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穎哲 張京魚

（陜西師范大學(xué)，陜西 西安 710062）

一、引言

“那個”一詞無論是在漢語的書面語及口語中都屬于使用頻率極高的詞匯，《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將該詞的用法總結(jié)為三種：指示詞、指代名詞及指代將來或過去的時間[1]。除此之外，鄒韶華（2001）還將“那個”的用法分為以下兩種種情況：褒義；貶義——相對條件及絕對條件[2]。相對條件指該詞本身并不具備貶義，其所處的語境賦予其貶義，鄒認為辨認這種情況的一種方式便是該種條件下，“那個”可與“這個”互換；絕對條件則是指“那個”一詞本身便具備了絕對含義，而不依賴于語境。本文將通過對比研究《白鹿原》（陳忠實著）和《蛙》（莫言著）中“那個”一詞的詞義及偏移現(xiàn)象，討論該詞褒義偏移的合理性，并對其貶義現(xiàn)象給予進一步闡釋。

二、“那個”的中性偏移

按照鄒韶華先生的研究，“那個”一詞作為指示代詞，詞性偏中性，在語境中具體使用時可以分為褒義，相對條件的貶義和絕對條件的貶義，以及原本的中性義。本文從《白鹿原》提取帶有“那個”一詞的語料244處，及《蛙》中的120處，根據(jù)其具體語義語境以及上述的分類，作出了以下統(tǒng)計：

表一 《白鹿原》“那個”詞性統(tǒng)計

表二 《蛙》“那個”詞性統(tǒng)計

（一）褒義

根據(jù)鄒韶華的研究，“那個”含有褒義的情況：

（1）鹿兆鵬沒有參加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他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于黎明時分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就回城里去了，說是師部的工作更加緊迫。（《白鹿原》）

此處“那個”一詞受到“激動人心”的影響，帶有了褒義色彩。

（2）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醺瓮蝗幻俺隽艘痪?。（《蛙》）

“那個”一詞所指代的“小獅子”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如此“那個”便帶有了褒義。

（二）相對條件

相對條件中，“那個”一詞本身并無負含義，而是依賴語用環(huán)境，由與其同時使用的詞語的負極含義“傳染”而得。與“這個”可以互換，但不具備原有的遠指近指功能。并附上相對條件例句：

（1）母親說著就上了勁兒：“甭擺出那個陰陽喪氣的架式！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白鹿原》）

（2）白靈說：“二姑給我取倆饃，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腳明兒個回去?！卑准诬幭霌鯀s沒有再擋，看著二姐給靈靈和鹿家那個二貨拿來了饃饃，倆人就出門去了。（《白鹿原》）

（3）反動傳單，黃秋雅獻寶般地將傳單碎屑遞給院長，說，這里還有，是那個叛逃臺灣的王小倜發(fā)給萬心的傳單！

周圍的醫(yī)生護士們發(fā)出一陣驚嘆。（《蛙》）

從上文的各項例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的相對條件的貶義并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貶義，如“那個陰陽喪氣的架勢”中，“那個”指代的是“架勢”，而給整個結(jié)構(gòu)賦予貶義的“陰陽喪氣”直接修飾的是“架勢”一詞，再如例（2）中的“那個二貨”，“二貨”雖為貶義，但“那個”依然沒有脫離指示代詞的身份，其所處的貶義環(huán)境并不能賦予詞語貶義。再究其褒義情況，“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激動人心”的為“起義”，同樣作為指示代詞的“那個”并未受“激動人心”的褒義影響便成了褒義。但可以將其視為褒義環(huán)境和貶義環(huán)境，根據(jù)以上統(tǒng)計，可以得出《白鹿原》中，“那個”在褒義語境中的使用約占總數(shù)的7.3%，而在貶義語境（包含相對和絕對環(huán)境）則占了31.97%，《蛙》中褒貶語境的比例則分別為5.8%和19.2%。

（三）絕對條件

絕對條件中“那個”一詞本身的負面含義不依賴于使用環(huán)境，而是自身便帶有負面意義。此處也附上語料若干，并根據(jù)語境補充了具體含義：

（1）冷先生的大閨女訂給鹿子霖的大兒子鹿兆鵬，白嘉軒覺得自己的大兒子訂冷先生的二閨女有點那個，于是就提出了二兒子孝武。（《白鹿原》）

中國人講究門當(dāng)戶對，大兒子訂二女兒，便有點太丟面子。

（2）他對鹿兆鵬說：“……其他人有麻達還將就得過去，黑娃太那個了嘛！讓人說，‘共產(chǎn)黨咋盡挑那些龜五賊六的貨？連搶奪人妻的貨也要抬舉到省城里去？’……”（《白鹿原》）

黑娃有“前科”——和郭舉人的二房私奔，這里便指黑娃的問題太大了，“麻達”得過了頭。

除上述兩本著作外，其他絕對條件的例句如下：

（3）方大眾說：派出所讓去看車呢。

呂建國急道：那你就去一趟吧！

方大眾笑：那我就去一趟。不過得請派出所的一頓吧，人家挺辛苦的。

呂建國說：行。你就看著辦，也別太那個了，咱們是窮廠，工人們掙點錢血苦的，不容易。財務(wù)上也就一萬多塊錢，還是剛剛追回來的呢。（《大廠》談歌）

上文中指出要“請派出所的一頓”，因廠子窮，基于此原因，呂立刻說“別太那個了”，是指別太大手大腳，大吃大喝。

（4）致庸回頭看茂才，道：“茂才兄，你說劉寨主他們這會兒在哪里?是我把他們帶到這里來的，武昌的長毛敗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長栓插話道：“二爺，您也太那個了!是劉黑七騙了我們，半道上把我們甩了，不是我們故意不讓他們跟著我們?nèi)ノ湟纳截湶瑁麄兪撬朗腔?，都跟我們沒關(guān)系，活該!”（《喬家大院》朱秀海）

指代過于老好人，婦人之仁。

（5）奶奶那年八十歲，和我歲數(shù)正倒個個兒。父親精神有點病，雖然算不上神經(jīng)病，反正有點那個，那個是嘛呢，也不是傻，也不是瘋，缺根弦吧。（《一百個人的十年》馮驥才）

后文對該詞作了解釋說明，為介于“傻”和“瘋”之外的“缺根弦”。

（6）沃克畢竟是個外國人，將一個優(yōu)秀的中國姑娘介紹給一個外國人作老婆，總有點那個。

據(jù)我所知，目前凡作了外國人老婆或者差不多做了外國人老婆的中國姑娘，大抵憑的是臉蛋和身材。外國人可不會因為一個中國姑娘“心靈美”而愛她。（《京華聞見錄》梁曉聲）

從上下文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沃克“外國人”的身份存有顧忌和些許的“偏見”，他認為外國人愛的只是外表，因此把“優(yōu)秀的中國姑娘”介紹給他便可惜了，有點虧待這個姑娘。

上述絕對條件的例句中，“那個”都為代詞作謂語成分，可以由程度副詞“太”“有點”作以強調(diào)修飾，類似的副詞還有“有些”“很”“挺”等?！冬F(xiàn)代漢語八百詞》認為在這種情況中，“那個”被用來代替某種不愿意明白說出的形容詞[3]。同時，鄒韶華（2001:69）認為在絕對條件中，除了“那個”與“這個”不可互換之外，詞中否定詞“不”也是一個判斷條件:

程度副詞修飾形容詞或動詞，中間可以插入“不”，加強否定程度。如：

太好了|太不好了 太照顧他了|太不照顧他了

而這種絕對條件格式是不可以插入“不”的。如：

太那個了|*太不那個了 挺那個的|*挺不那個的(*為不正確語句)

因為一旦加入否定詞“不”后，整個短語的否定義由“不”承擔(dān)，“那個”便不帶貶義。[4]

三、“那個”詞性偏移辨析及形成原因

根據(jù)上述情況，“那個”的褒義及相對條件的貶義并不存在，在這些情況中，真正地褒貶義詞性是由其他詞語承擔(dān)，“那個”仍未脫離其“指示詞”或“程度副詞”的成分，并有真正意義上的褒貶義存在。

但絕對條件的貶義則不同，“那個”一詞本身便含有貶義，其形成條件有以下幾種原因：

首先，語法上“那個”作為代詞，替代語言中原有的消極詞匯遵守了語言經(jīng)濟原則。周紹衍在《馬丁內(nèi)的語言功能觀和語言經(jīng)濟原則》一文中提出，“經(jīng)濟原則是支配人們言語活動的規(guī)律，它不僅僅是‘節(jié)省力量消耗’的同義語，而是指在保證語言完成交際功能的前提下，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對言語活動中力量的消耗作出合乎經(jīng)濟要求的安排;從這一點出發(fā)，它能對語言結(jié)構(gòu)演變的特點和原因提供合理的解釋”[3]。在上述例句中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在表達貶義情緒時，并未直接指出具體的貶義語句，而使用該詞代替其要表達的所有情緒，這一情況非常符合經(jīng)濟原則，人們會在日常會話中能夠不經(jīng)意地使用一個隱晦的詞語代替要表達的一系列語句。

而就漢語中“這個”與“那個”二次分布不均勻的情況，本文暫且提出兩種可能性。

第一種解釋是，鄒韶華據(jù)中性詞褒貶化提出了語頻效應(yīng)。“個別的詞的語用頻率是決定它向哪一極偏移的根本原因，正極語頻高便偏向正極，負極語頻高便偏向負極，兩極語頻不至于懸殊便有可能偏向兩極”[4]。雖然本文并不贊成“相對條件”這一觀點，但語頻效應(yīng)卻能夠很好地解釋為什么“那個”一詞常為人們使用于貶義，而與其類似的另一個詞“這個”卻從未使用于貶義，如上文中有例句“二爺，你也太那個了”，但漢語中從未出現(xiàn)過“二爺，你也太這個了”。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一詞除了中性的使用環(huán)境外，與負極意義搭配較多，因此它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會偏向負極。因此，“那個”的負極使用遠比正極多。因此“那個”有了絕對條件的貶義，單獨使用能夠表示貶義，而與“那個”相對的“這個”一詞則不具備這種用法。

第二種解釋是，根據(jù)表一、表二，我們也發(fā)現(xiàn)該詞相對條件的貶義遠比絕對條件出現(xiàn)的頻率高。在絕對條件中“那個”的貶義性較固定，而非依賴于語用環(huán)境。前文我們也提到這一類條件中“這個”與“那個”不可互用。標(biāo)記理論（Markedness Theory）中，語言學(xué)家將一些語言現(xiàn)象標(biāo)記項（Markedness）和無標(biāo)記項（Unmarkedness）。標(biāo)記項比無標(biāo)記項更為特殊，無標(biāo)記項通常為一些常見的普通的語言現(xiàn)象，并且包含有標(biāo)記項的一些意義和特征，而無標(biāo)記項中卻有標(biāo)記項沒有的意義和特征，進而言之，無標(biāo)記項的分布范圍便比標(biāo)記項要寬泛。根據(jù)這一標(biāo)準(zhǔn)，再結(jié)合“這個”與“那個”的貶義分布情況，我們可以判斷出“這個”屬于無標(biāo)記項，而“那個“則屬于標(biāo)記項。曹秀玲從認知的角度上來提出，“近指的‘這’在心理上的可及性高于遠指的‘那’。前者在信息處理中最容易儲存和提取，在形成概念是最容易接近人的期待和預(yù)料”，因此，當(dāng)“這個”用來指稱事物時，“會使聽話人具有身臨其境的感覺”[5]。反過來，當(dāng)人們想要表達一些負面情緒及貶義性語言時，由于此原因，人們更傾向于使用遠指“那個”來表達負面含義，在心理層面達到希望所指事物與自身保持一定距離，而非身臨其境，親身感受。

四、結(jié)論

“那個”一詞在語言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除了與“這個”相對分別表示遠指與近指之外，它的語用含義很多，在很多環(huán)境下都表現(xiàn)出了負面含義，根據(jù)鄒韶華的研究，該詞的詞性被分為褒義、中性義、相對條件的貶義和絕對條件的貶義。然而根據(jù)語料，顯示該詞的褒義和相對條件的貶義形成條件并不成立。在這兩種情況中，“那個”一詞擔(dān)任的仍然是指示代詞的作用，只是其所處的語境具有褒貶性。但由于其在負面語境中的使用情況遠超過其正面語境中的使用，這一使用情況便賦予該詞一定程度的負面性質(zhì)，從而得以單獨表達貶義，而“這個”則不具備這種用法。除此之外，從心理認知的距離感的角度來說，“那個”一詞給人的距離感較強，從而較“這個”更多被人們在口語中使用表示負面涵義。但本文尚有更多待研究的地方，如可以將“那個”與“這個”一詞對比研究等。

[1]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353 －354.

[2]鄒韶華.語用頻率效應(yīng)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64-69.

[3]周紹珩.馬丁內(nèi)的語言功能觀和語言經(jīng)濟原則[J].國外語言學(xué),1980,(4):4-12.

[4]鄒韶華.中性詞語義偏移的類型與成因[J].外語學(xué)刊,2007,(6):61-65.

[5]曹秀玲.漢語“這/那”不對稱性的語篇考察[J].漢語學(xué)習(xí),2000,(4):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