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龔斌

《世說新語》索解（十）

上海龔斌

謝公不許搜索兵廝逋亡

謝公時，兵廝逋亡，多近竄南塘下諸舫中。或欲求一時搜索，謝公不許，云：“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續(xù)晉陽秋》曰：“自中原喪亂，民離本域，江左造創(chuàng)，豪族并兼，或客寓流離，名籍不立。太元中，外御強氐，蒐簡民實，三吳頗加澄檢，正其里伍。其中時有山湖遁逸，往來都邑者。后將軍安方接客，時人有于坐言宜糺舍藏之失者。安每以厚徳化物，去其煩細。又以強寇入境，不宜加動人情，乃答之云：‘卿所憂在于客耳。然不爾，何以為京都？’言者有慚色?！?/p>

（《世說·政事》二三）

兵廝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最低賤的階層。兵指軍戶，廝指服賤役者。由于長期分裂割據(jù)，戰(zhàn)亂不已，尤其是西晉之末，北中國被異族占領，戰(zhàn)火蔓延不息，人民顛沛流離，遭受空前苦難。軍戶既要服兵役，又要為軍府種田、養(yǎng)牲畜，有做不完的苦役。卑賤也是世襲的，軍戶父兄死亡，子弟相代，永無出頭之日。除遭受政府的壓迫之外，豪強也并吞軍戶和逃亡者，把他們作為私有財產(chǎn)。這些社會最底層的卑賤者，甚至連做郡縣有戶口的農(nóng)民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

東晉孝武帝太元中，謝安執(zhí)政，同樣面臨“兵廝逋亡”的社會問題。無家可歸的卑賤者，為逃避非人的苦役，不少流竄到京師建康，躲藏在秦淮河邊地名南塘的船上。于是，有人主張搜索他們。

為什么搜索？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道出了兩大原因：

一是中原喪亂之后，北方人民大量流亡到江南，加之豪族兼并逋亡的兵廝，以致“名籍不立”，即無戶口。“名籍不立”，意味著人口減少，國家政權(quán)人力資源匱乏，賦稅也必然減少。《世說·假譎》八注引《晉陽秋》說：“蘇峻擁兵近甸，為逋逃藪?！敝赋鲕娛潞缽娞K峻，成了逋逃者的淵藪?？梢姼黝惡缽娂娌⑹杖蒎吞拥谋鴱P，乃是天下戶口減少的重要原因。王羲之寫信給謝安，談到當時兵民逃亡的嚴重情況及其原因，說：“自軍興以來，征役及充運死亡叛散不反者眾，虛耗至此，而補代循常，所在凋困，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則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輒令其家及同伍課捕。課捕不擒，家及同伍尋復亡叛。百姓流亡，戶口日減，其源在此?！保ā稌x書》卷八○《王羲之傳》）兵廝逃亡太多，致使國力虛耗。而逃亡不能制止，同法令（常制）有關：凡有逃亡，動輒命其家屬及其同一伍（古時軍隊五人為伍，戶籍五家為伍）去追捕。追捕不到，家屬及同伍也只得逃亡。這種惡法進一步加劇“百姓流亡，戶口日減”。

二是軍事對立的需要。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戰(zhàn)”前，東晉與北方前秦政權(quán)嚴重對立，需求大量的人力物力。兵廝逋亡眾多，軍隊無法得到人員的補充，勢必要搜索逋逃者。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說：“太元中，外御強氐，蒐簡民實，三吳頗加澄檢，正其里伍。”所述正是為對抗北方前秦，搜索逃亡者以充實戶口的措施。措施之極端見《晉書》卷八一《毛寶傳》附《毛璩傳》記載的火燒青蒲：“海陵縣界地名青蒲，四面湖澤，皆是菰葑，逃亡所聚，威令不能及。璩建議率千人討之。時大旱，璩因放火，菰葑盡然，亡戶窘迫，悉出詣璩自首，近有萬戶，皆以補兵，朝廷嘉之?！边@則文獻至少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逃亡者已不懼法令；二是搜索手段之極端；三是搜索所得用以充實軍力。當年兵廝逋逃的嚴重以及卑賤者的走投無路，于千年之下猶讓人觸目驚心。

同樣使人感慨的是，謝安不許搜索逋逃者，聲稱：“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在他看來，京都應該容置逋逃者?！独m(xù)晉陽秋》說謝安“每以厚德化物”。確實，謝安是厚德者。也只有厚德的執(zhí)政者才會同情卑賤者，給他們留一條活路。再說，京都是天下人的京都，非權(quán)貴和豪富的天堂。人民的首都，難道只歡迎有權(quán)有錢階層？

《晉書·謝安傳》說：“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綱，威懷外著，人皆比之王導，謂文雅過之?！敝x安容置京都逋逃者，實行德政。京都及各地制法、執(zhí)法的大佬們，是否應該學學謝安呢？當然，謝安是不好學的，他有文雅的內(nèi)質(zhì)。如果執(zhí)法者本身是流氓，不知文雅為何物，指望他行德政，那簡直是緣木求魚。

孫興公作《庾公誄》

孫興公作《庾公誄》，文多托寄之辭?！毒b集》載《誄》文曰：“咨予與公，風流同歸。擬量托情，視公猶師。君子之交，相與無私。虛中納是，吐誠誨非。雖實不敏，敬佩弦韋。永戢話言，口誦心悲?！?既成，示庾道恩。庾見，慨然送還之，曰：“先君與君，自不至于此?！钡蓝?，庾羲小字。徐廣《晉紀》曰：“羲，字叔和，太尉亮第三子，拔尚率到。位建威將軍、吳國內(nèi)史?！?/p>

（《世說·方正》四八）

才性合一，自古以來就是評價作家的重要標準。才指文才、才情，性指品性、德行。文才與人品合一，才算得上是優(yōu)秀作家，為讀者敬仰愛戴。如果徒有如花之才藻，而品性惡劣，則在文學史上不可能享有崇高地位。道德文章，才是大多數(shù)作家追求的目標與世代讀者認可的標準。

孫綽有文才卻性鄙，故在世時常常被人們譏嘲和捉弄，出盡洋相。這一次孫綽作《庾公誄》，又遭到庾亮兒子道恩的譏嘲。

當然，文學有它自身的美學價值，盡管由于作者的道德缺陷而打折扣。孫綽才藻一流，為當時文士之冠。人們雖然鄙視他的品德，但愛其文藻者不乏其人?！稌x書》本傳說：“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王、郗、庾諸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可知孫綽是作碑文的大手筆。《文心雕龍·誄碑》敘蔡邕、孔融后，即論孫綽碑文，說明兩晉作家中，孫綽碑誄之作享有盛名，少有人能出其右。

文學與道德固然有別，但二者又有必然聯(lián)系?！把詾樾穆暋保员傻淖骷?，總會露出馬腳。孫綽《庾公誄》“文多托寄之辭”，便明顯暴露了其人品的瑕疵。歷來的碑誄之作從寫作旨意來說，大體有兩種弊?。阂环N是不顧事實地美化作者，阿諛死者為賢人圣人，以致被人詬病，稱之為“諛墓之文”。另一種更巧妙，美化死者的同時，也美化自己。通過虛構(gòu)或夸大某些事實，把自己籠罩在死者昔日的光環(huán)里，借此給自己臉上涂抹美麗的油彩。孫綽就熟諳此道?！垛坠C》“文多托寄之辭”，塞進了不少私貨。譬如誄文說：“咨予與公，風流同歸。”嗟嘆自己與庾公一樣風流?！帮L流”是魏晉名士最傾心的人格美感，庾亮誠然稱得上東晉初期的風流人物。問題是你孫綽雖然與庾亮有過交往，但庾亮風流不等于你孫綽也風流呀。一個“性鄙穢行”的人，有何資格說與庾亮“風流同歸”呢？這簡直是污蔑庾亮了！誄文又說：“君子之交，相與無私?！边@豈不是粉飾自己也是無私的君子嗎？事實是，庾亮與孫綽本來關系就疏淺，現(xiàn)在居然說成是“君子之交”，豈不是涂白自己，抹黑庾亮？再有“虛中納是，吐誠誨非。雖實不敏，敬佩弦韋”云云，似乎庾亮成了好學生孫綽的良師，師生尊奉道義，親密無間。這哪里是贊美死者，實在是綁架死者，目的全在美化自己。

《庾公誄》寫成后，孫綽送給庾亮第三子道恩看。道恩一眼就看出誄文中的私貨，慨然退回，毫不留情面地說：“先君與君，自不至于此?！敝赋稣C文所寫不是事實。難怪道恩憤怒，孫綽這個性鄙的文士，把庾亮寫成是孫綽的“君子之交”，那是手段高明的造謠污蔑，豈能任他胡說八道！

孫綽的有才無德，絕非作《庾公誄》一事。《世說·輕詆》二三記孫綽所作《王長史誄》，其中寫道：“余與夫子，交非勢利。心猶澄水，同此玄味?！遍L史（王濛）之孫王恭看到此文后說：“才士不遜，亡祖何至于與此人周旋！”否認王長史生前同孫綽會如此交往?？梢姡瑢O綽借已作古的名流美化自己，乃是慣技?？尚Φ氖?，他也因之一再受辱。王敬美評點說：“孫多穢行，故累受此辱。”一個作家若自恃文才，不屑于進德功夫，虛構(gòu)或夸大事實，結(jié)果往往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謝鯤答明帝之問

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薄稌x陽秋》曰：“鯤隨王敦下，入朝見太子于東宮，語及夕。太子從容問鯤曰：‘論者以君方庾亮，自謂孰愈？’對曰：‘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臣不如亮；縱意丘壑，自謂過之?！编圁印稌x紀》曰：“鯤與王澄之徒，慕竹林諸人，散首披發(fā)，裸袒箕踞，謂之‘八達’。故鄰家之女折其兩齒，世為謠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H有勝情遠概，為朝廷之望，故時以庾亮方焉?！?/p>

（《世說·品藻》一七）

魏晉品題人物之風盛行，比較、鑒裁名士的短長優(yōu)劣，自然成為題中之義。晉元帝建武元年（317），立世子司馬紹為皇太子。史稱晉明帝司馬紹“性至孝，有文武才略，欽賢愛客，雅好文辭。當時名臣自王導、庾亮、溫嶠、桓彝、阮放等，咸見親侍……于時東朝濟濟，遠近屬心焉”（《晉書》卷六《明帝紀》）。明帝儼然成了風流名士的中心人物。明帝問謝鯤云云，即反映出明帝為太子時東宮多士，以及品題人物的盛況。

明帝問謝鯤之時間，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以為謝鯤隨王敦下，入朝見太子于東宮，語及夕。據(jù)此可知，此事當在王敦作亂前，謝鯤時為王敦長史，而明帝為皇太子。謝鯤答明帝，初看似乎是說庾亮與己各有短長，“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是說庾亮有治國才能，使百僚遵奉道義，立于廟堂之上，此為其所不及；假若說到縱意丘壑，則自以為勝過庾亮。“端委廟堂”和“一丘一壑”，一般說來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判然有別的人生價值觀，或者說是不同的審美趣味。其情形好像國家總理與山林野老，難道可以相提并論或者相較短長嗎？

當然可以。在魏晉名士的觀念中，無論作為人生價值還是審美取向的“端委廟堂”，絕不比“一丘一壑”更高級。因為“端委廟堂”體現(xiàn)名教，名教拘束情性，意味著俗世俗情；“一丘一壑”標榜自然，意味著自由超脫，為謝鯤崇拜者乃嵇康宣揚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蓋主名教者，必定是非系于心，心系是非，必致禍患；任自然者，情不系于所欲，是非不存于心，禍患不至。在嵇康、阮籍為代表的批判名教而任自然一派思想家的影響下，勤恪之吏不得美譽，虛談之士每得重名。所謂“屢言治道”“每糾邪正”者，謂之俗吏，依仗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nèi)。此干寶《晉紀總論》言之詳矣。

隨著主流哲學思潮的轉(zhuǎn)變，以入世精神為底色的儒家人格雖然仍舊受到尊重，但它的風頭漸漸被以出世為標志的道家人格所蓋過。清談玄理、隱逸避世者的聲望往往超過循吏能臣?！妒勒f》一書中有不少事例能證實上述社會現(xiàn)象。例如《世說·棲逸》五載：“何驃騎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何充位居宰相，權(quán)傾人主，而充之第五弟何準隱居衡門，不及世事，回答乃兄底氣十足，就差沒有說：“我名聲其實比兄大多了！”又《世說·棲逸》一○載：孟嘉游宦，有盛名當世，其弟少孤，隱居陽新縣，京邑人士很想見見這個著名隱士，于是派人謊稱其兄孟嘉病危。少孤急忙趕赴京師，見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語曰：“少孤如此，萬年可死?！笨梢?，孟嘉游宦，不如少孤隱居。此所謂“處者為優(yōu)，出者為劣”（謝萬《八賢論》主旨）也。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后，指出時人以謝鯤方庾亮的原因，說是“鯤有勝情遠概，為朝廷之望”。什么叫“勝情遠概”？難道謝鯤調(diào)戲鄰家織女，女投梭，鯤折了兩顆門牙，世為謠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這算是“勝情遠概”“朝廷之望”？顯然不是。

故“勝情遠概”仍須探索。謝鯤回答明帝所說的“一丘一壑”，丘壑，一般喻山川勝情。翟灝《通俗編》二說：“《晉書·謝鯤傳》：‘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按《漢書·敘傳》班嗣論莊周曰：‘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干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x鯤本此為語，故云‘過之’，非泛道丘壑之勝也?！保ㄞD(zhuǎn)引自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鄙意以為翟灝解“一丘一壑”是正確的?！耙磺鹨慧帧敝搞郎鐦s辱，棲遲清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稌x書·謝鯤傳》說：“鯤不徇功名，無砥礪行，居身于可否之間，雖自處若穢，而動不累高?！笔鼛卓梢越忉屩x鯤頗為自信的“一丘一壑”。否則，整天游山觀水，憑什么可以同庾亮相較優(yōu)劣？

謝鯤雖然優(yōu)游卒歲，不屑政事，縱酒放達，但終究“通簡有高識”。王敦謀反時，謝鯤不畏敦之淫威，多次勸喻，說明鯤并不是浪得虛名。論者以謝鯤方庾亮，自有原因。若不明白謝鯤“勝情遠概”的內(nèi)涵，就很難理解人生價值觀迥異的謝鯤與庾亮，何以有可比性。

作 者：龔斌，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關于第二屆全國大學生名作欣賞征文大賽暨青年教師論文大賽延后截稿日期的通知

由我社主辦的第二屆全國大學生名作欣賞征文大賽暨青年教師論文大賽，自2014年9月1日起征集參賽稿件，得到了全國各省市高等院校師生的廣泛響應和積極參與。本次大賽原定于2014年12月31日截稿。在征稿的過程中，一些師生反映需要更充足的時間完善參賽稿件，另有部分院系仍在積極組織集體參賽?？紤]到廣大師生的現(xiàn)實情況，大賽組委會決定，將截稿日期延后到2015年1月31日。歡迎符合條件的在讀大學生和青年教師，繼續(xù)踴躍投稿！參賽說明及稿件格式要求詳詢我社網(wǎng)站www.mingzuoxinshang.com。

大賽組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