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平
當年我們海外這批自我標榜為“普羅列塔利亞”的小青年“左”得可愛,“左”得可怕也可笑。男的都不穿毛料,更不戴什么金戒指或銀戒指。女同志都是布褂黑裙,什么口紅胭脂、金飾銀器,全視為“布爾喬亞”太太小姐的標志。有位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富紳,家有礦山油廠,并為國民黨國大代表,他的一位千金小姐,是我們劇團成員,也是布衣素面,和大家一起上街游行呼口號演街頭劇。金山、王瑩領(lǐng)導的“中國救亡劇社”抵達新加坡之前,先由王瑩打前站。這位我們都敬仰的紅明星,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很好,我們一些小伙子對戲劇可說是半路出家,半瓶醋。我們在排演《自由魂》——這是從巴金翻譯的一個叫《夜未央》多幕劇改編的,由現(xiàn)在居住在廣州、原廣州市話劇團團長林楓擔任主角,我是導演成員之一,王瑩來幫助我們排演,很熱情謙虛,毫無紅明星架子。
當時是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期,由陳嘉庚先生領(lǐng)導的華僑籌賑會,上層成員都是資本家富人社會名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這批窮光蛋主要是演出募捐、宣傳等等。像王瑩她們國內(nèi)來的劇團,住宿、伙食、交通、劇院,得由籌賑會來安排,我們這批近似“引車賣漿之流”的窮光蛋是毫無所為的。王瑩身負劇團打前站重任,怎能不和這些上層人物打交道,既然是辦外交,大宴小宴,吹吹捧捧,握手干杯自屬難免。要和上層社會交往,穿料子旗袍、高跟鞋,抹點口紅胭脂也是應該的。但是,我們這批自命為“普羅列塔利亞”青年看不慣,便把她列為資產(chǎn)階級小姐,是“異己分子”。不久我回國到上海,對這事還耿耿于懷,在上海當時有份好像叫《大美報》的副刊“早茶”上發(fā)表了一篇帶著嘲笑語氣介紹王瑩在新加坡的文章。
王瑩到新加坡不久,金山也趕來,據(jù)聞未上岸便被當?shù)刂趁裰髁x者警察押出境,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后來經(jīng)當?shù)厝A僑上層人士和政府辦交涉,才讓他上岸。我們這批戲劇工作小青年,久聞他的大名便去拜訪。他和王瑩都很熱情接待我們。金山很平易近人,還讓我們吃便餐,一人一份類似蓋澆飯的廣東“雞飯”,當時談些什么都忘了。只記得我們住在一幢非常偏僻、破落、空敞,家具很破舊,有點像《夜半歌聲》的大樓里。王瑩知道我要回上??紤騽W校,說她可以介紹上海一些朋友和我認識。我因在上海已有我老師吳天關(guān)系,也就不去麻煩她了。在我回國前還看到他們演出《放下你的鞭子》,金山扮演那老頭,可說是演技爐火純青,真叫我們大開眼界,還有一個好像叫《盜》的多幕劇。
以上所回憶的是1939年間的事。
五十年后,即1989年我和老伴茹志鵑到新加坡探親,五十年在河東,五十年在河西,命運安排著我擔任當年我們譏諷的王瑩和上層社會人士交際、宴請的角色。
此時我的身份和五十年前不同,老伴是著名作家,還有了“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頭銜。我雖不是什么知名人士或什么著名的“家”,但跟著共產(chǎn)黨南征北戰(zhàn),春風秋雨五十載,功臣算不上,老革命老黨員多多少少也有些官職,且當年海外那些文化戲劇運動,當?shù)厥妨线€有記載,所以,當?shù)匚乃噲F體,那些教授,富人,社會名人的宴請,你是無法拒絕,不管政治傾向?qū)儆诤{兩岸哪一邊,也不分文化派別觀點屬于哪一家,都該以團結(jié)為重。因此,他們宴請我們必到,我們的活動是天天見報。而當年和我在馬路上、廣場街頭進行救亡戲劇活動的老伙伴,他們有的已作古,有的犧牲在日本侵略者刺刀下,劫后余生的幾位,都已白發(fā)蒼蒼,仍然是個平頭百姓,無官無權(quán)無勢,有的是依靠兒女養(yǎng)活的家庭老太太,有的是退休教員,我都一一拜訪他們,但我和那些上層社會人士頻繁應酬時,他們均不在場。離開的前夜,當?shù)刈鲄f(xié)主席及其他要員王潤華和周穎南宴請我們時,接到當年馬華巡回劇團團長,也是當?shù)刈罾锨拜呍拕∠闰?qū)朱緒先生來電,說在廣州的戴鐵郎到新加坡,約我聚聚(我和戴都是馬華巡回劇團團員)。我有約在先,飛機票已訂購,無法脫身,只好謝絕。我心中嘀咕著,我這些老伙伴會不會像當年我們那樣譏笑王瑩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一樣譏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