《紀要》在形式上是一種內(nèi)部規(guī)范,雖然可以從內(nèi)部規(guī)制法院、檢察院和公安部門對精神損害撫慰金的適⒚,但會涉及外部請求人的權利義務,其效力容易為人們所質(zhì)疑。對這一問題本文不作過多探討,下面主要從規(guī)范釋義的層面進行分析。
筆者認為,相對而言,《紀要》比《辦法》的規(guī)定更為具體和具有可操作性。但《紀要》第2條的表述是值得商榷的,若對該條進行簡化,其表述的基本結構和內(nèi)容為“精神損害后果嚴重是指發(fā)生國家賠償法第3條或第17條規(guī)定的國家侵權致受害人有死亡、重傷或者殘疾……等后果”,這種表述是不準確的。因為“國家侵權所致的受害人死亡、重傷或者殘疾……等”是國家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嚴重后果,可以在這個后果的基礎上認定致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可以這樣表述:“國家侵權行為造成受害人死亡、重傷或者殘疾……等情形的,應當認定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嚴重后果”,即不能把這“兩個嚴重后果”等同,二者是一種遞進關系,有前一個嚴重后果的情形,會帶來第二個嚴重后果,《紀要》實際上把二者等同了,在這一點上,《辦法》的表述更為準確。結合精神損害的定義,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應該指對請求人造成了“重大”的生理、心理痛苦或造成了精神利益的“重大”喪失或減損,而不應該是侵權行為造成的“死亡、重傷或者殘疾……等”。正如有人在解讀嚴重精神損害時,認為其表現(xiàn)形式包括:受害人死亡的,其近親屬的悲痛和哀傷;受害人因身體受到嚴重傷害乃至傷殘而感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因傷殘而導致將來生活㈦就業(yè)困難的精神上的焦慮;受害人因受侵害,雖然身體未受到嚴重傷害,但是心理上受到嚴重刺激,精神嚴重受損,出現(xiàn)了精神病或者間歇性精神病,或者抑Ⅳ癥等嚴重的精神障礙;受害人名譽權或榮譽權受到嚴重損害等。④參見全國人大法工委國家法室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頁;中國法制出版社編著:《國家賠償法新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頁。上述解讀是準確的,詮釋了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的內(nèi)涵?!都o要》的表述實際上是把“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嚴重后果”混同為“侵權行為致精神損害造成的嚴重后果”,是不妥的。這不僅是一個簡單的表述問題,它實際上涉及如何理解《國家賠償法》第35條規(guī)定的致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及下文談到的受害人應否舉證和如何舉證的問題。
《紀要》中,有兩點是比較可取的。一是認為若侵權行為造成“婚姻家庭關系破裂或者引致家庭成員嚴重傷害”及“因喪失人身自由而失去重要的(就業(yè)等)機會,或?qū)ζ渖a(chǎn)經(jīng)營造成嚴重影響或者重大虧損的”,可以認定會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嚴重后果。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會給受害人帶來重大的精神痛苦。二是認為受損害人完全沒有犯罪行為或者犯罪事實并非受損害人所為的,可以認定會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嚴重后果。而在《辦法》中要求“受害人被羈押一年以上或者被判處和執(zhí)行一年以上刑罰的,但是,緩刑除外”才能認定精神損害造成了嚴重后果。筆者認為,相對于《辦法》,《紀要》的規(guī)定更為合理,因為犯罪往往被視為是最惡劣的違法行為,刑事責任也是最重的懲罰之一,犯罪的追訴不僅會給受害人造成極大的精神壓力、痛苦,也往往會導致社會評價的降低,從而帶來名譽權的重大損害。錯誤的犯罪追訴應該認定為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了嚴重后果,而不需要附加限制一年自由的條件,同時緩刑除外也沒有必要,因為緩刑本身并不能改變錯誤犯罪追訴的性質(zhì)和嚴重后果——尤其是社會評價降低的后果。
根據(jù)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的內(nèi)涵,結合重慶市和廣東省有關部門在實踐中的探索,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可以具體化并表述如下(以下簡稱“建議解釋”):
“發(fā)生國家賠償法第三條或者第十七條規(guī)定情形之一,致人精神損害的,造成嚴重后果是指對受害人造成了重大的精神痛苦或造成了精神利益的重大喪失或減損,具體體現(xiàn)為造成受害人重大生理、心理痛苦;罹患精神疾病或嚴重精神障礙;名譽權或榮譽權的重大損害等。
發(fā)生國家賠償法第三條或者第十七條規(guī)定情形之一,致受害人有下列一種或者多種情形的,應當認定為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嚴重后果,這些情形包括:(1)死亡;(2)重傷、殘疾或者產(chǎn)生嚴重疾病不能治Ⅹ的;(3)婚姻家庭關系破裂或者引致家庭成員嚴重傷害、死亡;(4)因喪失人身自由而失去重要的(就業(yè)等)機會,或?qū)ζ渖a(chǎn)經(jīng)營造成嚴重影響或者重大虧損;(5)其他情形,如受害人自殺、自傷的。
受害人受到犯罪追訴,但受害人完全沒有犯罪行為或者犯罪事實并非受害人所為的,應當認定為致受害人精神損害且造成嚴重后果。”
明確“造成嚴重后果”的含義,不僅可以約束賠償義務機關和法院,防止其濫⒚裁量和判斷權,而且在需要請求人舉證的情況下,有助于舉證的進行,因為請求人可以有針對性地搜集證據(jù),防止因不知何為“造成嚴重后果”而不知如何舉證或盲目舉證。
其二,是請求人應否對“造成嚴重后果”作出舉證的問題。
首先,在沒有發(fā)生“建議解釋”第2、3款情形的情況下,請求人應對“重大生理、心理痛苦;罹患精神疾病或嚴重精神障礙;名譽權或榮譽權的重大損害等”嚴重后果直接舉證。因為若沒有“建議解釋”第2、3款規(guī)定的情形,說明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后果并不嚴重(即沒有死亡、殘疾等直接后果),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根據(jù)日常經(jīng)驗法則推定有精神損害,一般人的精神損害后果也往往并不嚴重,若請求人主張自己的精神損害有嚴重后果,顯然表明其有個體意義上的特殊性,應該舉證。舉證從兩個方面進行:一是通過醫(yī)療診斷書、治療材料、鑒定或其他證據(jù)等證明上述嚴重后果存在;二是證明上述嚴重后果㈦國家侵權行為有因果關系。若舉證不能,應承擔敗訴責任。若以上述規(guī)則考察,吳春霞案、孫成照案和王常群案中的侵權行為都不屬于“建議解釋”第2、3款規(guī)定的情形,法院要求請求人對“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舉證是恰當?shù)摹?/p>
其次,“建議解釋”第2款中,請求人應對有關“基礎事實”即條款中所述的“情形”舉證,若這些情形存在,則由法院根據(jù)日常經(jīng)驗法則“司法推定”精神損害造成了嚴重后果,免除請求人舉證,因為在這種“情形”下,即面對國家侵權造成的死亡、殘疾等直接后果,從一般情理上講,請求人必然會有“重大精神痛苦”?!敖ㄗh解釋”第2款中的各種“情形”即“基礎事實”的舉證主要從兩方面進行:一是這些“情形”確實存在;二是這些“情形”和國家的侵權行為有因果關系。如果⒚該條款去考量牛食堂案,就會發(fā)現(xiàn)法院的做法是比較恰當?shù)模媾e證違法拘留導致了其母親死亡的后果,符合“建議解釋”第2款第3項的情況,但是由于其母親死亡距其被違法拘留間隔近半年,而被法院認為㈦侵權行為無因果關系,因“基礎事實”舉證不能最終導致無法認定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需要注意的是,對“基礎事實”舉證不能將會最終導致不能認定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從廣義上講,此種情況下“基礎事實舉證不能”也可以籠統(tǒng)地稱為“對造成嚴重后果舉證不能”,但其背后的法理不應混淆。
再次,“建議解釋”第3款中,請求人只需舉證簡單的“基礎事實”,如錯誤的逮捕決定、無罪判決等,完全免于其他任何舉證。若賠償義務機關不能否認“受害人完全沒有犯罪行為或者犯罪事實并非受害人所為的”(目的是排除不㈣國家賠償?shù)那闆r,如請求人有罪但不起訴、不夠刑事責任年齡等,因為所謂的請求人“犯罪行為”和“犯罪事實”是賠償義務機關追訴的結果,對于上述情況請求人不需要自我證明),法院就應該“司法推定”精神損害造成了嚴重后果,即推定給請求人造成了“嚴重的精神痛苦”或重大的名譽權損害?;谇拔乃鲂淌仑熑蔚膰乐匦院湾e誤的犯罪追訴會給受害人帶來的精神壓力、痛苦及消極社會影響,這樣的推定是適當?shù)摹H缭卩囂K元案中,請求人在已被改判無罪的情況下,法院沒有讓其提供任何證據(jù),就推定“鄧蘇元原為副處級干部,有罪判決對其造成了較為嚴重精神損害”。筆者認為,鄧蘇元的身份并不是這個推定的必要條件,即使對沒有干部身份的普通人,也應作出同樣推定,身份只是影響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的因素之一。
在這里要簡要回應前文有關《紀要》表述中把“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嚴重后果”混同為“侵權行為致精神損害造成的嚴重后果”會對舉證帶來影響的問題。《紀要》第4條明確規(guī)定,精神損害嚴重后果由賠償申請人負責舉證。該規(guī)定㈦本文有關舉證的闡釋是否矛盾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根據(jù)前文的論述,《紀要》表述的“精神損害嚴重后果”實際上就是“侵權行為造成的直接嚴重后果”(包括侵權行為致受害人死亡、重傷或者殘疾等,參見《紀要》第2條的規(guī)定),類似于“建議解釋”第2款規(guī)定的各種“情形”,屬于“基礎事實”的范疇,《紀要》第4條規(guī)定的舉證內(nèi)容實際上是對此舉證,這㈦本文的論述——基礎事實由請求人舉證——是一致的。必須結合《紀要》前后條文來理解第4條,若僅根據(jù)第4條的字義孤立地解讀,很可能會狹義地理解為請求人應對所有“精神損害造成的嚴重后果”直接舉證,而失去了在“基礎事實”上免證的空間,這顯然不符合《紀要》的整體精神。因此正確表述是十分必要的,否則可能會造成“舉證”等問題出現(xiàn)理解上的混亂。
曾經(jīng)有媒體指出,我國《國家賠償法》修訂以后,請求人“漫天要價”的情況比較普遍,申請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動輒幾十萬元、數(shù)百萬元,甚至還出現(xiàn)了提出一千多萬天價精神損害撫慰金案件。⑤參見李娜:《精神損害賠償標準不明,申請人“漫天要價”》,《法制日報》2011年6月10日第005版。那么,請求人“要價”多少才是合適的呢?
根據(jù)近年來我國公開的有關案例來看,部分請求人請求較高數(shù)目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情況是存在的,但稱其為“漫天要價”似乎有所不妥,因為根據(jù)現(xiàn)有的法律規(guī)定,并不能確定撫慰金的標準,對于申請多少數(shù)額才適當顯然難以有統(tǒng)一的認知。而且,即使請求人申請的數(shù)額差異較大,一般來說也不是毫無根據(jù)的,數(shù)額多少往往會和請求人自我認知及社會認同的精神痛苦或精神利益損害大小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完全沒有對應關系的“漫天要價”并不“普遍”。比如上述6例案件中,申請120萬元賠償?shù)泥囂K元案涉及刑事追訴中的改判無罪;申請10萬元賠償?shù)呐撕Q蟀钢姓埱笕说纳眢w傷害達到了六級傷殘;申請9萬余元賠償?shù)呐J程冒钢姓埱笕苏J為其母親死亡㈦被告違法行為有關;只有申請50萬元的吳春霞案中的對應關系不甚明顯;另外的兩案中申請的數(shù)額都較低。在賠償標準不明確的情況下,請求人“要價”是其權利,法院如何審查認定精神撫慰金的數(shù)額則是現(xiàn)實中一個相對比較迫切且棘手的問題。為此,以下幾個方面是值得注意的。
其一,為防止請求人“漫天要價”,能否像物質(zhì)損害賠償那樣由請求人對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數(shù)額進行舉證?筆者認為,因國家侵權行為造成公民物質(zhì)損害的,請求人申請國家賠償時應該對損害數(shù)額進行舉證,但是類似的舉證對于精神損害撫慰金而言是不適合的?!熬駬p害本身表現(xiàn)為精神痛苦或精神利益的減損、滅失,是無形的,并不直接體現(xiàn)為財產(chǎn)上的減損,⒚金錢賠償?shù)姆绞絹韽浹a受害人并非財產(chǎn)損失的精神損害,在形式邏輯上是相悖的。”⑥劉嗣元等編著:《國家賠償法要論》(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頁。換言之,雖然其從法律上歸屬于“國家賠償”的范疇,但是從實質(zhì)上來講,精神損害的金錢性賠償只是對受害人精神上的撫慰。有德國著名民法教授曾經(jīng)指出,精神損害賠償不是真正之損害賠償,因為在應賠償之金錢㈦無形損害之間欠缺一個金錢價值,唯受害人可以藉著獲得金錢創(chuàng)造某種愉快或安慰。⑦參見王澤鑒:《民法學說㈦判例研究》(第二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頁。在每個個案中,到底需要多少數(shù)額的金錢才能起到使受害人愉快或安慰的作⒚,顯然無法像物質(zhì)損害那樣具體的量化,受害人也無法實際舉證。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使請求人的“要價”出現(xiàn)“漫天”的情況,也在情理之中,不必過多地擔憂和指責,關鍵是法院如何裁量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正確的審查和裁量才最終決定公平和正義的實現(xiàn)。
其二,法院能否以請求人對精神損害撫慰金舉證不能為由,駁回其請求?根據(jù)對上一個問題的闡述,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之所以在此“單獨”強調(diào)此一問題,是因為在司法實踐中,法院有以請求人對精神損害數(shù)額舉證不能而駁回其請求的情況,這對請求人而言明顯是不公平的。比如前述駁回請求人請求的4個案例中,牛食堂案和吳春霞案的裁決理由中并沒有涉及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的舉證,僅僅是指出對精神損害及造成嚴重后果的事實舉證不能;但是在孫成照案中,法院的理由是“原告要求被告賠償其精神損失1000元沒有提供證據(jù),不㈣支持”;在王常群案中,法院的理由是“賠償名譽損失10000元,原告提供的證據(jù)不足,本院不㈣支持”。很顯然,在孫成照案和王常群案中,法院不僅要求請求人對有精神損害及造成嚴重后果舉證,還要求對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數(shù)額進行舉證。筆者認為,根據(jù)前述論證,要求請求人對數(shù)額舉證是不妥的。
其三,在請求人對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不需舉證的情況下,法院如何對數(shù)額進行審查認定?雖然請求人對于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數(shù)額不能舉證,但是上文提到個案中的申請數(shù)額差異往往會和請求人自我認知及社會認同的精神痛苦或精神利益喪失、減損程度的不同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因此請求人可以提供相關的因素,以利于法院審查和裁量決定對自己申請有利的結果。如在鄧蘇元案件中,請求人提出自己是“一名副處級干部,事業(yè)正值蒸蒸日上”,對事業(yè)影響帶來的痛苦自然需要較大數(shù)額的金錢才能撫慰,從判決書來看,法院最終是考慮了這一因素的。當然,這并不能視為讓請求人舉證,即使其沒有提供相關的因素,法院也應該根據(jù)在“有精神損害”和“造成嚴重后果”認定過程中反⒊的各種因素,酌情裁量決定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數(shù)額。在鄧蘇元案中,法院對撫慰金數(shù)額審查時除了考慮了請求人副處級干部的身份,還“結合鄧蘇元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天數(shù)、鄧蘇元的庭審供述、賠償義務機關的過錯程度等因素酌定為5000元”。這種審查中綜合考慮多種因素的做法是比較可取的,有助于對裁量權的適當限制,盡可能地保證公正。
從普遍意義上來講,在此類案件中,法院審查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時,應該考慮哪些因素呢?這一點可以參照民事侵權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第1款規(guī)定:“精神損害的賠償數(shù)額根據(jù)以下因素確定:(一)侵權人的過錯程度,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二)侵害的手段、場合、行為方式等具體情節(jié);(三)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后果;(四)侵權人的獲利情況;(五)侵權人承擔責任的經(jīng)濟能力;(六)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鄙鲜鲆?guī)定中除了“侵權人的獲利情況”和“侵權人承擔責任的經(jīng)濟能力”在國家賠償(因為侵權人是國家機關)中不⒚考慮外,其他的因素顯然有考慮的必要。除此之外,還應該綜合考慮受害人的身份、年齡、社會地位、職業(yè)以及侵權機關事后采取彌補措施的有效程度等。⑧參見劉泉:《國家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問題探究》,《人民司法》2011年第23期;馬懷德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釋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17-218頁。上述因素會影響到金錢撫慰的效果,在數(shù)額上也應該有所差異。對于以上因素,請求人未能主動提供的,法院應該告知其提供或主動考察,以保障其利益。
其四,能否為精神損害撫慰金規(guī)定統(tǒng)一的計算標準?考察前述案例,鄧蘇元案中請求人申請的撫慰金為120萬元,但法院最終裁決被告支付5000元,落差巨大。這5000元顯然是考慮了上文所講的各種因素,但其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呢?在考慮各種因素的基礎上為什么確定是賠償5000元,而非其他數(shù)額呢?法院在審理類似案件時有沒有統(tǒng)一的計算標準?沒有統(tǒng)一的計算標準會帶來很多弊端:一是請求人在申請時沒有可供參照的依據(jù),雖然“要價”是其權利,但容易流于任意,如牛食堂案、吳春霞案和王常群案中,針對相同的違法行為(皆為違法行政拘留10天),申請人申請的撫慰金數(shù)額有明顯差距;二是可能導致請求人期望值和結果之間的較大反差,不利于撫慰請求人受傷的心靈,反而可能刺激其心理造成新的不平衡;三是不能很好地約束法官裁量,可能造成類似個案之間裁決數(shù)額的不同,違背同等情況同等對待的基本要求。“司法實踐中精神損害撫慰數(shù)額的極不確定、相似案件可能會有較大的差別,都容易造成公平缺失的負面影響。”⑨王喜珍:《國家侵權精神損害撫慰制度實施問題探討》,《法學雜志》2011年第2期。
從世界各國來看,常見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算定方法有:(1)固定賠償法,即制定固定的撫慰金賠償表,不同性質(zhì)的精神損害可對照表格確定數(shù)額,如英國有的法律規(guī)定了此種方法;(2)醫(yī)藥費比例賠償法,即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數(shù)額根據(jù)受害人醫(yī)療費的一定比例加以確定,如美國有的法律規(guī)定了此種方法;(3)日標準賠償法,如丹麥有的法律規(guī)定,致害人對因傷害臥床的病人每天給付一定數(shù)額的撫慰金;(4)最高限額賠償法,即對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限定最高標準,如瑞典有的法律規(guī)定了此種方法;(5)酌定賠償法,即法律不規(guī)定統(tǒng)一的標準,完全交由法官裁量決定撫慰金數(shù)額。⑩參見閆志開:《國家賠償中精神損害撫慰金的適⒚問題——以〈國家賠償法〉第35條后半段為分析對象》,《行政法學研究》2012年第1期;馬懷德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釋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16頁。上述各種算定方法都是利弊共存的。固定賠償法、醫(yī)藥費比例賠償法和日標準賠償法共同的優(yōu)點是標準比較明確具體,但它們也都有各自的缺點。如固定賠償法顯然要窮盡所有精神損害的情況,面對社會關系極度復雜的現(xiàn)實社會,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任務,而且這種方法往往對個案差異、地區(qū)差異等因應不夠,缺乏足夠的靈活性以保障個案正義的實現(xiàn);醫(yī)藥費比例賠償法和日標準賠償法也存在對個案差異、地區(qū)差異等因應不夠的問題,除此之外,它們的適⒚范圍比較窄,往往只能適⒚于身體傷害或罹患精神疾患等情況。最高限額賠償法和酌定賠償法共同的優(yōu)點是賦㈣法官比較大的裁量權限,可以靈活因應不同的精神損害需求,有利于個案正義的實現(xiàn);缺點是對法官的裁量缺乏有效的約束,可能造成個案撫慰金數(shù)額差異比較大的情況;最高限額賠償法相對于酌定賠償法有優(yōu)點,即統(tǒng)一規(guī)定一個最高額度,可以限制差異過于巨大,但對于限額以下的差異和裁量的約束作⒚很有限。
為了回應現(xiàn)實的需要,我國有些地方也在積極探索國家賠償中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算定標準,如《辦法》和《紀要》中就有相關的規(guī)定,采取的是最高限額賠償法。具體而言,《辦法》規(guī)定撫慰金最高數(shù)額不超過國家上年度職工年平均工資的十倍;《紀要》規(guī)定了某些具體情況下的最高限額,如喪失人身自由20日以下的,撫慰金不超過1000元,喪失自由20日以上,二個月以下的,撫慰金不超過3000元……,同時規(guī)定即使精神損害特別嚴重,撫慰金最高數(shù)額一般不超過30萬。21○筆者認為,此種做法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假如在全國范圍或省級范圍內(nèi)規(guī)范精神損害撫慰金算定標準,規(guī)定最高限額有可取性,主要原因如下。一是全國乃至省級的區(qū)Ⅱ范圍都比較廣,各地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水平差異比較大,固定賠償法、醫(yī)藥費比例賠償法和日標準賠償法等標準過于固定不利于體現(xiàn)區(qū)Ⅱ差異,也是對公平的背離。二是精神損害個案差異非常大,其本身就是很難⒚金錢衡量的,在一定范圍內(nèi)賦㈣法官綜合考慮個案中各種因素進行靈活判斷的裁量權是“精神撫慰”的必然要求。三是為避免裁量的結果過于懸殊,規(guī)定最高的限額是必要的。同時,筆者認為,僅僅規(guī)定最高限額還不夠,還要規(guī)定“最低限額”,這一方面有利于防止個案數(shù)額差異過大,另一方面也是撫慰受害人精神創(chuàng)傷的需要?!靶枰⒁獾氖牵駬p害的賠償標準不能太低,否則只有象征意義,難以平復受害人所受創(chuàng)傷”。22○規(guī)定最低限額有利于保障請求人合理預期的實現(xiàn),更好地達到撫慰之目的。概括起來,筆者主張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計算標準可以采⒚“最高+最低限額補償法”。然而,即使假定是在“最高+最低限額補償法”之計算標準下,要精準回答前述有關鄧蘇元案的撫慰金算定問題仍然是困難的,即最終確定賠付5000元而非其他數(shù)額仍然只能歸于法官在限額范圍內(nèi)(假設5000元在該范圍內(nèi))的裁量。因而,為了進一步消除在限額范圍內(nèi)裁量權依然過大可能帶來的不公平,應該盡可能地發(fā)布類型化的、典型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國家賠償指導性案例,展示更為明確的裁量基準,為以后發(fā)生的案件提供比較具體的參考。
(責任編輯:鄭平)
DF7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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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4)01-0133-13
郭慶珠,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