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璐
(華中師范大學(xué),湖北 武漢 430079)
恩施方言作為西南官話鄂中小片的一部分,因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與悠久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方言系統(tǒng)。恩施方言有自己的量詞系統(tǒng),其中一部分是恩施方言特有量詞,另一部分是與普通話共有的量詞,不過某些與普通話共有的量詞在適用范圍、搭配要求、義項多少等方面存在差異。本文探討的恩施方言的特色量詞,一方面指恩施方言特有的量詞,另一方面指恩施方言雖與普通話共有,但是在語用與語義以及語法搭配上有差異的量詞。當(dāng)然,作為臨時用法的量詞不在本文探討范圍,比如筐、車、瓶之類的臨時量詞。
關(guān)于量詞的研究前人已經(jīng)取得了十分豐碩的成果,很多語言學(xué)著作在語義、語法、語用上對量詞有了很豐富的研究,如呂叔湘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1999)對進行了量詞分類和詳細的闡釋,并對其與名詞搭配做了記錄;邢福義《漢語語法學(xué)》也對量詞進行了新的分類與研究,等等。關(guān)于量詞的專書也有較多成果,如何杰《現(xiàn)代漢語量詞研究》(2008)對量詞界定、分類、語義、語法、語用以及部分量詞歷時演變等方面做了專門的研究。
關(guān)于方言量詞的研究,多為地方特色量詞,如葉丹(2010)對黃石方言量詞的研究,考察了黃石方言的特色量詞及其與普通話共有的量詞;再如周純(2006)對湖南新化方言量詞系統(tǒng)與普通話量詞對比探討等等。但對恩施方言中的量詞的研究,就目前的成果來看,仍存在很多不足,特別是還沒有對恩施方言量詞做過系統(tǒng)的考察。然而恩施方言量詞有其系統(tǒng),且因恩施獨特的地域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有獨到的研究價值。
1.[p‘a(chǎn)i342]是度量詞,指兩手平直張開的長度。與普通話中表示長度或者距離的度量詞有相同的用法,即用在數(shù)詞后表示距離的長短。如:“這塊布有兩[p‘a(chǎn)i342]長。”恩施方言中,[p‘a(chǎn)i342]前面也可以不用數(shù)詞,在其后加上“把”構(gòu)成“[p‘a(chǎn)i342]+把+adj”的語法形式,在句子中做賓語,表示估量。如:
我家到學(xué)校也就[p‘a(chǎn)i342]把遠。
(我家到學(xué)校也就幾米遠。)
2.[k‘a(chǎn)342]也是度量詞,指中指與大拇指張開的距離。在恩施方言的使用中,[k‘a(chǎn)342]與度量詞[p‘a(chǎn)i342]的用法相同,前面可以直接加上數(shù)詞,表示數(shù)量;它前面也可以不用數(shù)詞,而用在“把”前面,構(gòu)成“[k‘a(chǎn)342]+把+adj”的語法形式,在句子中做賓語。如:
①我屋種的絲瓜長到一[k‘a(chǎn)342]長了。
②你的臉皮真是有[k‘a(chǎn)342]把厚!
(你的臉皮很厚。)
3.[t‘u?31],個體量詞,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個、只或者頭。它作為量詞,能夠與其搭配的名詞與“個、只、頭”相比更為寬泛,它對名詞的形態(tài)性質(zhì)方面的規(guī)約性不強。也就是說,在恩施方言中,我們可以說一[t‘u?31]梨、一[t‘u?31]蘋果、一[t‘u?31]狗、一[t‘u?31]牛甚至一[t‘u?31]石頭等等,能夠與其搭配的“梨、狗、牛、石頭”等名詞,在性狀上沒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它在使用上兼具了普通話多個量詞的功能,在恩施方言中使用頻率較高。
4.路,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量詞“行”或者“排”,意義和用法上與它們也大致相同。如:
③我在田邊種了好幾路包谷,就是怕野豬來啃啊。
(我在田邊種了好幾排包谷,就是怕野豬來啃啊。)
④這一路路的樹長得倒挺整齊。
(這一排排的樹長得倒挺整齊。)
5.[p‘A35],集合量詞,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泡”,如,“一[p‘A35]屎”就是“一泡屎”;“一[p‘A35]尿”就是“一泡尿”。它一般與屎、尿、痰、口水等人體排出的這類物質(zhì)搭配使用。與“痰、口水”之類的搭配,如,“一[p‘A35]口水”“一[p‘A35]痰”,這時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口”,也即“一口唾沫”“一口痰”。
6.[鬛‘uA342],[鬛uA342]用于葡萄、香蕉這類果實結(jié)成一串或者一柄,可以一手拿起的水果,比如“一[鬛uA342]葡萄”(一串葡萄),“一[鬛uA342]香蕉”(一柄香蕉)等等。
7.[liou35],指一縷或者一串,此時作為部分量詞,指整體中的部分。比如“一[liou35]頭發(fā)”表示“一縷頭發(fā)”。[liou35]作為部分量詞時,能夠搭配的名詞范圍較為狹窄,與其搭配的名詞在形狀上一般要求為條狀或者絲狀物,且數(shù)量較多,比如“頭發(fā)、線”等等。[liou35]還可以作為個體量詞,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條”。如:
你幫我把這海帶撕成一[liou35]一[liou35]的。
(你幫忙把這海帶撕成一條一條的。)
恩施方言中還有一部分量詞與普通話相同,但是在語用、語義與語法搭配上有很多不同。
1.名量搭配。筆者主要從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普通話名量搭配表中收集普通話常用量詞,其中名詞為主要的典型名詞,其他用法相同或者某些不典型的名量搭配沒有收錄。具體量詞與名詞搭配的差別主要表現(xiàn)在把、杠、個、根、顆、籠、匹、坨等8個量詞。可見下表及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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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上來看,這些量詞在恩施方言中表現(xiàn)出較強的語義模糊性,比如“個”,在恩施方言中,與其搭配的“飛機”“狗”“蜜蜂”這些事物在性狀上各有不同,普通話中分別用“架”“條”“只”搭配,但是在恩施方言中全部與“個”組合。同樣的“坨”“顆”所能搭配的名詞也較普通話多,用的范圍廣得多。比如恩施方言中可以說“一坨肉”、“一坨屎”、“一坨肥皂”、“一坨坨的櫻花”等等,而這些名詞在普通話中都要用不同的量詞與其搭配。這些量詞在恩施方言中受名詞形態(tài)制約比普通話更小。普通話中“根”往往與表示細長的語法意義的名詞搭配,比如“一根筷子”“一根電線”等等,然而在恩施方言中,“根”可以與毛巾、褲子、蛇等名詞搭配。
2.語法形式。恩施方言中還有部分量詞與普通話在名量搭配上大致相同,但是在語法形式上仍然有較大的差別,具有獨特的量詞語法形式。
(1)在買賣關(guān)系中的語法形式
恩施方言與普通話中,表示買賣關(guān)系下所購買的東西的量詞大致相同,但是在語法形式上有所不同。普通話中,語法形式為“價格+一+量詞”,然而在恩施方言中,往往省略中間的數(shù)詞“一”。如:
①八角錢個。 ②十塊錢本。
(八角錢一個。) (十塊錢一本。)
如果價格為“一+量詞+錢”,如“一角錢”“一塊錢”,這時前面表示多少錢的數(shù)詞“一”同樣可以省略。如:
①角錢個。 ②塊錢本。
(一角錢一個。) (一塊錢一本。)
(2)量詞重疊形式
恩施方言中量詞重疊形式用法較普通話少,比如普通話中常用的量詞“個”“朵”“堆”等在恩施方言語用中就很少涉及。重疊形式往往被拆分為其他形式,比如普通話中“一個個”在恩施方言中說成“一個二個”;普通話中“一朵朵”在恩施方言中就是“一朵一朵”。
當(dāng)然,恩施方言中也有一些量詞重疊用法,不過與普通話中量詞用法有較大差別。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普通話中量詞重疊,除了一些固定用法,前面往往需要數(shù)詞“一”與其搭配。而恩施方言中量詞重疊,前面不用數(shù)詞“一”與其搭配。如:
①給我舀顆顆兒飯就行了。
(給我舀一點點飯就行了。)
②平??匆娷噧禾颂说模F(xiàn)在專門等車一輛也沒得。
(平??匆娷噧阂惶艘惶说?,現(xiàn)在專門等車一輛也沒有。)
量詞是一類特殊的詞語,在本質(zhì)上只起一個稱量的作用。恩施方言中的常用量詞數(shù)量并不多,比如普通話中的“粒”“牙”等在恩施方言中就沒有。為了滿足口語交際中對語義表達的適應(yīng)性要求,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量詞意義泛化,不受名詞的形態(tài)意義制約,并與其組合使用,呈現(xiàn)了多義性的特點。比如恩施方言中的“[t‘u?]”兼具“個、只、條、頭、塊”等多項意義,與不同的名詞搭配均可用于恩施方言的交際活動。
如下表,普通話需用多種不同量詞搭配的名詞,在恩施方言中可以只用“[t‘u?]”搭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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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范疇化功能較弱。恩施方言中,量詞范疇化功能很弱,名量搭配往往不受名詞形態(tài)意義與形態(tài)特征的制約,在名詞選擇與搭配的界限上十分模糊。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較為奇怪的搭配,比如“一根褲子”“一坨肥皂”“一籠菜”等等。很多學(xué)者認為量詞具有范疇化功能,量詞與名詞是相互選擇的。比如在普通話中一般與“粒”搭配的是“糖、米”等小而圓的東西,與“條”搭配的往往是“褲子、毛巾、圍巾”這類呈條狀的事物。然而在恩施方言中,量詞的范疇化表現(xiàn)沒有普通話那么明顯,很多量詞在名詞的搭配與選擇上具有模糊性,對名詞某方面的規(guī)約性不強。如普通話中“根”往往表示細長的物體,如“一根筷子”“一根電線”,而在恩施方言中,還可以與“褲子”“毛巾”“板凳”這類詞語搭配。恩施方言中的常用量詞“個”“筒”所能搭配名詞的廣泛性更是體現(xiàn)了這一點。
2.量詞使用的經(jīng)濟原則。恩施方言量詞使用中,也常常用較為簡省的語法形式表達一定的語法意義。比如在買賣關(guān)系與重疊用法中,人們常常省略量詞前面的數(shù)詞“一”,讓量詞直接與相關(guān)名詞相接,表達一定的意義。這是從屬于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由于這類買賣詞語在恩施方言中使用頻率較高,省略數(shù)詞“一”也不影響交際,語言經(jīng)濟原則自然地選擇省略數(shù)詞而使用更為簡省的語言用于日常交流,如“塊錢把”“趟趟車”等等。
首先在地域上,恩施地處鄂西山區(qū),屬于西南官話的鄂中小片。恩施方言量詞用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南官話以及周邊地域環(huán)境的影響,量詞用法與北方的普通話必然有較大差異。
其次,恩施為少數(shù)民族人口聚居地,聚居大量土家族、苗族、侗族、朝鮮族人,其中據(jù)《恩施州志》記載,土家族人占恩施州境內(nèi)總?cè)丝诘囊话胍陨希瑐鹘y(tǒng)的土家語對恩施方言有很大的影響。如ka,參見田得生、何天貞的《土家語簡志》206頁,ka的意思為張開的大拇指與中指之間的距離,到現(xiàn)在恩施方言中,ka作為特色量詞使用頻率依然較高。
恩施方言中與普通話共有的量詞都是古代漢語中遺留繼承下來的,但是古代漢語在各個地區(qū)的發(fā)展與繼承情況不一樣。比如共有量詞“個”,在《說文解字》中有“個”本為“竹”的計量單位。到現(xiàn)在,普通話中“個”一般不與“竹”搭配,其搭配的名詞范圍有所擴大,而恩施方言中的“個”所能搭配的名詞更為寬泛。
恩施方言量詞帶有濃厚的地域色彩,與普通話相比有一套獨特的量詞體系,量詞在語法形式、語法搭配、語義與語用上與普通話都有較大差別。恩施土家文化與恩施人的交際思維習(xí)慣對其特點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語言本身的繼承與發(fā)展也影響著恩施方言量詞特點的形成。這些量詞表現(xiàn)恩施地方語言特色,展現(xiàn)恩施人的文化魅力,是漢語言文化豐富多彩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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