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亞昆
此刻,綿延的小興安嶺的山上落滿了雪,一個孤獨的牧牛人正在被山包圍的鄉(xiāng)村中等待我給他寄一封信。
在見到牧牛人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黑河市區(qū)一個十樓房間里,看窗外的房屋被無聲的落雪慢慢覆蓋。對于這里來說,雪總是如期而至,它不是驚喜與禮物,也不會帶來失衡與災(zāi)害,它的落下與消失,只是冬季在時間上的一個尋??潭?。對我在黑河的朋友兼向?qū)Ф?,雪卻是一個警告,他不想讓我冒雪趕路進山,因此把我接下來的行程圈定在市區(qū)之中。而我如此渴望進山,偏他第二天另有事務(wù)在身,那么,圈住我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不得不承認(rèn),偷偷進山的想法,會使這一行程更加誘人。
我要去的地方是新生鄉(xiāng),它處在小興安嶺的北緣,離黑河市區(qū)只有70多公里的路程。雪后的路面是否非常危險?臨時找到的張師傅是個老司機,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謹(jǐn)慎地問了一圈別人,之后告訴我,這場雪很黏,路上的雪還沒被壓實,可以跑。清晨6點半,天空還是青灰色,張師傅帶著我和攝影師楊老師駛離黑河市區(qū),向山里跑去。
這是我第二次來新生鄉(xiāng)。新生是本地的鄂倫春族下山后的一個定居點,原本是個村,慢慢擴展一點,就變成了鄉(xiāng)駐地。上一次到達是幾天前的一個下午,11月份的下午2點,在這里已是接近傍晚的時間,我們直抵鄉(xiāng)中心的嶺上人博物館。博物館建筑像個大庫房改建,雖小卻精致,外墻上貼著浮雕的鄂倫春人的游獵畫。沒有別的參觀者,一個大眼睛圓臉的漂亮姑娘打開卷簾門和展廳燈,換上類似鄂倫春族的民族服裝,為我講述鄂倫春族的各種袍皮制品、樺皮制品和生活用具。
“鄂倫春”的意思是“養(yǎng)馴鹿的人”或“山嶺上的人”,他們在很長的年代里游獵于山上林間,每個男人都是好獵手,他們的日用品也多取材于山上。博物館中這些厚而壯實的袍皮大衣看起來似曾相識。幾年前我在大興安嶺西側(cè)的根河,鄂溫克人的定居點,看過一個鄂溫克人的博物館,也有許多類似的制品。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同屬發(fā)源于貝加爾湖南端的通古斯人,他們在元代的歷史中被叫作“林中百姓”,只是在近代一次更細(xì)的民族劃分中才成為兩個民族。雖有了不同的名稱,相同的游獵背景卻使他們在當(dāng)代又一次面臨相同的命運走向:下山。
游獵者不再定居于山上,他們從此很少使用的傳統(tǒng)物件才有進入博物館的可能。我不是一個好的聽講者,一邊聽姑娘講解,一邊猜測,她是不是鄂倫春人。她的大眼睛雙眼皮讓我猶豫,直覺上她不是。如果是熟悉鄂倫春族相貌的本地人,一定不會像我這樣沒經(jīng)驗,他們會說,細(xì)眼睛大圓臉小個子,才是鄂倫春人。姑娘證實了我的猜測,她是漢族人。
在2000年的一次普查中,中國境內(nèi)的鄂倫春人只有8000人左右。所以,即使新生這樣的鄂倫春定居點,也只有80多位鄂倫春人,其他上千人大多是漢族人。鄂倫春族下山發(fā)生在20世紀(jì)50年代,新的政府在山下建立房屋,組織鄂倫春人定居,他們才漸漸不再住在山上。許多人對這個現(xiàn)象的表述是,鄂倫春人直接從原始部落進入現(xiàn)代社會。這個表述非常模糊,其實清政府早先就嘗試過定居政策,而20世紀(jì)50年代這次定居,用“房屋”來定義“現(xiàn)代”這個詞,又顯得不太有說服力。
如果“現(xiàn)代”是一種仰賴農(nóng)業(yè)文明的定居生活,鄂倫春人顯然沒有那么快進入這種平衡狀態(tài),何況,“現(xiàn)代”二字遠(yuǎn)比農(nóng)業(yè)與定居豐富得多。在此行之前,我對鄂倫春族僅有的了解,來自一個非?;\統(tǒng)的研究:游獵是鄂倫春人長期形成的穩(wěn)定生計方式,一旦突然面臨禁獵、轉(zhuǎn)產(chǎn)、定居,一個打慣了野獸的獵人不可能立即變成一個種地的農(nóng)人,他們在心理與技術(shù)上都不能迅速適應(yīng),與其他人數(shù)多的民族相比,幾乎沒有競爭優(yōu)勢,就有了嚴(yán)重的文化生存危機。這個信息來自于2001年國家民委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以及后來的許多研究文章。
我從博物館出來,站在新生鄉(xiāng)的街心,北方寒冷干凈的空氣如此真切地?fù)涿娑鴣恚@個來自遙遠(yuǎn)的紙堆里的信息,也不過是一個信息而已了。
早上7點半的陽光落到積雪的路面上時,我們已經(jīng)離開黑龍江的河谷地,進入小興安嶺山區(qū)。準(zhǔn)確地說,這是一片溫和、明亮的丘陵地帶,鮮有山地里常見的陡坡、隧道、急轉(zhuǎn),眼前常常忽然開闊,就見腳下的路筆直進入一個谷地,又在正前方消失在下一個山頭。這樣沒有懸念的道路,也看出修路者對于這片地勢的起伏毫不在乎,他們像用一枝鉛筆在光潔的地圖上畫出直線道路,而不需要絞盡腦汁地盤山、搭橋、鑿隧道。
經(jīng)常要走十多分鐘,才能遇到一輛迎面而來的車,司機張師傅向路遇的出租車、貨車、護林車上的人打招呼,幾乎認(rèn)識每一個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這種熟悉讓人感到安心,好像這也是我熟悉的一條路。大部分時間,眼前除了路面,就是兩側(cè)已經(jīng)落葉的樺樹林。小興安嶺林地本是針闊混生林,而這一路所到之地海拔還不夠高,針葉林還沒出現(xiàn),只能看到茂密的白樺樹。如果白樺樹是中原常見的樹木,文人們大概會因為它潔白單純挺拔的氣質(zhì)而尊它為某某君子,幸好它沒去中原,只在這北方的土地上簡單蔓延,蔓延到被人忽略??墒?,如果北方的景色是所有到過北方之人的一個夢,白樺樹一定是這無聲的夢中最重要的一個場景,你可以忽略它,卻知道它永遠(yuǎn)都在。路邊的白樺林其實不是純粹的白樺林,還有一種樹幾乎與白樺的形狀一模一樣,遠(yuǎn)看卻是純黑色,像是白樺林中斑駁的黑色樹影,那是黑樺。車緩緩走在黑白交錯的林間路上時,新生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迫切需要抵達的目的地。
那天自博物館出來,新生鄉(xiāng)的朱鄉(xiāng)長打算帶我去拜訪鄂倫春手工藝的傳承人。他打了幾個電話,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都不接待,“因為昨夜喝了酒,現(xiàn)在還沒緩好”,鄉(xiāng)長很抱歉。我實在想笑,立即覺得這個地方很可愛。后來在這里的小飯店晚餐時,我見識了一下本地人喝的那種酒。所謂小飯店,只是一戶普通人家的樣子,從側(cè)門進去,先穿過一個廚房,后面吃飯的地方只有一張小飯桌,好像坐進了人家的后廚,沒有菜單,想吃什么要先去廚房看看地板上堆了什么菜,根據(jù)運氣還會有不同的肉提供。大家喝的那種酒叫“小燒”,五十多度的一種純糧食酒,不能用醇或烈來形容,而有一種清香,但也很有力道,很適合寒冷冬季的漫漫長夜。廚房里的小燒盛在幾個透明的大玻璃酒罐里,罐里還泡了點東西,如果以為那是人參或別的植物,就會上當(dāng),那可能是某種動物的骨頭。
終于找到一位做袍皮制品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人”,是一位鄂倫春老太太,她專門換上彩色的服裝,在家里接待我們,她做的袍皮手套我在嶺上人博物館看到過。我看到她時,立即領(lǐng)悟了大家說的鄂倫春人的相貌,細(xì)眼睛圓圓臉個子不高,六十多歲的她還有點胖。她穿了一件桃紅色長袍,頭戴一頂深紅色小帽,帽上許多彩色塑料串珠垂在前額周圍。這不是鄂倫春人真正的民族服裝,而是類似一種表演服裝。這種接近表演狀態(tài)的手工藝人我不是第一次見到,真正有意思的是,無論那服裝是不是真的,服裝之下的人永遠(yuǎn)都不會讓你失望。
如果一個人說話的特征足夠明顯,在一場談話的開頭10分鐘,就可以大概看出這個人內(nèi)在的一套運作規(guī)則,觀察者會為自己的所得套上一些簡單形容詞,比如說這個人是睿智的、熱情的、單純的、圓滑的……眼前這位鄂倫春老太太,她的許多規(guī)則,屬于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歪著頭頑皮地瞟著我,對我說話時,是在運用一個開朗的小女孩的邏輯和神態(tài),此刻不要說那掛著彩色串珠的表演服裝,連她六十多歲的身形與樣貌,都成了徒勞的掩飾。
她的漢語講得很好,聽起來與本地漢人沒有區(qū)別,但用詞非常簡單、純粹,講到1953年鄂倫春人下山時,她說山下建房子的解放軍叔叔“可好了”,那時只有6歲的自己“可喜歡他們了”,說自己已經(jīng)去世的鄂倫春族丈夫時,她由衷說“前老頭可帥了”。她就用這套簡單的詞匯,為我描述了她的經(jīng)歷——幼年失去父母,鄂倫春人下山時,與不習(xí)慣下山的奶奶住在新房里,后來奶奶去世,自己一個人帶大妹妹,后來丈夫去世,現(xiàn)在的“半路老伴”是漢人。如果換一套復(fù)雜的語匯,這段經(jīng)歷滿可以講得更加曲折動人,可她沒有,仍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講故事。說到高興處,她陡然說,我給你唱個歌!迅即站起,用鄂倫春語唱起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珍貴禮物,我?guī)缀蹉等?。聽不同的人唱他們的歌,總是行途中最明亮又最夢幻的瞬間。與談話的局限相比,歌聲包容了更多的悲欣,即使你聽懂了歌詞,那歌詞也僅僅是無數(shù)種情緒的一個載體,或者你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卻又知道他們將許多許多都說了出來。所有的歌聲都如流星一般轉(zhuǎn)瞬即逝、不可復(fù)制,即使錄下來,也再不可能還原當(dāng)時的在場感。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那些彩色串珠、手工藝品、一輩子的生生死死,都暫時退場。是一首鄂倫春情歌,她又用漢語唱了一遍,“我愛的人我才嫁給他,不愛的人我不嫁給他”。
雪后清晨,我們經(jīng)過了炊煙四起的達音爐村,路遇了一群慢吞吞的羊,以及一只栗色狐貍之后,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到新生鄉(xiāng)的大門。
幾天前離開新生時,是一個夜晚,遍地新雪,漫天繁星。沒有借助一絲風(fēng)力,北方的寒冷像上帝一樣用最純凈、最直接的方式主宰眾生,走在空曠的路上,不是走在寒冷的空氣中,而是游走在一種寒冷的固體中。被寒冷覆蓋的鄉(xiāng)村沉沉入夜,這寒冷又像一條讓人踏實的棉被,因為你無須懷疑這個老伙計的如常降臨。假如11月的北方?jīng)]有如此寒冷,那倒是讓人疑竇叢生的。
我想踩著雪在新生的每個街道上都走一走呀,我想看看新生的夜晚,看看新生的星空。作為主人的朱鄉(xiāng)長執(zhí)意跟著我,可是這寒冷的固體磕到了他的鼻子,他開始一邊說話一邊流鼻涕。連剛剛下肚的“小燒”都不是對手,我不該與這個上帝一樣的固體較勁,而應(yīng)該服從它。是以離開新生,我沒有真正看到新生的樣子,這一次終于如愿。
新生鄉(xiāng)的大門,就是在入鄉(xiāng)的窄窄的公路上,搭了一個“撮羅子”的造型的門。“撮羅子”是鄂倫春人長久以來在山上的居住形式,用幾根白樺樹干搭個簡單的圓錐體,覆上獸皮,就能在里面居住。鄂倫春人已經(jīng)下山半個多世紀(jì),真正的撮羅子在新生是找不到的,但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作為文化符號,卻點綴在新生的各個角落。
張師傅把我們放在博物館門口,轉(zhuǎn)頭就不見了。此刻是上午9點,我立即置身于新生最熱鬧的時刻與路口:幾個老太太傍著手從遠(yuǎn)處街心走過來,一輛拖拉機緩緩經(jīng)過,路中間臥著的狗不得不給拖拉機讓了路。這個被環(huán)山包圍的小鄉(xiāng)村,除了鄉(xiāng)政府和衛(wèi)生院一綠一粉兩個小樓,沒有任何二層建筑,街邊就是覆了雪的小房子和院落,院子都只有柵欄沒有院墻,亮堂堂朝天的院子在街上看得一清二楚。有的院子里會有個小馬廄,有的堆滿了脫粒機、收割機這樣的大型農(nóng)具。
有個艷紅的小卡車停在一個院落門外,一匹油亮的棗紅馬站在車上,溫順地看著一個戴皮帽子的男人往車上裝東西,那是它的主人。鄰居牽了三只大狗,過來幫忙。我問那男人要去哪里,他說要進山。
鄂倫春人保留了獵槍,能夠進山打獵,馬和狗都是進山的隊友。街上四處游走的狗比人多,我偶爾會被幾只狗圍住,它們體型都很大,但是很溫和,樂意讓我拍拍它們的腦袋,陪著我走一段路。我的本地朋友曾告訴我,一旦組隊進山,三只狗就可以圍攻一頭熊。想來這樣見過世面的狗肯陪我走在鄂倫春鄉(xiāng)的路上,是我的榮幸。我的朋友也曾興致勃勃地談?wù)撈鹨粋€鄂倫春男人,說他只有一米六的個子,卻一個人打死過一噸重的野豬?!耙粐嵵匕?!”在這些談?wù)撝?,對男人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不覺又回到一種遙遠(yuǎn)的、崇尚力量與勇氣的英雄傳統(tǒng)之中。
鄂倫春真正的的英雄傳統(tǒng)除了力量與勇氣,還有更深的含義。鄂倫春舊的組織形式有個專屬名字,叫作“烏立楞”,烏立楞的核心分配觀念,比按勞分配還要無私:如果三個獵人協(xié)作打獵,獵獲最多的獵人會將最少的一份留給自己,較多的兩份分給同伴。這種分配還有一些更復(fù)雜的形式,但基本原則莫過于此:最有力的英雄會讓出大部分的獵物。
這樣的英雄傳統(tǒng),在所謂“現(xiàn)代”的今天,會有什么樣的際遇?嶺上人博物館里有一個樺樹皮做的搖籃,用來將鄂倫春的初生嬰兒掛在樹上。在大家的傳說里,過去鄂倫春男人女人都在山上狩獵、采集,嬰兒就掛在山間樹上,逢人來了就喂點吃的,寒冷惡劣的環(huán)境使嬰兒死亡率很高。搖籃的傳說或許有點夸張,但鄂倫春人居住在山中,面對的環(huán)境向來如此。下山也許是大勢所趨,過程卻非一帆風(fēng)順。為我唱歌的鄂倫春老太太經(jīng)歷過1953年的下山定居,那時她不到10歲,喜歡并且很快適應(yīng)了解放軍為他們建造的木房,而她的奶奶卻十分不習(xí)慣這種強加的舒適。真正需要適應(yīng)的并非舒適,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既然離開山上,狩獵就將不再成為生計的主要來源,族人的勞動對象、組織形式、分配形式都像積木一樣拆分、重組。如果世人能夠理解,以農(nóng)業(yè)文明為主的漢族人全部放棄土地去海上謀生將有多困難,就能夠理解,鄂倫春人在半個世紀(jì)以來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轉(zhuǎn)變。
政府將大部分政策都向這個離開山林的民族傾斜:他們有免費的醫(yī)療待遇,子弟在中專畢業(yè)后就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一切都在改變之中。
新生對鄂倫春的文化景致有很精心的處理,所有的小院柵欄都刷成了樺樹皮的紋理,不過鄂倫春族的房子和漢族的房子還是很不一樣,專門建成撮羅子的裝飾造型,粉刷成漂亮的橘色,像個姜餅屋。有的小院柵欄上豎著牌子,寫著這是某某手藝傳承人的家。
街頭有個賣樺樹皮手工藝品的小店,我在里面遇到一個鄂倫春女子,在對門的鄉(xiāng)政府工作。我想聽她講講鄂倫春話,她說,其實我也不太會,只能說一些很簡單的詞,再年輕些的人就更不會了,不過,現(xiàn)在也有很多年輕人愿意重新學(xué)鄂倫春語,我們也在組織大家學(xué)。
鄂倫春語的沒落,我不意外。一種語言取代另一種語言,有時不僅是詞匯和語法的改變。人數(shù)很少的民族進入一個更大的文化圈,語言是一把鑰匙,新的語言包括了全新的思維邏輯、交流方式、價值體系。他們已經(jīng)在新世界里游刃有余。那我想看看舊世界究竟有什么留存下來。
以前我在藏族鄉(xiāng)看到過一個事例:家族傳人式的部落頭人,如今在新的政府組織里擔(dān)任派出所長,雙重角色游走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處理事情的時候就顯得非常有意思。在這里我也想碰碰運氣,問她,過去的頭人現(xiàn)在還在嗎?她一臉茫然。我又問能不能找到薩滿,又是茫然狀。
傳統(tǒng)的鄂倫春人信奉薩滿教,在日常生活里,薩滿是類似“巫醫(yī)”一般的角色。我向不同的人打聽過不只一次,能找到薩滿嗎?得到的都是空空蕩蕩的茫然。但我知道還有。
在上次那個鄂倫春老太太家里,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為我展示她的寶貝手藝,書包、手套等,說到高興時,轉(zhuǎn)身從柜子深處掏出一個口袋,是一套袍皮的衣服配件,一看便是手藝?yán)镒罡呒壍囊粋€品類。她取出一件繡花的披肩,套在自己脖子上,神秘而又樂滋滋地說,看,這是我給薩滿繡的!她還給我講了個早年親見薩滿看病的故事,可是當(dāng)我問她薩滿在哪里時,“小女孩”的思維又跑到別處去了。
我站在緩緩的山坡上,俯瞰舒展在小山谷里的新生鄉(xiāng)。山坡旁是一片平整的小廣場,廣場上搭了幾個“撮羅子”造型的架子,有一個小舞臺和一排不開門的板房公廁,這就是博奧韌廣場。我在街上時,曾遇到一個戴毛線帽子的瘦男人從衛(wèi)生院的方向走過來,他看到我們,指指西邊說,來玩的吧,那邊修了個博奧韌廣場,去看看吧。兩個搭著手路過的女人也沖我笑,說,去看看廣場吧!
這個山坡下的廣場有什么可看呢?他們是接受了“廣場”這個現(xiàn)代符號,把這個符號當(dāng)作一個高級的文化景觀推薦給我,而并不理會此刻廣場上除了落雪其實什么都沒有。他們住在全新的磚瓦房里,而他們所有的現(xiàn)代設(shè)施都與傳統(tǒng)文化相關(guān):“撮羅子”造型的鄂倫春人新房,弓箭造型的路燈,“撮羅子”造型的鄉(xiāng)大門與廣場……無論是住的房子還是頭腦中的概念,大家已經(jīng)開始享受一個統(tǒng)一而先進的現(xiàn)代文明,傳統(tǒng)只是作為審美的點綴出現(xiàn)在生活之中。
山坡上彌漫著刷刷聲,有二十多頭牛分散在坡上的麥稈地里,那是一根根麥稈被牛拔斷的聲音,遠(yuǎn)處一只啄木鳥在松樹上做木工活,比牛們吵多了,梆梆梆地響。
我沿著新生的邊緣走了半周,在一個僻靜角落里又遇到這群牛,牧牛人正將它們趕進一個空曠的院子。看到我們,他本已關(guān)了院子的柵欄門,又執(zhí)意隔著門與我們打招呼聊天。他的院子里有新生最后一個古老的木刻楞房屋,比他在新生的時間都久多了,雖然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40年。他說,上次有電視臺來,拍了他,說給他寄照片,卻一直沒等到,“你們得寄給我呀!”楊老師問他(電子)郵箱,他說,你們就寫:黑河市新生鄉(xiāng),姬彥收。我的郵箱就在那個小超市旁邊。
他離開柵欄門,朝落滿雪的院子深處走去。他的門外,是新生最壯大的一棵大白楊樹,白楊樹腳下,刺爾濱河的水嘩嘩作響,就這樣晝夜流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