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

1983年，馮小剛還是個25歲的青年。那一年，他穿著戴紅領(lǐng)章的綠軍裝，還是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京劇團的美術(shù)設(shè)計。除夕夜，中央電視臺首次現(xiàn)場直播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很多人通過十幾寸的黑白電視機收看了第一屆春晚。如果馮小剛夠幸運，家里擺著一臺彩色電視機，除了看漂亮姑娘，美術(shù)設(shè)計出身的他，一定多看了幾眼舞臺布景。

從馮鞏和綜藝大觀開始

1980年代，對于春晚，馮小剛和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都是觀眾，為“宇宙牌香煙”笑地前仰后合，聽《我的中國心》第一次發(fā)現(xiàn)：流行歌曲也可以歌頌祖國?？神T小剛不應(yīng)該只是個普通觀眾，在部隊時就是搞文藝的，轉(zhuǎn)業(yè)后，一心扎到文藝圈里。

上世紀九十年代，馮小剛常常上身穿一件紅色套頭衫，下身穿一條軍褲，脖子上日夜掛著“北京電視藝術(shù)中心”的工作照。易感動，易激動，易喝大，也易發(fā)火。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此時的馮小剛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在北京電視藝術(shù)中心做一名美工。

這個美工不太一樣，他會寫點什么。因為和王朔的交情，馮小剛有機會在1989年參與了《編輯部的故事》的編劇工作，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創(chuàng)作一些相聲小品的段子。

有一段時間，馮小剛幫馮鞏寫小品。而馮鞏從1986年的相聲《虎年說虎》開始，每年都會上春晚，已然是春晚的紅人。通過馮鞏，馮小剛邁出了靠近春晚的第一步。兩人交清之深，有段子為證。一天，馮小剛和馮鞏都喝高了。兩人從酒樓出來，不知不覺沿著魏公村大街一路向南，最后索性坐在馬路邊傾訴衷腸，說到委屈處抱頭痛哭。朋友聯(lián)系不到他們，開車沿途掃了幾圈，天放亮時才在白石橋的路邊撿到他們。那時馮小剛淚也哭干了，話也說累了，躺在馮鞏的腿上睡著了。

1990年，馮小剛寫出了小品《融》，由馮鞏和王蘭在“綜藝大觀”演出—那年代，一周一期的“綜藝大觀”，基本是臺小型春晚。故事是說，妻子因有外遇，離丈夫而去，后來悔悟，重新回到丈夫身邊。里面有一句臺詞讓馮小剛十分得意：妻子慚愧，問丈夫：“我跟別人好了，又回來，你心里就不別扭嗎？”丈夫相當豁達，說：“我就當自行車丟了，讓別人騎了一圈又送回來了。”

此后，馮小剛又為馮鞏創(chuàng)作了多個在“綜藝大觀”上表演的小品。在1992年和1993年的“綜藝大觀”上，馮鞏和呂麗萍表演了小品《開鎖》和《心愿》，都以年輕夫妻感情生活為藍本，在生活小事中見幽默。一些流行語開始出現(xiàn)。比如在《心愿》中，馮鞏對呂麗萍說：“我兜里揣著ti（錢），出門打著的（出租車），還挽著你這個蜜（愛人）”。1992年第67期“綜藝大觀”上，馮鞏和牛振華、倪萍表演了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小品《面的與皇冠》。面的和皇冠兩輛出租車的司機互相拆臺，明褒實貶，最終卻道出生活的辛酸：“每天早上不敢睜眼，一睜眼就欠200多塊錢”。

小人物生活中的悲欣交集、自我解嘲，馮小剛小品的風格已經(jīng)初露，這個風格后來注入到他的電影中，成為馮氏電影成功的必殺技。

當馮小剛在細雨紛飛的午后，坐在自己的摩托車后座上和王朔一起等葛優(yōu)的時候，他不會想到，自己第一次為春節(jié)晚會寫的小品，會奉獻給了葛大爺。

寫小品的日子

1992年，葛優(yōu)還不叫“葛大爺”，人們習慣喊他“李冬寶”。1991年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的熱播，讓葛優(yōu)紅透了半邊天。要說他的走紅，葛優(yōu)必須得感謝馮小剛。在馮小剛創(chuàng)作《編輯部的故事》劇本的時候，認為“李冬寶”的角色非葛優(yōu)莫屬，并向?qū)а輼O力推薦。而此時的馮小剛并不認識葛優(yōu)，只是看到他演的電影《頑主》而心有戚戚焉。

在那個細雨紛飛的午后，王朔指著遠處走來的一個人影說：“來了”。馮小剛第一次見到葛優(yōu)真人。穿一件咖啡色的風衣，戴一頂帽子，人看上去很瘦，顯得風衣特別的肥大，走起路來踢哩突嚕。

在1992年北京電視臺《我們的家》春節(jié)晚會上，葛優(yōu)和馬曉晴合作了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小品《今晚我們相識》，情節(jié)是一對大齡青年來相親?！盁狒[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备饍?yōu)摸了摸腦袋認真地說。（多年以后，潘長江接過了葛優(yōu)拿自己開涮的槍，在央視春晚上說出了“濃縮的都是精華的”經(jīng)典臺詞。）戀愛談得融洽，他們還不忘揶揄一下文化人，“好多有學問的老詩人、老作家，年輕時候都不惜把自己混為一般群眾，甚至是最沒覺悟的那種。到老了，一反思，立馬升華，一寫就是特深刻的回憶錄。”

馮小剛小步快走地向春晚靠攏，他的作品也表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諷刺幽默。1993年，中央電視臺成立35周年臺慶晚會《今宵屬于你》，馮鞏和倪萍帶來了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小品《串門》。土豪（當年叫大款）馮鞏想用書裝滿三間屋子、十二面墻，卻不知道該買什么書，于是請老同學倪萍幫他開書單。倪萍建議他在墻上畫滿書的圖案，面上擺一些雜志即可，可馮鞏能想到的雜志都與“人體”有關(guān)。

逐漸成熟的創(chuàng)作風格，讓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段子終于抵達了央視春晚舞臺。

要說馮小剛憋足了勁頭把作品送上央視春晚，這是冤枉了他。1993年之后的馮小剛心里裝著“好夢”公司的影視劇作品，卻接連遭遇滑鐵盧。多部作品破產(chǎn)、難產(chǎn)，最后連“好夢”公司也變成黃粱一夢，化為烏有。

在那寒冷的冬天，馮小剛只能把一腔熱情傾注在相聲小品創(chuàng)作上。一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馮小剛愛喝水。一個上午，四瓶開水，他把著喝三壺半?！肮具恕薄肮具恕币槐氯ィ鲱^打量四周。經(jīng)過開水的滋潤，馮小剛和其他幾位作者將作品慢慢打磨了出來，馮鞏、牛群把它帶到了央視春晚。初一見人，這作品便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進了尋常百姓家。

1994年央視春晚，馮鞏、牛群合說馮小剛參與創(chuàng)作的相聲《點子公司》，在晚會現(xiàn)場給觀眾出點子，解決問題。牛群號稱“點子?！?，“吃得是奶，擠出來的是點子”。讓蛋糕廠的廠長賣生日蛋糕送蠟燭，救活了一個蠟燭廠。現(xiàn)場笑聲不斷，《點子公司》被評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觀眾最喜愛節(jié)目二等獎。endprint

1995年春晚，馮鞏、牛群、馮小剛等人創(chuàng)作的相聲是《最差先生》。倪萍手里拿著一把小鍘刀，誰成了最差先生就把小鍘刀當成獎品送給誰。馮鞏和牛群變著法兒的贊美女性：“女性能頂半邊天”，“我認為最少多半個”。馮鞏對模擬的岳飛媽媽說：“您當初給我岳飛哥刺四個字：精忠報國，您不能偏心眼兒，也給我刺四個字吧，婦女之友”。此后，坊間開玩笑，經(jīng)常用“婦女之友”拿男人開涮?！蹲畈钕壬帆@得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觀眾最喜愛節(jié)目評選一等獎。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央視春晚上，馮鞏第一次說出了歷屆春晚必殺技：“親人們，我想死你們了！”

1996年春晚，馮小剛的“幫扶”對象是總也得不著獎的小品搭檔郭達、蔡明。小品《機器人趣話》在那一年上了央視春晚。大齡單身男人郭達買回了一個叫“缺心眼子”的機器人媳婦，長得卻跟蔡明一樣，起名“菜花”。在“溫柔賢惠型”、“活潑可愛型”、“善解人意型”等模式中來回切換中，機器人線路故障，郭達被機器人蔡明收拾得夠嗆。這個科幻類小品雖說新穎別致，卻沒能打破“蔡郭”得不著獎的魔咒。直到蔡明離開了搭檔郭達，得到春晚獎項，已經(jīng)是馮小剛離開春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電影導(dǎo)演的年夜飯

1997年，馮小剛不再摻和春晚了。他要忙自己的大事情—電影《甲方乙方》上映。這部電影開國內(nèi)賀歲電影之先河，從此以后，馮小剛的第一身份鐵板釘釘?shù)爻蔀榱穗娪皩?dǎo)演。某種程度上，《甲方乙方》像是一個小品的放大、串聯(lián)，包袱橫飛。馮小剛對這部電影期待甚高，在《甲方乙方》試映時出了點事故，聲畫不對位，從頭調(diào)一遍也不是特大的事，可馮小剛當場就放聲大哭，眼淚鼻涕俱下。時年，馮小剛已經(jīng)39歲了，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點失敗。

《甲方乙方》獲得由觀眾投票選出的百花獎，和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春晚小品一樣有人緣。從此馮小剛在電影事業(yè)上順風順水，成了賀歲檔的票房保障，再也不用窩在春晚劇組寫相聲小品了。可他離得開春晚，春晚卻離不開他。具體說，是馮鞏離不開他。作為上過28屆春晚的老人兒，兜里揣著“我想死你們了”這句經(jīng)典臺詞，馮鞏總愛在除夕之夜拿馮小剛開玩笑。2003年的小品《馬路情歌》：“老馮家漂亮的人多了。比如說馮小剛，那倆大牙像小鏟子似的。”2009年的《暖冬》：“你穿上我的中山裝，馬上就變馮小剛！”2013年的《搭把手不孤獨》：“徐帆為嘛漂亮？后面有馮小剛?。　?/p>

這些拿自己開涮的玩笑，馮小剛不一定都能看到。最近這些年，每個除夕，他都呼朋喚友組織年夜飯，親自做大廚。

進入新世紀，馮小剛的脖子里再不掛什么證件照，看書看報，偶爾戴花鏡。2003年拍完了《手機》，馮小剛渾身上下更是打扮得十分利索，他脖子里開始掛圍巾，像一老派知識分子。明眼人看得出來，這身裝扮是電影《手機》里，張國立扮演的費老的扮相。老友張國立也上過春晚，在1994年的春晚上表演了小品《推銷》，為了賣出一包耗子藥是又打快板又唱歌。到了新世紀，馮小剛和他的朋友們已經(jīng)不用為上次春晚增加些知名度費盡心思了，他更看重的是年夜飯。

除夕夜，先陪家人吃年飯，其實重點是，晚上十點鐘以后，約上三五好友拌上幾道涼菜，包上一蓋簾餃子，喝著小酒抱團取暖。

馮小剛這代人不會做飯的少，尤其北方人，會包餃子是必須的，不會和面也會調(diào)餡，不會調(diào)餡也會搟皮兒，不會搟皮兒也會包餃子，不會包餃子最起碼也會剝蒜剁肉餡。餃子餡三分之一的肉三分之二的菜，白菜里翹點韭菜，用花椒油香油料酒雞蛋蔥姜喂餡，關(guān)鍵是咸淡的把控，淡了不香。面不能軟，包餃子不用手擠，要捏褶。

新世紀之后的春晚，沒了當年的鼎盛局面，如春晚總導(dǎo)演郎昆所言，成了除夕夜的伴隨和背景聲。馮小剛張羅飯局，陸續(xù)來的朋友都聚在廚房海聊，電視里備不住就放著春晚喜慶的音樂。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大家就開始催做飯的人：行了，差不多了，夠了，別忙活了，就等你丫上桌端杯子了。這時的馮小剛扎著油手接過杯子說：“走一杯走一杯，你們先喝著就差一湯了?！毙睦锬墙幸粋€美。

“俗點要不了人民的命”

又過了一些年，吐槽春晚也成了人們過年的一大樂事。美工出身的馮小剛對春晚的色彩不大滿意?！皬那宄_始，我們民族在色彩上就失去了調(diào)性，開始喜歡披紅掛綠，鑲金戴銀，從廟會到春晚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四種顏色。咱能自信點兒、素點兒、雅致點兒嗎？不是把所有鮮艷的色兒都堆一塊兒就代表美了。那叫臭美?！?/p>

偶爾撇了眼電視，春晚的節(jié)目里，還是會有馮小剛的熟人出現(xiàn)。2008年央視春晚，王寶強參與了兩個節(jié)目的演出。一個是歌曲《農(nóng)民工之歌》，與農(nóng)民工代表一起演唱。另一個是和馮鞏、閻學晶等表演的相聲劇《公交協(xié)奏曲》。王寶強穿著藍色工裝、戴著黃色安全帽，脖子上圍著白手巾，嘴里喊著一 二 一，大步走上公交車。馮鞏說：“朋友們，這哥們兒長得跟傻根兒似的?！?/p>

“傻根兒”是2004年王寶強在馮小剛電影《天下無賊》中飾演的角色，一個單純地認為天底下沒有壞人的年輕打工者。馮小剛第一次約見王寶強時，王寶強在電梯里便開始心跳加速。見了面，馮導(dǎo)給王寶強倒了半杯紅酒舒緩情緒。從未喝過紅酒的王寶強為了表示對馮導(dǎo)的尊敬，先干為敬。馮小剛喊著：“不用全喝了”，杯子已經(jīng)見了底?！昂?、倔強、認死理兒”，是王寶強對角色的定位。春晚劇組選擇王寶強也是看重了這一點。馮小剛對王寶強的栽培功不可沒。

2012年，馮小剛看了春晚，人來人往沒看全。印象深的首選楊麗萍，當然也有從天籟變回人聲的前大仙王菲。劉謙的魔術(shù)匪夷所思，李云迪、王力宏的速度與激情讓馮小剛澎湃了一小下。馮小剛覺著寶刀未老的是劉歡，沒掉鏈子的是孫楠，“剩下的我聽到的是一片嘩啦嘩啦的翻篇兒聲。”

在春晚舞臺上，還有一位讓馮小剛牽腸掛肚的，就是郭德綱。在2013年之前，郭德綱能不能上春晚已經(jīng)哄哄了好幾年。郭德綱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相聲的“俗”與“雅”展開。2011年11月，馮小剛在微博中發(fā)言，“前幾天看到人民的日報上發(fā)了一篇和人民的趣味貌合神離的評論，核心是說郭德綱的相聲庸俗，也貶低了擁戴群的品味。我不敢茍同。公允的說，郭的幽默綿里藏針，諧謔虛偽又不吝包容。他對社會的最大貢獻就是化悲憤為可笑?！?/p>

2013年年末，郭德綱又被抵制了，這次是他自己惹的禍。因為在北京電視臺臺長過世時發(fā)微博說是“報應(yīng)”，還貼出個大大的“喜”字，在北京電視臺的申請下，中國廣播電視協(xié)會電視文藝工作委員譴責了郭德綱?！爸小弊诸^的機構(gòu)抵制，郭德綱還能上馮小剛的春晚嗎？答案只能到最后揭曉。

不過，馮小剛從來不計較郭德綱相聲里所謂的“俗”，在他看來，“相聲，它就是一碗去火的酸梅湯，非得冒充御膳捧著金碗喝嗎？俗點也要不了人民的命。”

2013年，郭德綱、于謙登上了央視春晚的舞臺，相聲的名字叫《敗家子》。段子里，郭德綱急著往外扔了一串包袱—二大爺是科級干部，坐游艇出國考察，遇到加勒比海盜，給海盜100萬贖金，要開200萬發(fā)票。海盜說：“還是你們來錢快啊。”有錢買表，“不光敢買，我還敢戴呢?！备舯谵k酒席，30人擺200桌，原來是單位年會，“人家是公款”。仔細地琢磨琢磨，到底誰是“敗家子”呢？力挺郭德綱的馮小剛并未對這個作品做任何評論，只是有些觀眾覺得，郭德綱上了春晚，有點自廢武功的意思，那么些個幽默諷刺，怎么就變成蜻蜓點水了呢？

2014年，馮小剛沒機會以旁觀者的心態(tài)評論春晚得失了，他得被人品頭論足一番。導(dǎo)得好電影，可不見得導(dǎo)得好春晚。據(jù)說，春晚導(dǎo)演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僅次于國足主教練的最毀聲譽的高危職業(yè)。

時間回溯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馮鞏和牛群帶著馮小剛創(chuàng)作的相聲《我錯了》上了一次很多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觀看的晚會。相聲里，因帶領(lǐng)農(nóng)民致富被匿名舉報，調(diào)查組進了村，牛群作為村長，馮鞏作為村支書你一句我一句地來認錯。

“以前認為凡是干正事的，沒寫匿名信的；凡是寫匿名信的，沒干正經(jīng)事兒的?，F(xiàn)在我明白了，人家寫匿名信是在偷偷地幫助我們。”

“自打我們村富了以后啊，這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就越來越多了?！?/p>

說到村里的公關(guān)小姐必須具備四條：“別人看著惡心，自己看著糟心，撒在外邊省心，留在哪兒都放心”，掌聲雷動，臺下前排就坐的李瑞環(huán)等中央領(lǐng)導(dǎo)也笑得前仰后合。

這痛快淋漓的諷刺和笑聲，不知能否在2014年的馬年春晚上出現(xià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