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山那邊有一郎中,塌鼻子,讀書不多,每天上午不做事,只是咕嘟咕嘟吸水煙,直到銅煙筒燒紅了才熄火。午飯后睡覺,睡到一個大哈欠起床才開始門診,但限定人數,只看三四十個號子——他晚上要去喝茶,從來不可耽誤。
沒有人看見他采藥,但他總能拿出一種黑藥丸,據說那是他半夜里采集和泡制的,幾乎包治百病,療效十分了得。這種藥丸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深有淺,其中區(qū)別只有他自己知道,連貼身的幫手也不大明白。
不光是藥,他還有很多旁門左道。比如有個病人高燒不退,見郎中來了就大喊大叫,跳起來朝門外跑。塌鼻子追上去一拳就把病人打倒在地,再把對方拖入水塘,不論對方如何慘叫,不論病人的親屬如何哀求,他死死揪住病人的頭發(fā),一次次把腦袋按入水中。直到沒有什么動靜了,才把幾乎半死的病人拖上岸。人們遵他的指示,用好幾重繭棉包裹病人,抬到床上去發(fā)汗。不到一個時辰,病人果然發(fā)出汗來,高燒漸退,神志恢復,親屬們無不歡天喜地。
更奇特的是,某家的一匹馬右腿折斷,村里人都等著吃馬肉。塌鼻子走到屠夫前一舉手說不可。他仔細看看腿傷,要馬主人找來銅錢一枚,放在火里燒紅,再下醋淬火,如是三番,用刀背將銅錢研為粉末,和著谷酒,灌入馬口。五六天之后,馬腿竟然奇跡般地復原如初。更奇怪的是,幾年后這匹馬死了,屠馬者割開皮肉,還發(fā)現(xiàn)有一銅圈箍在當年的骨折之處。
塌鼻子的故事越傳越多,最神的事莫過有些人曾偷偷地看他采藥——他們后來大驚失色地說,他們看見了,看見了塌鼻子晚上出門,駕船過湖的時候根本不用槳,只拿一根草在水里攪兩下,船就走得飛快!
他的門前常常求醫(yī)者如云。我大姐的暈眩癥發(fā)作時,我曾經開車拉她去過那里,但發(fā)現(xiàn)路邊停了好幾輛汽車,屋里人頭攢動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們踮起腳來,也只看見一排背影那邊的一頂破呢帽,也算是一瞥他的尊容。當天的號子已經發(fā)放完了,沒給我們留下機會。
人們說他門診的一大規(guī)矩,就是任何人都得排號,誰也沒有優(yōu)先權。那一次是來了一輛小轎車,是縣里某位大人物的太太求診,陪同前來的鄉(xiāng)干部笑臉求情,連塌鼻子自己的侄兒也來拉衣袖,想讓官太太破例優(yōu)先。塌鼻子不答應,說官有大小,病無貴賤,他這里是鐵規(guī)矩。
但他還是得罪了不少人。打擊非法游醫(yī)的時候,縣衛(wèi)生局說他既無執(zhí)照,更無文憑,有時還搞迷信,江湖游醫(yī)的黑診所必須馬上關閉。他從那以后就放鴨子,把一大群鴨子放得肥大無比。人們說,他在湖邊睡足了,只消拍三下巴掌,鴨子就會乖乖地跟著他回家。他又想睡覺了,只消把鴨鏟立在稻田邊上,鴨子就不敢越過鴨鏟去吃別人田里的谷。
他站在門檻前,兩只腳簡直就是兩棵樹,在地上生了根,四個男子也休想把他推動。但他這一身武功不傳子,理由是他兒子性子邪,有了神功可能招惹是非,禍國殃民。有人說:“政府把你的診所都關了,你還想著國家社稷,難得?!彼χf:“醫(yī)道就是仁道,仁者以德報怨,不同衛(wèi)生局計較?!?/p>
他后來又獲準行醫(yī),大概是一些忠實的客戶幫忙,或者是衛(wèi)生局沒法管死,雖然沒給他執(zhí)照,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對鄰居們說,他貓肉吃得太多,食德太差,活不長了。六月乃淫厲之時,他將來一定病在六月,死在八月,這個日子是越來越近了。他說他死的那天還吃得酒肉,還唱得戲,只是傍晚會洗一個澡,然后一覺而逝,不聲不響,不會麻煩任何人,大家大可放心。他甚至還預言,在他死后三個月之內,不是上海就是北京,必有一個狀如老貓的高人要來聘他出山,只是那高人與他有緣無分,相見時分隔在陰陽兩界。
他預言過很多事情,有過誤,也有過驗,只是不知這一次會不會說對。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