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聰, 琚挺挺
從思想比較研究中突顯出來的一個典型現象是,即便我們從理論上接受了某種外來的思想體系,卻很難將其真正地轉化為我們自己的思想資源,在許多關鍵點上,理解的差異是隨處可見的。由于中國的公共行政學主要是從西方,尤其是從美國舶來的知識產品,誠如德懷特·沃爾多(D. Waldo)所指出的:公共行政學自誕生之日起,就已經深深地扎根在美國的文化土壤之中①Waldo,D.,The Administrative State:A Study of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American Public Administration. New York:Ronald Press Company.,1948.。因此,這個“消化”過程似乎顯得格外艱難。時至今日,“本土化”的問題早已是老生常談②參見張成福:《發(fā)展、問題與重建——論面向21世紀的中國行政科學”》,《政治學研究》1996年第1期;郭小聰、肖生福:《中國行政學學科建設:科學化和中國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但問題的解決依舊任重道遠。本文認為:倘若我們能夠將視野適當地放寬,而不再局限于狹隘的學科范圍之內,例如,從思想史的角度來重新審視被現代公共行政學所框定的一些主題,那么,我們就有可能為問題的解決尋找到更多的靈感。由于公共行政實際上承載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the good life)的期許,因此,關于公共行政的研究也理應扎根于更為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從中汲取更多有益的思想資源。
本文的主要關懷在于,如何從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掘出能夠為現代公共行政提供支持的思想資源,進一步推動公共行政理論與實踐的發(fā)展。我們的分析重點是儒家的傳統(tǒng)文化,通過對《論語》《孟子》等儒學經典文本的詮釋,探討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的“治道”思想。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治道”思想集中體現在“治人”(即治官人、官吏),通過培育具有公共精神和職業(yè)道德的治理者,達到實現治國、平天下的目標。本文將在挖掘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治道”思想及其現代意義的基礎上,提出進一步思考的問題和方向。
圍繞“儒學與現代化”這一論題,儒家傳統(tǒng)與現代公共行政之間的關系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為了更好地說明二者之間的關系,我們首先有必要準確地理解儒家傳統(tǒng)文化及其精髓所在。由于儒學的重要特征之一即體現在對于現實政治的關懷(所謂的“外王”),因此,公共行政也是儒學不能繞開的一個話題*關于儒學與現代公共行政的關系,學者們亦有所論及。例如,韓國的李文永教授認為,儒家的經典《論語》《孟子》是“最早的行政學教科書”;喬治·弗雷德里克森教授則認識到,儒家傳統(tǒng)蘊藏著極為豐富的倫理資源,可以為現代官僚制奠定倫理基礎。參見[韓]李文永著、宣德五等譯:《〈論語〉、〈孟子〉和行政學》,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序”第1頁;Frederickson,H.G.,“Confucius and the Moral Basis of Bureaucracy”,Administration & Society,2002,33(4):610—628。。
雖然儒學并不直接面對現代公共行政中的一些問題,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一位儒家知識分子是專門針對公共行政而寫作的,但儒學卻能夠在多個方面回應現代公共行政中的諸多問題。首先,作為一種“外王”之學,儒學對政治問題的理解有其獨到之處。由于公共行政是不能夠脫離政治領域而獨立存在的,因此,儒學對政治問題的理解必然會影響到其對公共行政的認知,從而涉及公共行政的合法性及其價值定位等一系列問題。其次,儒家傳統(tǒng)特別強調“治人”的重要性,誠如余英時指出:“傳統(tǒng)儒家‘有治人、無治法’的觀念固然已失時效,但‘徒法不足以自行’終究是一條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原則。制度離不開人的運作,越是高度發(fā)展的制度便越需要高品質的人去執(zhí)行?!?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及其現代變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1頁。因此,儒學對治理者自身的關注(即“治人”)仍然具有其現代意義。此外,“治法”問題雖然不是儒學關心的重點,但這并不意味著儒家傳統(tǒng)中缺少關于“治法”問題的思考,更不意味著儒學對“治法”問題的思考已經失去了其時代價值。恰恰相反,在有關治理方式(即“治法”)的問題上,儒學同樣能夠為現代公共行政提供十分有益的啟示。
綜上所述,儒學能夠回應公共行政的合法性、治理方式、治理者等一系列問題,從而為現代公共行政的理論與實踐提供更加有力的支持。本文對儒家思想的發(fā)掘主要集中在公共行政方面,試圖從五個方面來把握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治道”思想:
(一)公共行政的價值基礎:“仁政”的終極理想
從公共行政的價值基礎來說,儒家的“仁政”理想及其“仁”的價值理念能夠給予我們非常有益的啟發(fā)。儒家政治觀的終極理想即在于實現“仁政”。所謂“仁政”,也就是孟子所說的“王道政治”,或者是宋明儒學所講的“三代之治”。在儒學傳統(tǒng)中,“仁政”是有其一定歷史根據的(即“三代之治”、“先王之道”)。因此,在絕大多數儒家知識分子看來,“仁政”不僅是一種政治理想,而且完全有可能變成現實,正如程頤所言:“古不必驗,今之所患,止患不得為,不患不能為。”*[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3頁。但問題在于,儒家的“仁政”理想對于現代公共行政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如果我們將“仁政”視為儒家的政治理想,推而言之,公共行政的價值就在于“踐仁”,也就是將“仁”的政治理想落實到日用常行之間。由于孔子并沒有對“仁”的概念給出一個清晰的界定,這就導致有關“仁”的具體內涵存在著各種不同解說的可能。然而,我們卻不難從這些不同的解釋中辨認出,“仁”的基本精神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對人自身的關注。無論我們將“仁”解釋成“克己復禮”,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抑或“愛人”(《論語·顏淵》),“仁”之理念的核心其實都并不離開對人的自身的關注。因此,“仁政”的基本要求,就是要通過政治、行政等方式,促進人民自身的發(fā)展。具體而言,“仁政”的理念首先要求執(zhí)政者保障人民的基本生存權利,其次意味著通過教育(如:詩、禮、樂)等方式,幫助人們在知識、德性等方面獲得充分的發(fā)展??鬃訉ζ涞茏尤接姓f“為政”的關鍵就在于“即庶矣”,則“富之”、“既富矣”,則“教之”(《論語·子路》);孟子將“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視為“王道之始”,將“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看作“王道之成”(《孟子·梁惠王上》);后世儒家通常所主張的“輕徭薄賦”、“正風俗”等等,其實都是在講這一層意思。
當然,由于受到時代的局限,傳統(tǒng)儒家所關心的公共事務的主要內容顯得過于簡單。但我們認為,儒家所提倡的“仁政”理想并沒有因此而失去其現代意義。事實上,“仁”的理念能夠進一步夯實公共行政的價值基礎,誠如卡米拉·斯蒂福斯(C. Stivers)所指出的:現代官僚體制中的公務人員“既不是被選舉的,也不能輕易被罷免”,并且,其所行使的權力也是通過由人民選舉的政治官員那里間接獲得的,“因此,他們權力的行使是有問題的”*[美]卡米拉·斯蒂福斯著、熊美娟譯:《公共行政中的性別形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第1頁。。為公共行政的合法性提供辯護,也就成了一個重要的主題。自伍德羅·威爾遜開始,為公共行政的合法性提供辯護,通常都是從行政活動的中立性和專業(yè)性、行政效率的追求以及行政領導的必不可少等角度來展開的,亦即主要是從技術理性的角度來為其進行辯護的。與之相比,儒家的“仁政”理想卻是從人與社會的發(fā)展這個角度來把握公共行政的價值,因而能夠提升到價值理性的高度來發(fā)掘公共行政的深刻內涵。由于“仁”的理念主要體現的是對人的自身的關懷,我們認為,發(fā)掘儒家的“仁政”思想,既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而且能夠幫助我們糾正現代公共行政理念中存在的一些偏差(例如,過分地強調GDP等績效指標),從而進一步突顯出公共行政的公共性、社會性,也就是將公共行政與人的幸福生活、社會的和諧發(fā)展更為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夯實現代公共行政的價值基礎。
(二)人性化的治理方式:“德治”的基本主張
從治理方式的角度來看,儒家傳統(tǒng)能夠為現代公共行政提供支持的,主要是其“德治”的基本主張。儒家非常強調通過執(zhí)政者的道德感召力量來進行治理,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儒學的兩位奠基者孔子和孟子都十分真誠地相信這種道德感召的力量,一直到宋明時期,程顥、程頤以及朱熹等人還經常強調要“正君心”、“格君心之非”。關于儒家的“德治”思想,李澤厚指出:“德治”的主張在先秦時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原因在于遠古原始傳統(tǒng)本以源于宗教巫師的氏族首領本人的典范風儀、道德規(guī)范來進行等級統(tǒng)治,一切成文或不成文的客觀法規(guī)比較起來是次要的”*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第281頁。。隨著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儒家的“德治”思想在何種意義上能為現代公共行政提供支持呢?
在現代社會中,公共行政所面臨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需要處理的利益關系也變得極為復雜,法治通常是現代公共行政采取的主要手段。戴維·羅森布魯姆(D. Rosenbloom)等認為:法律途徑“已經發(fā)展為一種重要的(公共行政的)研究途徑”,這種途徑“主要是將公共行政視為在特定情境中應用法律與施行法律的活動”*[美]戴維·羅森布魯姆、羅伯特·克拉夫丘克著,張成福等譯:《公共行政學:管理、政治和法律的途徑》,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5頁。注:括號中的文字為筆者所加。。在我們看來,儒家的“德治”思想仍然能夠為今天的公共行政做出自己的貢獻:首先,從治理方式來說,“德治”可以作為法治手段的重要補充。與較為剛性的“法治”手段相比,“德治”顯然是一種更具彈性并且也更加人性化的治理方式,體現的是一種關于治理手段的審慎選擇。其次,從治理效果來說,儒家相信“德治”優(yōu)于法治。事實上,“德治”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儒家對政治、行政活動的理解?,F代公共行政通常將處理公共事務理解為對各種不同利益關系所做的調整。理查德·斯圖爾特指出,現代行政法的重構即是以發(fā)展出合理的利益代表模式作為其核心的*參見[美]理查德·斯圖爾特著、沈巋譯:《美國行政法的重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41—185頁。。但在儒家看來,政治和行政活動都不過是“人事之一端”*錢穆:《論語新解》,北京:三聯書店,2012年,第21頁。。處理人事的關鍵不僅在于辨明其中的是非曲直,而且要使人們對處理的方式和結果等心悅誠服,并在這一過程中獲得成長。因此,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可見,儒家的“德治”思想更加關注人與社會的關系,主張采取更加人性化、更具感召力的“德治”方式來進行治理;儒家所關心的中心問題是人與社會的發(fā)展,這才是儒家“德治”思想的真正精神所在。對現代公共行政來說,治理方式的選擇乃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深刻體會儒家的“德治”精神,對處理當今社會各種各樣的利益矛盾和價值沖突,也許能夠啟發(fā)公共治理者的多向思維,使其處理方法更加游刃有余和切實有效。
(三)公共治理者的道德情懷:“行道”的經世精神
從陶冶公共治理者的道德情懷來說,儒家傳統(tǒng)能夠有益于現代公共行政的因素主要在于其“行道”的經世精神。與同樣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深遠的道家和佛教思想相比,儒學的一個典型特質就在于其“出仕經世”的人生主張。誠如南宋大儒陸九淵所言:“儒者雖至于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于經世?!?[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頁。我們需要立即加以補充的是,儒家所謂的“出仕”絕不意味著將獲取官位作為人生的主要目標??鬃诱f:“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論語·憲問》)朱熹進一步闡釋:“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9—150頁。因此,儒家非常反對將“出仕”作為謀求個人生存資源的一種手段。在儒家傳統(tǒng)看來,“出仕”的最終目的應當是“行道”,亦即實現儒家所主張的“仁政”理想。根據《論語》《孟子》的記載,儒學的兩位代表人物孔子、孟子都是席不暇暖,兢兢業(yè)業(yè)地奔走在列國之間,尋求一個“得君行道”的機會。后世的儒家知識分子繼承并發(fā)揚了孔、孟二人的這種“行道”精神,無論個人在仕途中是進、是退,儒家的基本關懷仍在于經世和行道,正所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
儒家這種“行道”的使命感,以及由此反映出的經世精神,仍然沒有失去其現代意義。最近幾年,西方學界開始有大量的研究作品對現代人的公共精神的衰落現象進行反思。具體到本文所論的公共行政領域,研究者們也對現代社會中(包括公務人員在內)普遍存在的公共服務意識的缺乏、參與公共事業(yè)的熱情逐步衰退等問題,表示深深的擔憂。有鑒于此,羅伊斯·懷斯(L.R. Wise)呼吁,應該努力營造出一種“公共服務文化”(the public service culture)*參見[美]理查德·斯蒂爾曼二世著、竺乾威等譯:《公共行政學:概念與案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10—529頁。。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的“行道”精神正可以發(fā)揮其價值,從而塑造現代知識分子以及公共治理者“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道德情懷。
(四)公共治理者的責任倫理:“臨事而懼”的憂患意識*本部分參考了肖濱的相關論述。參見肖濱:《儒家傳統(tǒng)如何支援現代民主》,《學術研究》2002年第5期。
從提高公共治理者的責任意識來說,儒家傳統(tǒng)文化同樣能夠對此有所助益。具體來說,儒家“臨事而懼”的憂患意識能夠進一步完善現代公共治理者的責任倫理觀念?!柏熑蝹惱怼边@一概念,是馬克斯·韋伯提出的。根據韋伯的解釋,所謂“責任倫理”,意味著當事人只需要對自己行為的可預見的后果承擔相應的責任,這里的主要原因在于一種行為的倫理價值只能體現于該行為的后果。由于充分地意識到,在現實世界當中,“善”的意圖與“善”的結果之間存在非理性的吊詭關系,即“善”的意圖有可能并不帶來“善”的結果,或者,“‘善’的目的,往往必須借助于在道德上成問題的或至少是有道德上可虞之險的手段,冒著產生罪惡的負效果的可能性甚至于幾率,才能達成”*[德]馬克斯·韋伯著,錢永祥譯:《學術與政治》,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65頁。,因此,韋伯認為,對于投身政治事業(yè)的人們來說,具備責任倫理是基本的條件。
然而,“責任倫理”也依然沒有解決“目的與手段之間的緊張關系”。在這一問題上,儒家傳統(tǒng)中的“憂患意識”能夠為我們帶來一定的啟發(fā)。根據徐復觀的解釋,所謂“憂患意識”,不同于原始宗教動機的恐怖或者絕望,“‘憂患’與恐怖、絕望的最大不同之點,在于憂患心理的形成,乃是從當事者對吉兇成敗的深思熟考而來的遠見;在這種遠見中,主要發(fā)現了吉兇成敗與當事者行為的密切關系,及當事者在行為上所應負的責任。憂患正是由這種責任感來的要以己力突破困難而尚未突破時的心理狀態(tài)。所以憂患意識,乃人類精神開始直接對事物發(fā)生責任感的表現,也即是精神上開始有了人的自覺的表現”*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臺北: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20—21頁。。因此,憂患意識產生于人們對自己所承擔的責任的認知,即“只有自己擔當起問題的責任時,才會有憂患意識”*肖濱:《儒家傳統(tǒng)如何支援現代民主》,《學術研究》2002年第5期。。從這一角度來說,儒家傳統(tǒng)中的“憂患意識”其實就是韋伯所說的“責任倫理”。
但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儒家的憂患意識也有其超出責任倫理的一面。原因在于,儒學中的憂患意識,一方面針對個人的實存性問題,即孔子所說的“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論語·述而》);另一方面則針對政治層面的制度性問題,即蔣慶總結的政治社會的形上根基、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歷史中的公正、行為規(guī)范以及政治制度的重建等問題*參見蔣慶:《公羊學引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3頁。。在我們看來,儒家的“憂患意識”雖然仍是以“擔當起問題的責任”為其中心的,卻同樣突出“德、義、善”等基本的價值規(guī)范,從主、客觀兩個方面,強調行動者所應承擔的責任。這可以看作是對韋伯所說的“責任倫理”的必要補充,進一步完善了現代公共治理者的倫理觀念。
(五)公共治理者的職業(yè)精神:“居之無倦,行之以忠”的處事態(tài)度
從提升公共治理者的職業(yè)精神來說,儒家傳統(tǒng)中能夠為其提供支持的主要是孔子所說的“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論語·顏淵》)的處事態(tài)度。由于現代公共行政非常依賴于官僚制的組織方式,而韋伯意義上的官僚機構則傾向于采取一種等級制、規(guī)則化的運作方式*參見[德]馬克斯·韋伯著、閻克文譯:《經濟與社會》,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第1094—1097頁。,因此,為各種類型的官僚組織工作,或許并不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具有吸引力,甚至,在官僚機構中的工作經歷還會造成對公務員的個性與創(chuàng)造力的壓制*參見[美]拉爾夫·赫梅爾著、韓紅譯:《官僚經驗》,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此外,在現代社會中,服務于公共機構通常只是一種普通的職業(yè)選擇,公務人員很難從中體會到參與公共事務的莊嚴感和重要意義,因此,在長期的行政工作中,難免會產生疏忽、倦怠的心理。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公共行政學界對公務人員的職業(yè)倦怠及其激勵問題予以了高度的關注。
事實上,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也就是說,當人們長久地投身于行政事務的時候,可能會由于從業(yè)熱情的喪失,而逐漸產生出一種倦怠的心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相較于現代公共行政學,儒家傳統(tǒng)更加突出參與公共事務的神圣性和莊嚴感。儒家非常強調要在平凡的活動中發(fā)現其“超越”的一面,這也就是赫伯特·芬格萊特(H. Fingarette)所說的“即凡而圣”(the secular as sacred)*[美]赫伯特·芬格萊特著,彭國翔、張華譯:《孔子:即凡而圣》,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儒家的主要關懷在于現實世界,主張在現實世界中“行道”,因此,出仕、經世均為既平凡又神圣的職業(yè)選擇,投身仕途的人需要從中感受到這種神圣性,并從心理上發(fā)展出一種“敬事”的態(tài)度,才能有效地參與公共事務的治理。因此,孔子對他的弟子們說,處理政事的關鍵就在于“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先之、勞之、無倦”(《論語·子路》)。用今天的話來說,孔子認為,投身于各種行政活動,就必須要有盡忠職守(“行之以忠”)和一定的犧牲(“先之、勞之”)的精神。之所以需要采取這種積極進取的職業(yè)態(tài)度和職業(yè)道德,則是由公共事務的莊嚴與神圣決定的。對于現代公共行政來說,孔子所強調的這種“居之無倦,行之以忠”的處事態(tài)度,仍然具有突出的現代意義,有助于提升現代公共治理者的公共職業(yè)道德和敬業(yè)精神。
在前文的論述中,我們主要是從“仁政”理想、“德治”方式、經世精神、憂患意識以及“居之無倦,行之以忠”的處事態(tài)度等五個方面,分析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治道”思想。概而言之,儒家的“治道”思想主要體現在“治人”,通過培育以“心系天下”為己任的治理者,以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公共治理目標。就此而言,儒家傳統(tǒng)文化能夠為現代公共行政做出自己的貢獻。由于現代公共行政通常更加強調制度創(chuàng)新、組織再造等內容,對行政人員的公共精神的培養(yǎng),往往缺乏足夠的關注。正如喬治·弗雷德里克森教授(G. Frederickson)所指出的:在公共行政學的研究中,“公共”哲學理應占據核心的位置;從根本上來說,現代行政即是對“公共”一詞所做的回應。他認為,公共行政中的公共理論的構成要件主要包括:憲法、品德崇高的公民、對公共利益的回應、樂善好施與愛心*參見[美]喬治·弗雷德里克森著、張成福等譯:《公共行政的精神》,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9—42頁。。與之相比,儒家傳統(tǒng)文化更加關注的是培育行政人員的公共精神、塑造行政人員的公共人格。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是近年來的國家建設目標。如何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國內外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不能簡單地模仿西方國家的治理模式,而是要“善于借鑒古今中外治國理政的經驗教訓”,尤其“我國歷史悠久,古代政治文明中蘊含著大量治國理政的經驗和理論”*房寧:《如何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人民日報》2014年1月28日,第7版。,是推進我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巨大寶庫。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的“治道”思想,就是這個巨大寶庫中的一朵奇葩。
(一)“仁政”理想與現代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價值基礎
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政”理想以及“仁”的價值理念仍然不失其現代意義,并能進一步夯實現代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價值基礎。由于在儒學傳統(tǒng)中,“仁”既是作為一種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也是作為一種價值基礎而存在的,因此,“仁”在儒家的理想世界里也為一切的外在制度提供了相應的判斷標準。例如,孔子本人非常重視“禮”、“樂”的價值,有“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的說法,但他非常反對那種只是從表面上符合“禮”、“樂”的外在形式的做法。針對當時“禮崩樂壞”的狀況,孔子曾經感嘆:“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在孔子看來,如果離開了“仁”的價值基礎,“禮”、“樂”等外在形式就只是虛有其表,而很難有多少實質的意義,所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
就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來說,儒家“仁”的理念對我們具有啟發(fā)意義。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實際上并不僅僅是治理結構和制度設置等層面的問題,更為關鍵的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應該建立在怎樣的價值理念之上。我們認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價值基礎就在于對人自身的關懷,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以人為本”。只有從人的實存性這一基本前提出發(fā),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才有意義,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的優(yōu)越性也才能真正地體現出來。從這個角度來說,儒家“仁”的理念是與此完全相通的,吸收和借鑒儒家的“仁政”理想及其“仁”的理念,對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具有重要的意義。此外,發(fā)掘儒家“仁”的思想理念,使之成為現代國家治理體系的價值基礎之一,也符合人們對公共行政活動的期待,即公共行政并不是簡單的政策執(zhí)行,而是要為實現“美好生活”(the good life)做出自己的積極貢獻。
(二)“德治”精神與現代國家治理能力的根源
儒家的“德治”主張,同樣能夠成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思想資源。前文指出,儒家的“德治”精神集中體現在對“德治”這種人性化的治理方式的信任。通過與“法治”的手段進行比較,儒家之所以更加傾向于“德治”,其實仍不離開其對人與社會的關懷。因此,準確地理解儒家的“德治”精神,有助于我們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選擇一種更為人性化的治理方式,從而使得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更好地服務于人與社會的發(fā)展。
更進一步說,儒家所主張的“德治”不僅僅是一種治理方式的選擇,而且還為我們指出了現代國家治理能力的根源之所在。從《論語》《孟子》等儒學經典的相關論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儒家主張的“德治”其實是有其前提的。簡單地說,這個前提就是要在執(zhí)政者與人民之間、政府與社會之間建立起充分的信任??鬃訉λ牡茏幼迂曊f,政治的關鍵即在于取得人民的信任(“民信之矣”)(《論語·顏淵》)。孟子則告訴滕文公(《孟子·梁惠王下》),只要能夠與人民一條心,形成現代政治學所說的“命運共同體”,就可以不懼任何強敵。因此,儒家所理解的政府能力,首先必須建立在取得人民信任的基礎上。只要政府能夠充分地取得人民的信任,那么,“德治”就將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并能取得“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的效果。誠如韓國李文永教授所指出:儒家理想中的政府應該是積極有為的,但這種積極有為并不是通過采取過分強硬的手段來實現的,而是建立在執(zhí)政者與人民相互信任的基礎之上,亦即是由雙方齊心協(xié)力、共同努力的結果*參見[韓]李文永著、宣德五等譯:《〈論語〉、〈孟子〉和行政學》,第260—265頁。。從這個角度來說,政府的執(zhí)政能力根源于人民的信任。事實上,現代公共行政所發(fā)展出來的一系列行政方式,如政府信息公開、公眾參與等等,其最終目的即在于此。
(三)“復性”功夫與現代公共治理者的培養(yǎng)
儒學傳統(tǒng)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個人修養(yǎng)方面的思想資源,有助于塑造現代公共治理者的道德人格,從而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做出自己的貢獻。相較于西方哲學,儒家哲學偏重于“主體性”(Subjectivity)和“內在道德性”(Inner-morality),并由此而衍生出一套道德實踐的功夫。根據牟宗三的說法,儒家傳統(tǒng)中的道德實踐功夫即所謂的“復性的功夫”。由于儒家相信人性本善,“所謂的復性,即恢復我們之本體性……即須克服或轉化我們之氣質之不善不正者”*參見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6—67頁。。
當然,儒家所論的“復性”功夫是非常復雜的。孟子的“知言”“養(yǎng)氣”(《孟子·公孫丑上》),《大學》中的“三綱領、八條目”,其實都是在指明這一套道德實踐的功夫。到了宋明時期,“復性的功夫”更是得到極為豐富的闡釋,并由此而劃分為各種不同的派別*關于這一問題的詳細論述,參見蔡仁厚:《宋明理學》,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我們認為,儒學傳統(tǒng)中的這套道德實踐的功夫,其最終目的即在于指點出一條“成圣”之路。對于現代的公共治理者來說,固然不需要成為道德意義上的“圣人”,不過,我們仍然能夠從儒家的道德實踐功夫中受到一定的啟發(fā)。其原因在于,儒家所說的道德實踐功夫雖然是以“成圣”作為終極目標的,但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好高騖遠。事實上,儒家傳統(tǒng)非常強調應該從切近處下功夫,通過腳踏實地、堅持不懈的學習,逐漸地完善自我*參見李明輝:《儒家視野下的政治思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0頁。。因此,儒家的道德實踐功夫不是某種過時的教條,而是能夠對現代公共治理者產生積極影響的修養(yǎng)之道。主要體現在:
(1)陶冶現代公共治理者的道德情懷。在前文的分析中,我們指出,“出仕經世”是儒家的基本關懷。儒家將“出仕”的目的理解為“行道”,而不是將其視作一種獲取個人生存資源的手段,由此發(fā)展出“憂以天下、樂以天下”的擔當精神與道德情懷。對于現代的公共治理者們來說,雖然在所欲行之“道”方面,可能與傳統(tǒng)儒家的理解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但儒家所說的這種“行道”精神,以及由此而衍生出來的“心系天下”的道德情懷,卻是現代公共治理者同樣應該具備的。
(2)增強現代公共治理者的責任意識。儒家的“行道”精神或多或少地帶有一種樂觀的色彩,但當面臨現實問題的時候,儒學同樣也表現出一種深深的憂患意識。儒學中的這股憂患意識根源于其對責任問題的認識,亦即由于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及其相應的責任,所以才會產生出這種“臨事而懼”的憂患意識。如果現代公共治理者能夠從這種憂患意識中汲取養(yǎng)分,并以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小雅·小旻》)的審慎態(tài)度來處理各種公共事務,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這無疑也是有益于現代治理的。
(3)提升現代公共治理者的職業(yè)精神。由于現代公共事務的內容逐漸增多、復雜性日益增強,在處理公共事務的時候,不僅需要具備一定的創(chuàng)造性,更為關鍵的是,要能在長期的職業(yè)生涯中始終保持熱情。在這一方面,儒家所說的“居之無倦,行之以忠”的處事態(tài)度,能夠給予我們一定的啟發(fā)。由于充分地意識到公共事務的重要意義,儒家非常反對在處理公共事務的過程中,采取一種得過且過的態(tài)度。在儒家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中,投身于政治活動,理應是一種非常審慎的職業(yè)選擇,因此,只有真正具備公共精神的人,才能有效地參與公共事務,做到恪盡職守(“行之以忠”)、“居之無倦”。
綜上所述,儒家傳統(tǒng)中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治人”思想,能夠給予現代公共治理者十分有益的啟示。誠如余英時所言:“只要社會上有領導人物,人民便必然會要求他們在道德上和知識上具備一定程度的修養(yǎng)?!?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及其現代變遷》,第251頁。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同樣離不開公共治理者自身素質的提高。這正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現代意義。
作為一種“內圣外王”之學,儒學不僅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包含了許多公共治理問題的真知灼見。從公共行政學的視角深入發(fā)掘儒家文化的思想內涵,無論是對于公共行政的理論還是對公共行政的實踐來說,都具有重要的價值。從理論的角度來看,公共行政學作為一門誕生于西方的學科,主要是從西方文化中汲取其思想資源的。然而,儒家傳統(tǒng)中同樣也蘊含著極為豐富的養(yǎng)分,能夠為現代公共行政學的理論發(fā)展提供支持。將公共行政的研究拓寬到一種文化比較的視野中,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公共行政自身價值的理解,促進我們對行政理念、治理方式等問題展開進一步的思考,將公共行政的理論發(fā)展更好地扎根在中國的本土文化之中,并與西方的公共行政學展開深層次的理論對話。從實踐的角度來說,由于儒家傳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中國人的認知方式,如我們對“善政”、“善治”*這里所說的“善治”,指的是一種治理形態(tài),而不是治理理論中所說的“善治”。等問題的理解,因此,發(fā)掘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公共行政學價值,對于實現中國式的“善治”理想,同樣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本文的研究只是拋磚引玉,深入發(fā)掘儒家傳統(tǒng)對于現代治理的價值與意義,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拓深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