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迎 平
中國古代的文體分類,最初主要是根據(jù)其不同功用區(qū)分的一些“元文體”,如詩、賦、詔、冊、制、誥、書、記、序、論等?!霸捏w”隨著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斷演進,并往往根據(jù)不同的需求進行細分,如詩根據(jù)句式分為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雜言詩,賦根據(jù)體制分為騷賦、大賦、小賦等。與此同時,文壇上根據(jù)文體研討和寫作指導的需要,又從不同的角度對“元文體”進行類聚,乃至重新命名,從而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文類,如六朝時依據(jù)是否用韻將文體區(qū)分為文、筆兩大類,唐代依據(jù)是否符合格律將詩歌區(qū)分為古體詩、近體詩兩大類等。于是,文體的這些“元文體”名、細分名、類聚名等雜糅在一起,共同組成了古代文體的大家庭。古代文體學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要厘清這些不同層次的文體在文壇上爭奇斗艷的繁復局面,并努力探索它們的發(fā)展規(guī)律。
從一個時代的文體發(fā)展著眼,某些文體類聚對把握整個文壇的風會起著特殊的作用,值得在文體學研究中引起注意。本文擬探討宋代古文、四六、時文三大文類的形成和相互關(guān)系以及相應(yīng)的類聚文體學的興起,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宋代文體和文體學發(fā)展的脈絡(luò)。
兩漢以降,古代文學逐步擺脫了與經(jīng)、史、子著述混同不分的局面,開始取得獨立的地位。各體文章的大量涌現(xiàn),各種文集的大批編纂,促進了文體類聚的發(fā)達。魏晉六朝時期,形成了古代文體研討的高潮,《文心雕龍》成為六朝文體學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龍》的文體分類,以“元文體”單獨或兩兩組合為基礎(chǔ)立篇,如《明詩》、《銓賦》、《頌贊》、《箴銘》等;其中又有細類的區(qū)分,如“詩”體中又分為四言正體、五言流調(diào)、三六雜言、離合、回文、聯(lián)句(見《明詩》),“書記”下又列舉譜、籍、簿、錄、方、術(shù)、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關(guān)、刺、解、牒、狀、列、辭、諺共二十四品(見《書記》);而全書文體論依據(jù)“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的原則,將全部文體區(qū)分為文、筆兩大類,展開“論文敘筆”,則又反映了六朝文壇對于文體類聚的共識。文類—元文體—文體細類,在《文心雕龍》文類區(qū)分中形成了三個典型的層級。
在文、筆之分以外,六朝文壇還逐步形成了另一種文體類聚,即古體、今體之分。偶對駢句在先秦文學中就已普遍存在,但尚屬無意識的自然形成,且不占主導地位。東漢以降,文尚駢儷,經(jīng)魏晉六朝,先后發(fā)展了麗辭、藻飾、使事、聲律等因素,形成為一種特殊的體式“今文”,或稱“今體”,而視先秦前漢不用駢儷雕飾、自然成文的體式為“古文”。蕭綱《與湘東王書》謂:“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姚思廉:《梁書》卷49《庾肩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90頁。《周書·柳虬傳》稱:“時人論文體者有古今之異。”*令狐德棻:《周書》卷38《柳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681頁??芍亮笃?,今體和古體兩大基于語言體式的文體類聚已經(jīng)確立,且今體占據(jù)了文壇的主導地位。
由于詩在韻文中的重要地位,六朝時期在“文筆”并稱的同時還有“詩筆”并稱,如鐘嶸《詩品》載世人評價沈約、任昉的創(chuàng)作專長為“沈詩任筆”。唐代隨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更趨繁榮,文壇上“詩筆之分”逐步代替了“文筆之分”,而從中唐至北宋,由于韓愈古文的影響日增,無韻之作不再稱為“筆”而稱為“文”了,因而“詩文之分”又逐步代替了“詩筆之分”*參考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第二章第一節(jié)“文筆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03—206頁。。這與詩、賦被列入唐代科舉考試文體,詩格、賦格類著述大量產(chǎn)生,研討詩、賦創(chuàng)作的詩學、賦學均獨立成學有直接關(guān)系,而詩、賦以外的韻文體裁也逐步被歸入“文”類了。
唐代文體類聚除了文筆之分逐步向詩筆之分、詩文之分演變外,今體、古體之分也進一步發(fā)展。唐代講求聲律的“今體詩”成熟定型,形成為律體,后人稱之為“近體詩”,其創(chuàng)作成為詩壇主流。但不受聲律束縛、聲調(diào)古樸自然的“古體詩”(又稱古風、古調(diào)、格詩等)也受到部分詩人的青睞,與“今體詩”分庭抗禮。賦體也由六朝的駢賦進一步律化,而發(fā)展成為律賦,并被選為科舉文體,風行一時,但模仿漢魏古體的賦作也并未消失。
在散文領(lǐng)域,唐初承襲六朝余緒,講求對偶、聲律的“今體文”繼續(xù)主導文壇,雖有尊經(jīng)復古的呼聲及零星的創(chuàng)作嘗試,但并無明確的“古文”文類概念。中唐韓愈在復興儒道的旗幟下,大力倡導古文,要求效法先秦前漢時期散行單句、樸素自然的散體之文,并身體力行,努力創(chuàng)作,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使古文正式登上了文壇。從文類的角度著眼,韓愈的古文理論和實踐有幾個特點:一是宣示“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韓愈:《題歐陽生哀辭后》,《韓昌黎文集校注》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5頁。,并明確提出“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韓愈:《爭臣論》,《韓昌黎文集校注》卷2,第113頁。的主張。二是呼吁“惟陳言之務(wù)去”*韓愈:《答李翊書》,《韓昌黎文集校注》卷3,第170頁。,反對今文的陳詞濫調(diào),主張語言的創(chuàng)新,推崇奇崛的風格。三是在文體的使用上,既注意拓展序、記、碑、傳等傳統(tǒng)文體,又大力開發(fā)辨、解、說、釋、原、讀等適于古文的新文體。韓愈的“古文”,在“今文”統(tǒng)治的中唐文壇,是一種文體革新,是一種創(chuàng)新嘗試,在當時并不為文壇普遍接受和歡迎。由于柳宗元等同道的呼應(yīng)鼓吹,古文一時間內(nèi)造成了相當?shù)穆晞?,但韓門弟子有的重道,有的尚奇,未能準確把握韓愈古文的精髓,尤其是皇甫湜、樊宗師等矜奇尚怪,令古文走入晦澀一途,聲勢很快衰落下去。晚唐仍是今文的天下,并產(chǎn)生了李商隱這樣的今體文大家。李商隱早年“以古文出諸公間”,后入幕府,“始通今體”*李商隱著,劉學鍇等校注:《樊南甲集序》,《李商隱文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13頁。,他在大量的表、啟等今體文的寫作實踐中,將駢偶、藻飾、聲律等今體文特性發(fā)揮到極致,成為今體文寫作的典范;他還將其文集題為《樊南四六》,強調(diào)今體文的句式特征,開創(chuàng)了將今體文稱為“四六”的先河。到晚唐五代,古文雖然已在文壇“亮相”,但這一文類的概念尚未明晰,也未在文壇取得獨立的地位;而今體則仍然占據(jù)著文壇,并誕生了四六之名。
綜合上述,從魏晉六朝到唐五代,文體類聚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基于韻、散的文筆之分、詩筆之分到詩文之分,二是基于駢、散的古體、今體之分。兩種類聚又相互交錯,構(gòu)成了宋前文體類聚的基本脈絡(luò)。這一時期是駢體文學形成、發(fā)展、成熟乃至占據(jù)文壇主導地位的時代,《文心雕龍》的文體學統(tǒng)攝了文壇上的所有文體,集駢文文體學之大成,而唐代古文的興起,則是傳統(tǒng)文體學轉(zhuǎn)型的先兆。
宋前的文體類聚,無論是韻散之分還是駢散之分,大都是以體式作為區(qū)分文類的標準,由此形成的不同文類之間的文體區(qū)分度也比較清晰。隨著唐代古文的興起與科舉制度的確立,文體類聚的區(qū)分標準漸趨多樣化,文類格局也因之發(fā)生變化。宋代文壇的文體類聚形成了兩個基本特點:一方面,韻文文體(詩、詞)和散文文體的分途發(fā)展,詩學、賦學、詞學都獨立成學,并迅速發(fā)展起來,散文(或稱文、文章)創(chuàng)作及其研討明顯地與韻文區(qū)分開來。另一方面,散文領(lǐng)域“古文”和“四六”相互對立,畫地分疆,與作為考試文體的“時文”三足鼎立,古文、四六和時文三大文類并存的格局逐步形成。
(一)宋代三大文類的形成
1.古文
北宋初年的文壇上,最早倡導古文的是以繼承韓愈、柳宗元相標榜的柳開。他旗幟鮮明地提出“古文者……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隨言短長,應(yīng)變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柳開:《應(yīng)責》,《河東先生集》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5冊,第244頁。,強調(diào)古文與儒道的密切關(guān)系,但其創(chuàng)作仍是“體近艱澀”*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52《河東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05頁。,因此在文壇上影響有限。稍后以楊億、劉筠等為代表的“西昆體”風靡一時,他們作為臺閣重臣,承繼李商隱四六文的余緒,尤其在典故、辭藻上下功夫,形成了今體詩文的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氨境牧詣Ⅲ?、楊大年為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16,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4頁。與此同時,石介猛烈抨擊楊億等“窮妍極態(tài),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石介:《怪說》(中),《徂徠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216頁。的柔靡文風,提出“文道合一”的主張。文壇上“古文”和“昆體”儼然形成對壘之勢。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姚鉉“纂唐賢文章之英粹”,編成總集《唐文粹》。該書“止以古雅為命,不以雕篆為工,故侈言蔓辭,率皆不取”*姚鉉:《唐文粹序》,《唐文粹》卷首,《四部叢刊》本。,成為一部唐代古體詩文的專集。其中專列“古文”一類,收錄原、規(guī)、書、議、言、語、對、經(jīng)旨、讀、辯、解、說、評等唐代古文家開創(chuàng)的新文體作品近190篇??梢姰敃r文壇對“古文”特點的基本認識,一是內(nèi)容以闡揚儒道為原則,二是文體多為短小的議論性文體,三是風格以古雅為規(guī)范。
仁宗年間,歐陽修崛起并逐漸領(lǐng)袖文壇,他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對唐宋以來的文體類聚做了全面梳理,奠定了宋代三大文類鼎立的基礎(chǔ)。歐陽修早年應(yīng)試科舉,“學為詩賦,以備程試”*歐陽修:《與荊南樂秀才書》,《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4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73頁。。進士及第后,他“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其后天下學者亦漸趨于古,而韓文遂行于世”*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外集》卷23,第1927頁。。歐陽修倡導古文,始于學韓,但又有自己的特點。他主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47,第1177頁。,又強調(diào)“道”的現(xiàn)實性和實踐意義,所謂“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歐陽修:《與張秀才第二書》,《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外集》卷16,第1759頁。。他既反對“西昆體”駢文浮夸柔靡的文風,也反對“太學體”古文艱澀怪癖的文風,提倡平易通達、流暢自然的古文,并在主持科舉考試時,大力獎拔古文后進。經(jīng)過歐陽修及“歐門”弟子的共同努力,平易流暢的宋代新古文遂風行天下。
與唐代古文興起之初相比,宋代散行單句、古樸自然的新古文迅速發(fā)展成為文壇的主角,使長期盤踞文壇的以講求偶儷、藻飾、典故、聲律為特征的駢體文章退出了主導地位,文壇風會煥然一新。首先是文體的拓展。宋初《唐文粹》曾以原、規(guī)、辨、說等短篇議論性文體為古文的典型文體,而稍后的文壇上,策論、奏議、傳狀、碑志、序記等傳統(tǒng)文體,題跋、尺牘、日記、筆記等新興體裁,無不使用散體行文,古文文類的文體大為拓展。論政言事、說理論道、言志抒懷、寄情遣興,敘事記人、狀景述游,直至傷悼哀祭、立傳樹碑等等表達需求,使古文的功能得到了充分的開發(fā)。其次是文風的變革。由于駢體文學過于追求文章的形式美感,五代宋初文壇上浮夸柔靡的文風盛行,古文的興起掃蕩了衰靡的氣象,帶來了古樸清新的風氣。同時,部分宋初文人片面復古、追求怪癖艱澀的文風也得到了廓清,平易自然、流暢婉轉(zhuǎn)的古文新風成為文壇的主導風格。再次是創(chuàng)作的繁榮。由于古文寫作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宋代古文的創(chuàng)作極為普遍,今存宋文的總量約為唐文的五倍,如考慮到唐文仍以駢體為主,則宋代古文的數(shù)量較之唐代更是多達數(shù)十倍。從魏晉六朝至隋唐五代間統(tǒng)治文壇六七百年的駢體文,終于讓位給宋代的新型古文,從而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次重大轉(zhuǎn)折。
2.四六
在四六文領(lǐng)域,歐陽修開始“以文體為四六”,蘇軾進一步實行“文章變體”,創(chuàng)立了不同于唐體的宋四六新體制。陳振孫謂:“本朝楊、劉諸名公,猶未變唐體,至歐、蘇,始以博學富文,為大篇長句,敘事達意,無艱難牽強之態(tài)?!?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18《浮溪集》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26頁。與此同時,宋代四六畢竟退出了文壇的主導地位,其文體萎縮至詔制、表啟等公文及文人交際的較小范圍內(nèi)。誠如洪邁所言:“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縉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洪邁:《容齋三筆》卷8,《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05頁。雖然四六文在這些特定的領(lǐng)域仍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功用,并繼續(xù)向民間應(yīng)用方面有所拓展,如發(fā)展了青詞、疏文、上梁文、婚書、致語等宗教、民俗、娛樂之類文體,但總體而言,宋代四六被限制在部分實用性文體中使用,已失去了在文壇上與古文爭勝的能力,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明顯下降,洪邁稱其“于文章家為至淺”即是證明。
宋代四六文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是日益向?qū)I(yè)化發(fā)展,這與朝廷詞科的開設(shè)直接相關(guān)。北宋紹圣年間開始設(shè)立“宏詞”一科,專門拔擢撰寫應(yīng)用文詞的人才,以供朝政的需要。后幾經(jīng)更名,統(tǒng)稱詞科。詞科試格規(guī)定的考試文種,由最初的10類之后調(diào)整固定為12類,即制、詔、露布、箴、記、頌、誥、表、檄、銘、贊、序;所用體式,大部分規(guī)定用四六,有的也可用古今體式;每類文體皆有定格,不得違背。詞科吸引了大批文人為躋身這一朝廷清要職位而發(fā)奮努力,并促使這些應(yīng)用文體寫作的規(guī)范化,四六文寫作成為專業(yè)化極強的一種晉升手段*參見朱迎平:《宋文文體演變論略》,《中山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此外,箋、啟寫作在四六文中也成為專門,宋代箋、啟應(yīng)用領(lǐng)域極為普及,“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內(nèi)別有專門”。南宋李劉為箋啟專家,作有《四六標準》40卷,細分為71類目,共收箋、啟之作1 096首?!端膸焯嵋贩Q:“錄而存之,見文章之中有此一體為別派,別派之中有此一人為名家,亦足以觀風會之升降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63《四六標準》提要,第1396頁。
3.時文
“時文”一詞,原指時下流行文體,唐代已有此用法,但尚未特指科舉文體*如晚唐劉蛻《上禮部裴侍郎書》:“閣下以古道正時文,以平律校郡士,懷才負藝者踴躍至公?!币姸a等編:《全唐文》卷789,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660頁。。明確用時文特指科舉文體,亦始于歐陽修。他稱自己少時“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jīng)傳,移此儷彼,以為浮薄,惟恐不悅于時人”*歐陽修:《與荊南樂秀才書》,《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47,第1174頁。。又稱“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外集》卷23,第1927頁。。宋初沿襲唐制,科舉考試仍以今體詩賦為主,歐陽修將“時文”明確為應(yīng)試之文,反映了當時的普遍看法。而楊億、劉筠的“昆體”也包括今體詩賦,因此其時的“時文”和“四六”是相通的。也正是看到了這類時文的弊病,歐陽修在慶歷新政時期奏上《論更改貢舉事件札子》,并執(zhí)筆制定《詳定貢舉條例》,提出先策、論,后詩、賦的考試順序,變聲律為議論,先古文后偶儷,從而開啟了宋代科舉文體改革的大幕。宋代時文的范圍,遂在傳統(tǒng)的詩、賦之外,又新增了策、論(后又增經(jīng)義)。這些新增文體,成為用散體行文的新時文,而時文專指科舉文體的用法,也從此固定下來。
自時文被特指為科舉文體以后,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變化。進士科考試在熙寧變法之前,逐步由重詩、賦轉(zhuǎn)向重策、論,但兩者仍然并存。熙寧變法至北宋末,罷詩、賦,而專以經(jīng)義、策、論試士。南宋進士科分詩、賦和經(jīng)義兩類取士,恢復試詩、賦,繼續(xù)試經(jīng)義,同時并試策、論,而制科考試所試文體始終為策、論兩種。綜合來看,科舉考試“變聲律為議論”的趨勢十分明顯,傳統(tǒng)的詩、賦體時用時停,而新興的策、論、經(jīng)義三種時文后來居上,成為宋代選拔人才的主要考核形式。
宋代文人由于入仕的需要,普遍參與到時文寫作之中,不少名人更成為時文大家。如三蘇父子均擅長馳騁議論,蘇軾、蘇轍兄弟更同時在貢舉、制舉中名列前茅,他們參加應(yīng)試的大量策、論之文,便成為后代舉子的時文范本,被反復編印刊刻。陸游《老學庵筆記》所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的民謠,恰是三蘇時文在當時崇高地位的形象反映。至南宋時期,以陳傅良、葉適、陳亮為代表的浙東學者在時文寫作和教學中影響極大。陳傅良于隆興初即在永嘉城南講學,“時以科舉舊學,人無異辭,于是芟除宿說,標發(fā)新穎,學者翕然從之”*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74《止齋論祖》提要,第1541頁。。他撰有《止齋論祖》、《永嘉先生八面鋒》等著作指導學生,他的時文被稱為“永嘉文體”。陳氏弟子葉適也擅長時文寫作,所作策、論流傳至今尚有百余篇,在當時被譽為“策場標準”。“葉適《進卷》、陳傅良《待遇集》,士人傳誦其文,每用輒效。”*脫脫等:《宋史》卷156《選舉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35頁。陳亮與葉適的文章被合刊為《圈點龍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其中也以科舉時文為主*參見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學史》第二章第二節(jié)“以古文為法的時文寫作”,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7—143頁。??梢哉f,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類,時文與宋代絕大多數(shù)文人都有著不解之緣。
由上述可見,宋代古文形成了與韓愈古文風格不同的平易流暢的新古文,四六文開始了“以文體為四六”的新變化,時文用于特指科舉文體,并由詩、賦擴展到策、論等新文體,這些新變都與作為文壇領(lǐng)袖的歐陽修的創(chuàng)作理論和實踐關(guān)系密切。以歐陽修為標志,宋代文壇上古文、四六、時文三足鼎立的局面開始形成,并開始了各自相對獨立的發(fā)展道路。
(二)三大文類的相互關(guān)系
宋代三大文類的形成是基于不同文體區(qū)分標準下的文體類聚的結(jié)果。從文類的角度看,三大文類相對獨立發(fā)展,但從文體層面看,各類屬文體相互之間又有著復雜的關(guān)系。
1.古文與四六
宋初柳開、穆修、石介等古文家對于駢體文,采取了絕對的對立態(tài)度,所謂“時以偶儷工巧為尚,而我以斷散拙鄙為高,自齊梁以來言古文者無不如此”*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49,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733頁。,但當時文壇上響應(yīng)者仍是少數(shù)。歐陽修汲取了前代古文家的教訓,他倡導的新古文,形成了“易奇古為平易,融排偶于單行”的體式特點,從而為當時的文人學士普遍接受。因為宋代古文走的是平易路線,故其使用功能不斷拓展,在文壇的地位日益提高,所占的份額迅速擴大;又由于在單行中融入駢句,描寫、抒情的手法被普遍采用,使古文的表現(xiàn)力也進一步提高。較之唐代,宋代古文體式顯然更為成熟。與此同時,歐陽修“以文體為四六”,使四六文在敘事達意、遣詞造句、用典飾藻,乃至整體風格上向散文靠攏。吳子良所謂“四六與古文同一關(guān)鍵”*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2,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54頁。,表現(xiàn)出宋代四六與六朝和唐代駢文不同的特色。
宋代古文徹底改變了六朝以來駢體獨霸文壇的局面,但并未將駢體取而代之,而是形成了古文、四六并存互補、滲透融合的新格局:古文的應(yīng)用范圍大為擴展,無論議論、敘事,還是描寫、抒情,幾乎無施不可,從而成為社會生活中主導性的體式。四六主要起到宣告的功用,上自朝廷的詔誥制詞,下至民間的告語說白,都使用駢語儷句,它的應(yīng)用范圍縮小了,成為輔佐體式,但使用的頻率和空間卻依然可觀。古文與四六二者并存文壇,各自發(fā)揮長處;相互補充,但又不可完全替代。
古文和四六在文體領(lǐng)域既相互競爭以固守地盤,又努力拓展以擴充疆域,這種文體的互動促使二者逐步分疆。它們分別占據(jù)了一部分相對固定的文體領(lǐng)域,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各自的作用。論辨、奏議、序跋、書牘、碑志、傳狀、雜記、祭吊等體類,通常使用古文,而詔敕、制誥、章表、判牘、檄文、露布等朝廷典冊以及箋啟、致語、青詞、齋文、上梁文、祈謝等告語文體,基本使用四六。它們各司其職,一般不相混用,或整或散,共同滿足不同的社會需求。
宋代的古文和四六摒棄了對立狀態(tài),在體式上并存互補,在體裁上漸趨分疆,最終在相互消長中漸趨平衡。宋代的文章家,絕少純粹的古文家,也絕少純粹的四六文家,而往往是既能古文,又能四六,兩種文類兼擅并舉,各盡其用,這逐漸成為宋代文人的基本素養(yǎng)。
2.古文與時文
由于宋代科舉“變聲律為議論”,策、論、經(jīng)義很快成為宋代時文的主要文體。試策始于西漢,至唐代科舉中仍占重要地位,宋代則延續(xù)使用。論是傳統(tǒng)的議論文體,試論則始于唐代,宋代科舉中普遍使用,與試策并稱“策論”,是始終必用的兩種文體。蘇軾稱“試之論以觀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試之策以觀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蘇軾:《謝梅龍圖書》,《蘇軾文集》卷49,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24頁。,大體上概括了二者的不同作用。經(jīng)義為熙寧變法后新啟用的科舉文體,以闡述儒家經(jīng)典文句的義理為指歸,局限在經(jīng)書中出題。策、論和經(jīng)義都是議論性文體,本來就適于用散體行文,只是用于科舉之后,廣大士子為應(yīng)試而反復揣摩、訓練,從而成為宋代新的時文。
時文的崛起與古文的倡導是同步的。蘇軾曾言:“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士,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于世,而詩賦幾至于熄?!?蘇軾:《擬進士對御試策》,《蘇軾文集》卷9,第301頁。古文大家往往是時文名家,古文的作法與時文的作法是相通的,蘇軾就曾指導弟子秦觀用古文之法寫作時文?!熬尤蕝喂疲呵厣儆螒?yīng)制科,問東坡文字科紐,坡云但如公《上呂申公書》足矣。故少游五十篇只用一格,前輩如黃魯直、陳無己皆極口稱道之?!?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卷64引玉山汪氏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474頁。南宋時期,更有不少古文家編選古文選本,實際是為了指導時文寫作,第一部古文評點本呂祖謙的《古文關(guān)鍵》就是如此。全書選收韓、柳、歐、蘇等八家范文六十余篇,有文字評語,有符號標抹,卷首冠以總論。書中對韓、柳、歐、蘇等古文大家都有精要的評點,并提示各篇行文脈絡(luò)、造語用字的特點,確是為指導寫作而編。而其中所選文章,論體文將近一半,其余為原、說、辨、議以及書、序、傳,絕大部分也都是議論文章,這顯然適應(yīng)了科舉考試的需要。后人稱“東萊呂子《關(guān)鍵》一編,當時多傳習之……觀其標抹評釋,亦偶以是教學者,乃舉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論、策為多,又取便于科舉”*張云章:《古文關(guān)鍵》序,清康熙刻本。,點明了作者的編選意圖。其后的《崇古文訣》、《文章正宗》、《文章軌范》等,也都大體如此。宋末劉將孫認為,時文與古文“文字無二法,自韓退之創(chuàng)為古文之名,而后之談文者,必以經(jīng)、賦、論、策為時文,碑、銘、敘、題、贊、箴、頌為古文,不知辭達而已矣,時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劉將孫:《題曾同父文后》,《養(yǎng)吾齋集》卷2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242頁。??梢娫谒稳擞^念中,古文和時文之間,并沒有截然的界限,它們一為明道,一為應(yīng)試,雖然功用不同,價值有別,但作法并無根本區(qū)別,從古文中尋找文章技法成為時文寫作的必經(jīng)之路*參見吳承學:《宋代文章總集的文體學意義》第二節(jié)“從總集看宋人的古文觀念”,見氏著《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1—333頁。。
3.時文與四六
雖然策、論、經(jīng)義成為宋代時文的主體,但傳統(tǒng)的律詩、律賦仍然時斷時續(xù)地作為科舉文體,仍是宋代時文的一部分。而作為特定科目的詞科規(guī)定的文體,大部分要求用四六,它們也可被看作是時文的一部分。因此宋代時文與四六同樣保持著多方面的聯(lián)系。而且由于士人習慣于排偶,行文中常兩兩相對,這種語言的排偶化趨勢在策、論、經(jīng)義中也有發(fā)展。到宋末,經(jīng)義之文“多拘于捉對,大抵冗長繁復可厭”*倪士毅:《作義要訣自序》,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2冊,第1498頁。,說明時文逐步向四六靠攏。又因為時文是專用于考試的“敲門磚”,其優(yōu)劣全以能否錄取為標準,南宋彭龜年說:“夫謂之時文,政以與時高下,初無定制也。前或以為是,后或以為非;今或出于此,后或出于彼,止隨一時之去取以為能否?!?彭龜年:《乞?qū)嬃T版行時文疏》,《止堂集》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5冊,第762頁。而為了求得被錄取,時文的寫作指導大多走向程式化?!澳隙梢院?,講求漸密,程式漸嚴,試官執(zhí)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7《論學繩尺》提要,第1702頁。程式化和排偶化,使以散體行文的宋代新興時文文體,又走向了與律詩、律賦相同的形式束縛之路,它們成為明清時文——八股文的源頭,看來絕非偶然。
從上述古文、四六、時文的相互關(guān)系來看,宋代三大文類的基礎(chǔ)是由六朝“古體、今體”發(fā)展變化而來的古文和四六,時文作為具有特殊社會功能的文類,兼具古文、四六的特點。古文主要用于明道論政、言志抒情、記人敘事等功能,四六主要用于朝廷宣告、文人交際等實用文體,時文則專用于科舉應(yīng)試。其中古文在文壇地位最高,四六在社會生活中應(yīng)用廣泛,而時文僅被視為入仕的“敲門磚”。三者相對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是宋代文壇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文壇的領(lǐng)袖人物往往年輕時醉心時文,入仕后則棄而不為,或?qū)P挠诠盼膭?chuàng)作,號召文壇,或致力于四六寫作,服務(wù)朝廷,晚年則領(lǐng)袖文壇,提攜后進,有的則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北宋的歐陽修、蘇軾,南宋的周必大、葉適等,其經(jīng)歷大體如此。在他們的人生歷程中,三種文類發(fā)揮著不同作用,但其在文壇的地位則主要由其古文成就決定,這也說明了三大文類在宋代文人心中的價值高下。
宋代古文、四六、時文三大文類的形成,促使與其相對應(yīng)的類聚文體學的興起。早期文體學的主要形態(tài)是針對某一文體的專論,當然也有如蔡邕《獨斷》那樣的研究某類文體的專著,但不多見。六朝文體研究達到高潮,產(chǎn)生了綜合性的總集和文體學專著,如《文章流別集》和《文心雕龍》。隨著文體類聚的發(fā)展,六朝后期至唐代開始產(chǎn)生詩學、賦學專著,這一態(tài)勢進入宋代進一步發(fā)展,不但詩學、賦學發(fā)展迅速,詞學也后來居上,主要的韻文體類都已獨立成學(元代又興起曲學,遂至完備)。宋代三大文類的形成,則推動了古文文體學、四六文體學和時文文體學的分途發(fā)展。因此,宋代文體學著述的形態(tài),除了繼續(xù)研討某一文體的專論和綜論各類文體的總集、專著外,研討不同文類的分類文章總集和專著占據(jù)的比重更大。它們或匯聚、精選、評點作品,或深入探討文類特點和創(chuàng)作方法,我們可將其稱為類聚文體學。與宋前的傳統(tǒng)文體學相比,宋代類聚文體學的興起,開啟了面向多元需求類聚文體、指導文類創(chuàng)作實踐的新途徑,進一步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文體學的轉(zhuǎn)型。
(一)四六文體學
由于四六在宋代已成為專門性的文類,因而對它的專題研究反而早于古文,尤其是紹圣年間詞科的開設(shè),更促進了四六文體學的發(fā)展。最早誕生的四六研究專著是成書于宣和四年(1122)的王铚《四六話》,此書“所論多宋人表啟之文,大抵舉其工巧之聯(lián),而氣格法律,皆置不道?!?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20《四六話》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75頁。稍后之紹興十一年(1141)謝伋所撰的《四六談麈》,論及四六緣起、應(yīng)用范圍和四六弊病等,“多以命意遣詞分工拙,視王铚《四六話》所見較深”*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5《四六談麈》提要,第1786頁。。兩種四六話各有特色,成為四六文體學的開山之作。其余如宋人筆記中也有不少評論四六的條目,被結(jié)集為《容齋四六叢談》、《云莊四六余話》等專輯。南宋時期,大量的四六文總集和相關(guān)類書紛紛編刊,成為匯集和研討四六文的主要形式。四六總集有專收北宋詔令的《宋大詔令集》240卷,主要收各體四六的《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100卷,匯集李劉、趙汝談、王子俊、方大琮、劉克莊等四六名家的《三家四六》、《四家四六》等。與四六相關(guān)的專門性類書有《圣宋名賢四六叢珠》100卷、《圣宋千家名賢表啟翰墨大全》140卷、《翰苑新書》70卷等,它們都兼具四六總集選本和分類編排資料的類書雙重性質(zhì),更具實用性和商業(yè)性*參考施懿超:《宋四六論稿》下編《宋四六文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自詞科開設(shè)后,紹興年間陸時雍刻有《宏辭總類》41卷,后人又續(xù)刻《后集》35卷、《第三集》10卷、《第四集》9卷,共計95卷,收錄“起紹圣乙亥,迄嘉定戊辰”間的詞科試卷,由于詞科所試多用四六,也可看作是另一種形式的四六總集。宋末更誕生了四六專著《辭學指南》4卷,該書為詞科出身的學者王應(yīng)麟專為應(yīng)試詞科編著,卷1分編題、作文法、語忌、誦書、合誦、編文六題,節(jié)錄前代學者相關(guān)論述,卷2至卷4則分論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十二種文體的體制法式,輔以例證,指點作法,既有實用性,又有總結(jié)性,是四六文體學的重要著作。
四六文體學的內(nèi)容包括:其一,創(chuàng)作方法論。主要討論對偶、用典的原則、手法以及名句警聯(lián)的賞析。其二,四六體制論。研究各種文體的規(guī)定格式、寫作要求和語言風格,如強調(diào)“王言”“貴于典重溫雅,深厚惻怛,與尋常四六不同”*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集卷4“詞科”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9頁。,又如要求“表文以簡潔精致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語不可尖新,鋪敘不要繁冗”*王應(yīng)麟:《辭學指南》卷3,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冊,第971頁。。其三,四六史論。探討宋代四六的起源、發(fā)展歷程以及派系傳承,如前引《捫虱新語》云“以文體為四六,自歐陽公始”,又如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稱:“皇朝四六,荊公謹守法度,東坡雄深浩博,出于準繩之外,由是分為兩派?!?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冊,第119頁。其四,四六文病論。反思熱衷運用經(jīng)典成語、刻意追求使用長聯(lián)等弊病,體現(xiàn)了主張四六創(chuàng)作應(yīng)遵守法度的趨勢*參考奚彤云:《中國古代駢文批評史稿》中編第二章,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0—77頁。。宋代四六文體學的這些內(nèi)容和體式,為元明清三代的四六文體學的繼續(xù)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直至清代孫梅撰成集大成著作——《四六叢話》。
(二)古文文體學
相對于日益專門化的四六,古文的情況更為復雜。歐陽修大力倡導古文之后,雖然古文早已成為實際上的文壇主角,但北宋時期使用“古文”一詞仍不普遍,古文的概念一直未能明晰。古文究竟是與四六對立的文章體式,還是包蘊更廣的文類概念?古文始于唐代韓、柳,還是自古就已存在?古文的內(nèi)容、風格有無限制?古文的典范作品有無規(guī)范?這些有關(guān)古文概念的基本問題并未取得一致的認識。
從南宋乾道、淳熙年間至宋末元初,明確題名為“古文”(或題“文章”)的一批總集相繼問世,即呂祖謙《古文關(guān)鍵》,樓昉《崇古文訣》,真德秀《文章正宗》及《續(xù)集》,湯漢《絕妙古今》、《斅齋古文標準》,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謝枋得《文章軌范》和黃堅《古文真寶》*以上八種古文總集大多著錄于《四庫全書總目》,惟《斅齋古文標準》已佚,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選錄其批點的古文約二十篇,斅齋名字待考;又黃堅《古文真寶》國內(nèi)少見,但流傳日本、韓國影響極大,有熊禮匯點校:《詳說古文真寶大全》,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這些選本對古文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其文體學價值首先在于它們反映了人們對“古文”體類范圍、性質(zhì)、特點、范文等問題的關(guān)注和探索?!豆盼年P(guān)鍵》將古文局限在唐宋八家的小范圍內(nèi),且明顯以議論類文章為主,體現(xiàn)了宋代較為純粹的古文觀念?!冻绻盼脑E》(亦稱《迂齋古文標注》)選文時間前溯到先秦、兩漢和六朝,但仍以唐、宋大家為主,文體包含少量辭賦和駢體,類別除議論文外又拓展到記敘文、抒情文,顯示其古文觀念有了較大拓展?!段恼抡凇肥状螌⒔?jīng)、史典籍中的部分段落輯出成文,作為文章的源頭經(jīng)典,且數(shù)量大大超過唐代,另外又選入不少古體詩賦,他所謂的“正宗”文章指的是古體詩文?!睹罱^古今》則將選文進一步擴展到子書的節(jié)錄篇章。其他古文總集的選文標準多在這些基礎(chǔ)上有所增損*參見朱迎平:《單體總集編纂的文體學意義》,《中山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總括起來看,宋人所謂“古文”,以語體(與四六對舉)和風格特征(雅正的古體)為基礎(chǔ),兼容少量駢偶語言因素;符合儒家“明道”的價值觀念和復古意識,并將唐宋文集之文擴展到秦漢經(jīng)、史、子之文,貫通整個文學史,體現(xiàn)了極大的包容性。宋人用這樣的“古文”替代長期占據(jù)文壇的“今文”,將其作為文壇一以貫之的主流文類,它較之韓愈的“古文”觀念有了極大的豐富,是宋人在文體學上的一種創(chuàng)新。當然宋人對古文的認識并未取得一致,有關(guān)古文概念的各種闡釋和分歧一直延續(xù)到清末。
宋代古文文體學更關(guān)注探討古文的作法。如《古文關(guān)鍵》卷首《看古文要法》1卷,分為“總論看文字法”、“論作文法”、“論文字病”三部分,著眼于古文體式源流、命意結(jié)構(gòu)、筆法技巧及諸家特點的探討,點到即止,精準簡要。又如《崇古文訣》的評點,亦以“紬繹古作,抽其關(guān)鍵”為指歸,通過廣泛評點范文的立意、結(jié)構(gòu)、體裁、筆法等,“發(fā)揮其蘊奧,而探古人之用心”*姚珤:《崇古文訣原序》,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冊,第460頁。。時人評“凡其用意之精深,立言之警拔,皆深索而表章之,蓋昔人所以為文之法備矣”*陳振孫:《崇古文訣序》,《直齋書錄解題》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10頁。。除了古文總集編纂評點之外,陳骙的《文則》可看作是古文文體學的專著。該書撰成于乾道六年(1170),陳氏自序釋命名之義稱“古人之文,其則著矣,因號曰《文則》”。全書以六經(jīng)、諸子文章為范例,總結(jié)為文的法則,重點在文章的章法句法、行文規(guī)則、修辭技巧以及各類文體及其風格,具體而微,深入細致,初步建立起古代文章學的理論體系。它雖未直接標舉“古文”,但所論六經(jīng)、諸子之文,也包括在后來古文選本的選材范圍之內(nèi)。近年來多有學者將其作為中國文章學成立的重要標志之一*參見王水照、慈波:《宋代:中國文章學的成立》,《復旦學報》2009年第2期;祝尚書:《論中國文章學正式成立的時限:南宋孝宗朝》,《文學遺產(chǎn)》2012年第1期。。此外,孫奕《履齋示兒編》之《文說》、陳模《懷古錄》等專著以及不少筆記、語錄、日記中的論文之語(均見《歷代文話》第一冊),也都是以古文為主要對象,且涉獵廣泛,精義疊現(xiàn),都是古文文體學的組成部分?;蛟S因為對古文的認識尚不統(tǒng)一,宋代的古文文體學總體上較為零散,體系性還不強。這種現(xiàn)象到元代才有根本改變,陳繹曾的專著《文章歐冶》(也稱《文筌》)中包括《古文譜》7卷,分論養(yǎng)氣法、識題法、古文式、古文制、古文體、古文格、古文律,又《古文矜式》1卷,分論培養(yǎng)和入境,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古文文體學體系,視野開闊,框架完整,論述細密,多有創(chuàng)見。另外《古文譜》后又有《四六附說》1卷,分論四六法、四六目、四六體、四六制、四六式、四六格,建構(gòu)起完整的四六文體學,再加上《詩譜》和《賦譜》(包括《楚賦譜》、《漢賦譜》、《唐賦附說》),陳氏總括詩、賦、古文、四六于一體的分類文體學格局可見一斑。
(三)時文文體學
研討律詩、律賦一類科舉文體的著述唐代就已產(chǎn)生,宋代繼續(xù)發(fā)展,并已成為詩學、賦學的一部分。宋代科舉“變聲律為議論”之后,圍繞策、論、經(jīng)義的時文文體學很快發(fā)展起來,其主要體式也是時文總集、選集和時文專論專著,而且多以分體的形式展開,其中尤以論體的研究最為深入。如《宋史·藝文志》總集類著錄有《儒林精選時文》16卷、楊上行《宋賢良分門論》62卷?!吨饼S書錄解題》集部著錄有《指南論》16卷、又本前后二集46卷(陳氏按:淳熙以前時文),又有《擢犀策》196卷、《擢象策》168卷(陳氏按:《擢犀》者,元祐、宣、政以及建、紹初年時文也,《擢象》則紹興末。大抵科舉場屋之文,愈降愈下,后生亦不復知前輩之舊作,姑存之以觀世事)?!端膸烊珪偰俊房偧愔浻小妒壬鷬W論》40卷、《論學繩尺》10卷,分別選編名家科舉論體文百余篇,后者更以“每兩首立為一格,共七十八格,每題先標出處,次舉立說大意,而綴以評語,又略以典故分注本文之下”*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7《論學繩尺》提要,第1702頁。,成為論體寫作的一部范本,并直稱為“論學”。此外還有“策學”,國家圖書館藏有《精選皇宋策學繩尺》10卷*祝尚書:《宋人總集序錄》卷8著錄,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72頁。,可看作《論學繩尺》的姐妹編。當時這類選本的數(shù)量難以數(shù)計,而這些只是歷經(jīng)時光淘汰的“偶傳者”而已。
除了總集選本,更值得注意的是有關(guān)時文的專論,保存至今的主要見之于《論學繩尺》卷首的《論訣》,包括《論先輩行文法》、《止齋陳傅良云》(節(jié)要語)、《福唐李先生〈論家指要〉》、《歐陽起鳴〈論評〉》、《林圖南論行文法》五種,廣泛涉及試論寫作的各個方面,重點是歸納總結(jié)試論體制結(jié)構(gòu)的特點,賦予其特定的名稱。如陳傅良有所謂論題、立意、造語、破題、原題、講題、使證、結(jié)尾的一系列論述,林圖南則舉例列述揚文、抑文、急文、緩文、折腰體、蜂腰體等眾多名目,這些研究都力圖確定試論的“定格”、“定體”,從而促使寫作趨于程式化,以便于模擬學習。從這些專論可見時文文體學已達到了十分精細的程度。這種趨勢繼續(xù)發(fā)展到元代,又有倪士毅專論經(jīng)義寫作的《作義要訣》,指出宋末經(jīng)義“其篇甚長,有定格律”,所謂破題、接題、小講、原題、大講、原經(jīng)、結(jié)尾等名目,“篇篇按此順序”,并稱宋人曹涇撰有《義說》,并大量引用其論說*倪士毅:《作義要訣自序》,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2冊,第1498頁。。則經(jīng)義的程式化與試論如出一轍。此外,清人錢大昕所撰《元史藝文志補編》集部科舉類還著錄有《策學統(tǒng)宗》、《答策秘訣》、《書義斷法》、《論范》等二十余種,可見時文文體學的發(fā)展在宋末元代有愈演愈烈之勢。明清兩代的時文則以八股文為主體,匯集、研討八股文的總集、著述更是層出不窮,至清末亦有梁章鉅的《制義叢話》對八股文體學做了全面的總結(jié)。
宋代古文、四六、時文鼎足而立局面的形成,為元明清文壇奠定了文類格局。先秦至兩漢的文章行文,并無體式規(guī)定,基本屬自然形態(tài)。漢魏六朝至隋唐五代,文章區(qū)分古體、今體,而且講究駢偶聲律的今文占據(jù)了文壇的絕對優(yōu)勢,古文至中唐始在文壇發(fā)聲,但未站穩(wěn)腳跟。宋代文壇態(tài)勢逆轉(zhuǎn),古文大行天下,四六轉(zhuǎn)為專門,時文隨著科舉的改革影響日增,三者形成鼎立的格局。雖然宋代三大文類的類分并不依照統(tǒng)一的標準,也無絕對的界限,在今天看來缺乏科學性,卻是當時文壇的實際狀況,蘊涵著當時文壇的風會變遷。更重要的是,這種三足鼎立的文類格局在以后的元明清三代并無根本變化,只是某些文類包括的文體有所改變(如明清的時文變?yōu)橐园斯晌臑橹黧w等),元明清三代的散文文體學也繼續(xù)向著這三大文類深入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文體學研究的一個特殊視角,宋代古文、四六和時文三大文類的各自特點、相互關(guān)系、發(fā)展歷程以及相對應(yīng)的類聚文體學,還值得進一步展開深入的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