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xiàn)在要寫的，是我少年時代的往事。

那時我十三歲，坐在五年級的教室里，占個子矮的優(yōu)勢，我坐在前排，如果我不說，沒有人可以從外表上看出我的年齡。

我的語文老師是個很善良的農(nóng)村姑娘，她住在半山腰，學(xué)校在山頂，條件所限，她必須住在山上。她每個星期天中午開始爬山，從自家的菜園摘了新鮮的蔬菜和瓜果，像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一樣，拄著松枝往山上爬。我曾恨她，在我默寫生字時，四十個字寫錯了三個，她給了我狠狠的三板子，把手心打得像剛剛煎了雞蛋。我看見她打別的孩子的手心沒有那樣使力。他們至少錯了一半。但是我不能否認，她是個好心的老師。她給我墊交學(xué)費，后來直接給我交學(xué)費。因為這樣，我的一部分同學(xué)嫉妒我，他們看見我就跟見了牛糞一樣難受。他們說語文老師是我的親媽。我不反駁，我愿意是她的孩子。

我的同學(xué)依色住在山上，星期六放學(xué)以后要早早跑回家放羊，一點不能耽擱，這是父母分給她的任務(wù)。我和依色是同桌，但我不喜歡她。她有時候偷東西，是一只連窩邊草也吃的不講情面的兔子。她偷了我的橡皮擦，在橡皮擦上寫了一個“色”字做標(biāo)志，她就說那是她的，一直就是她的。我在桌子中間劃了一條線。超出劃線我們就要打一架。她是整個學(xué)校里我唯一可以打得過的人。她時常超線，我們就時常打架。但是那一天她很上火，力氣很大，把我打敗了。勝者為王，從此那條劃線就沒有了。我們變成了好朋友。

學(xué)校的食堂建在操場邊，出門往右是一條水溝，水渾突突的，水溝靠著山腳的地方，有羊屎疙瘩躺在里面，也有雞和狗在水溝里蹚水，所以也有雞和狗的糞便。媽說，眼不見心不煩，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有了這些話，每一頓的菜湯我都喝得嘩嘩響。

食堂最初還是收包谷面，后來不收了，炊事員嫌麻煩，包谷飯做起來不如米飯省事。有土豆的人家用土豆到街上換大米，一百斤土豆大約換三十斤左右的大米（也許二十斤）。我們家沒有土豆，呂秀家也沒有，依色家有土豆，但不愿意換，她爸罵山下的漢人黑心，又罵炊事員懶鬼，最后給依色買了一只小鍋，和我們一樣，自己帶了包谷粉子，鹽巴和辣椒，自己做飯吃。

煮不來飯，從三年級開始，我們一直吃稀飯。不吃菜。因為不會做菜，也沒有時間做菜。開始做稀飯的頭一年掌握不住火候，不是燒焦了就是半生不熟。但那時候的胃很好，可以把石頭消化掉。

我的弟弟負責(zé)找柴，他像一只可憐的鳥一樣在林子里穿來穿去，破鞋子時常踩到刺，鞋底脫了幫子，用一根草繩綁在腳背上。手和臉也被刺扎出血。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雨天。雨天他的辛苦換不來一根干柴。

煮飯在水溝邊，沒有棚子，遇著雨天柴火就點不燃了。這樣的天氣燒火就要一個小時。我們時常圍著幾顆火炭吹得頭暈眼花。用自己的身體遮住雨水，就像一張細長的芭蕉葉，穩(wěn)穩(wěn)地把千辛萬苦燒出來的一點火炭擋在身體下?；鹛肯裉焐系男切?，看著很亮，卻是冰冷的沒有生氣的亮，也像是炊事員笑臉上方的冷眼，他做完了自己的飯，就站在山包上看深溝里燒火的我們。他會發(fā)出他的同情——娃娃們，回去叫你爸媽找點大米，我?guī)湍銈冎蟆谏桨铣吨ぷ雍啊?/p>

在那個時候，我最愛太陽，它的光可以曬干柴火，可以讓我在早課之前吃到飯，不用餓肚子上課。早課七點開始。

雨天我們只吃一頓飯。只有下午有足夠的時間燒火。所以這頓飯是在晚上吃的。

我的語文老師來水溝邊看過我們，她教我們稀飯要怎么煮才不會燒焦，怎么把柴藏起來才不被雨水淋濕。她建議學(xué)校給我們一間房子做飯，但是學(xué)校不同意。學(xué)校怎么能同意呢？如果學(xué)生自己可以做飯，要炊事員做什么？

四年級下半期的某一天，我出麻疹，躺在床上天旋地轉(zhuǎn)，吃不下飯，也沒有力氣做飯。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有吃飯。我的弟弟自己做飯吃。他提著燒焦后發(fā)黃的稀飯問我要不要吃，我說不吃。我抬眼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全是鍋灰，手上也是，嘴角沒有擦干凈的稀飯印子像胡須一樣粘在那里。他的衣服小得只夠蓋住半個肚臍眼，褲腳高高的，完全地露出那雙破膠鞋。我想起還沒有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在公社食堂的后面對著煙囪聞味道，我們猜他們炒的是雞肉還是豬肉，為了這個問題，我們在公社背后爭論不休，差點打起來，最后菜要起鍋了，他才急忙喊停。我說走吧，人家要吃飯了，他不，他說要再聞一會子。最后被煙子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想到這些我想哭。我可憐我的弟弟，我也可憐我自己。我忍著眼淚。我九歲就不愛哭了。我說不好為什么不哭。我習(xí)慣于忍住眼淚。爸媽說，我是一個心腸很硬的孩子。確實，有時候做錯事，我咬著牙，隨便他們打。

“你吃飽了嗎？”我問弟弟。

“吃飽了?！彼f。然后背著書包去了一年級教室。他原本可以不住校，但是父母不放心他單獨走三個小時的山路。

弟弟走后，我揭開鍋蓋，里面的稀飯一半是生的，一半燒焦了粘在鍋底。他翻吃的是燒焦的稀飯。

生病時，我的語文老師來看我了，她摸著我的額頭，就像母親的手，溫暖而慈祥，她理了理我的頭發(fā)。我已經(jīng)兩天沒有梳頭。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病好了。我裂開嘴對她笑，但是干裂的嘴唇出血了，使我的笑容變成了血色。她扶著我去衛(wèi)生院拿藥，再扶著我回來。那天下午，她給我弟弟拿了一碗米飯。弟弟把那碗米飯贊美了半個時辰——用他僅會的幾個詞語反復(fù)念：好，很好，非常好——然后才一點一點將它們吃進肚子里。我的鍋就站在我的枕頭邊，發(fā)出一股燒焦的味道。

下雪天我們找了一個燒炭的窯洞，窯洞的門子有三尺左右，低矮，潮濕，但是可以擋住一些雨水。山上有時候一邊下雨一邊下雪，就像夏天有時候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冬天為了節(jié)省空間，我和呂秀，以及依色，我們合伙煮飯吃。輪流燒火，不燒火的退出來站在門洞前淋雨。那時候身體好得就像一棵樹。

五年級上半期，我去依色家串門。為了聯(lián)誼感情，我們就像親戚一樣互相走動。她家住在山頂，那是一個山頂盆地，空氣稀薄，景色壯美。住在那里的人一色地披著氈子，戴著氈帽，如果在地里勞作時不起身，他們就像一群羊。

依色的爸爸我見過，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常年不洗臉的樣子。她的母親顯得蒼老，包著黑色的頭巾，穿一件暗綠色外衣，背脊彎拱，手腳抖顫，好像生著病。依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的哥哥已經(jīng)結(jié)婚，姐姐也嫁人了。

“你們家的馬真漂亮！”我到她們家首先贊美的是馬。

“這是我嫂子的馬。她的錢買的。不許別人碰，你尤其不能摸它的尾巴。那條尾巴比我嫂子的尾巴還珍貴。我摸了一次，她罵了我一頓?！币郎轮囝^。

“你嫂子有尾巴嗎？”

“有?！彼笮?。

依色的任務(wù)是放羊，我去的時候，也照樣陪著她放羊。她的早餐是在路上吃的，兩個土豆，一根泡好的還沒有撈出來晾干的酸菜，外加一個紅辣椒。

“將就吃吧，或許晚上會給你殺只雞。按照規(guī)矩，客人來了是要殺雞的。我想他們會想辦法搞到一只雞?！彼参课摇?/p>

沒有殺雞。依色的父母煮了一頓豐盛的土豆招待我。

“娃娃，吃吧，土豆是養(yǎng)人的。你來我們家，我們應(yīng)該殺雞招待你，可是你看見了，我們家連根雞毛也沒有了。下次，下次一定殺雞招待你。”依色的爸爸承諾似的跟我解釋。

依色的媽媽，那個背脊彎拱的老女人低著頭，坐在火塘邊陪著笑臉，因為失禮，她感到不好意思。她說：“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怠慢過客人。請你一定告訴你的父母，我們家確實沒有這個條件了?！?/p>

依色家住的還是老舊的草房子，四面的墻壁都開著裂口，風(fēng)呼呼往房間里灌，山墻上時常落著泥沙。年輕的兩口子住在偏房里，中間只隔一道木門；老兩口住在堂屋的火塘邊，用一道長竹席擋住火塘，灰黑的床就擺在竹席后面。床下塞滿了酒瓶子。

“你的房間呢？”那天晚上，我很擔(dān)心自己沒有地方睡覺。

“我？”依色搖一搖頭，她萬分愧疚地對我說：“好對不起你，我沒有床，我是用繩子綁起來掛在墻上睡的。不知你習(xí)不習(xí)慣這樣睡覺？但是沒有辦法了，今晚你得習(xí)慣這樣。沒有那么難受，真的，綁的時候用兩塊木板夾住身體兩邊，這樣你在睡覺的時候就不會滑下來，要不然繩子滑到脖子，就會把自己吊死?！币郎囊幌挛业募绨?，“放心，今晚我掛在墻上不睡，看著你睡。如果繩子滑上去，我?guī)湍阕ё∷！?/p>

我被依色的話嚇得臉色發(fā)白。

依色也看出我的恐懼來了。她用手指一指羊圈：“那里，看到了嗎？那就是我睡覺的地方?！?/p>

那一晚我和依色睡在羊圈上，晚上我做夢，夢見自己也變成了一只羊，拉著黑色的圓顆顆的糞便，甩著短小的尾巴，跑在羊群的最前面，啃著地上的青草。依色第二天告訴我，晚上我在磨牙，還說夢話。

依色放羊是一把好手，她的羊從來不亂跑。她喜歡彈口琴，三片的，琴葉像蜻蜓的翅膀，薄而扁長。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對著羊彈琴。

“它們可以聽懂的。你信嗎？”依色不管我信不信，她徑自展開琴片，坐在草地上彈起一支古老的曲子。

我再次去依色家，她的爸爸已經(jīng)病死一個月了。她的媽媽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用火鉗夾著火炭，火堆里燒著兩個土豆，糊了，她繼續(xù)用火炭蓋住土豆，任由它們燒焦。

依色的媽媽頭也沒有抬一下。她自己跟自己說話。

“一輩子喜歡喝酒可是我沒有錢給你打酒，像你這樣的人就是因為喝酒才死的。不然你可以活到一百歲，我保證?？墒悄憧偸窍矚g喝酒。現(xiàn)在好了。我說的話都靈驗了。你死在酒上了。你果然死在了酒上。酒是鬼，酒是惡鬼，我這樣說你偏生不相信。你說你的肝臟好像不好了，它們仿佛在你死之前就斷了氣?；钤?！你怎么就不能戒酒呢？你喝了多少酒，你看，床下的瓶子都塞滿了！如果你再活幾年，瓶子應(yīng)該堆到火塘邊了。它們像山一樣站在我的床下，我每晚都在酒瓶子山上睡覺。報應(yīng)！你真是死了也要折磨我。我以為我會比你早死，至少我認為我應(yīng)該比你早死。像我這樣的人，又老又丑，常年生病，地里的活幫不了忙，家里的活也做不了多少。我這樣的人活著就是浪費糧食。你看看，依色又在讀書，她的嫂子大著肚子，你看看，你的兒子和你一樣愛喝酒，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長滿了草，他沒有心情打理。我說他？我說了！可是他說我瘋了，你死了我就瘋了。我要是真的瘋了就好了。我說我白天看見你在地里忙活，我跟你的兒子說：‘看看，你的爹死了，但是他的鬼魂還在干活，你還好意思整天喝酒嗎？’他不理我。他說你死后我就瘋了。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離開火塘了，我被火煙熏得像一顆火炭。這個我知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去走走了，山上的蘿卜地，山下的玉米地，我都很久沒有去看它們。我想我也要死了。既然你死了，我也可以死了?！币郎膵寢屛锪艘幌卤亲?，我以為她在哭，仔細看看，她沒有哭。她又懶洋洋地扒拉一下火炭道：“你活著就愛吃土豆，走了怎么習(xí)慣？再燒幾個給你好啦?！币郎膵寢尩吐曊f個不休。她不與任何人交談，只把這一大串話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給自己聽。

“她已經(jīng)燒了一百個土豆了。這種話她已經(jīng)說了一百遍了。她大概是真的瘋了?！币郎f。

依色讀到五年級下半期就退學(xué)了。她說家里的羊越來越多，自己的羊沒有幾只，幫人放，現(xiàn)在家里忙不過來，要她退學(xué)回去放羊。

“我偷錢是想吃一塊泡泡糖，我看他們嚼著好像很好吃一樣。但是我后來沒有偷錢了?！币郎陔x校的頭一天晚上這樣跟我說。

“為什么呢？”

“因為泡泡糖的味道我嘗過了，不好吃。”她點著頭，十分肯定地說。

她看我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那天大掃除，我看見一個男生朝水溝里吐了一塊泡泡糖，水雖然很臟，但我想，撿起來洗洗就可以了。我撿起來了。但是沒有時間洗，我怕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我很快就把泡泡糖扔進嘴里嚼。不好吃?！彼纯嗟臉幼印?/p>

水溝是學(xué)校寢室門前的污水溝。

“我媽說，沒有錢給我讀書。”第二天，依色跑到語文老師的寢室這樣解釋。她去辭別。她可以不去辭別，可以像其他學(xué)生一樣，讀著讀著，突然就不來讀了。

語文老師勸了好一陣子。依色流著淚。她站在語文老師的面前，使勁揪著自己的衣角，她無法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不能繼續(xù)讀書。

“是因為吃飯的問題嗎？”語文老師又說：“如果是吃飯的問題，下雨天你們可以到我的寢室來煮?！?/p>

依色搖頭。后來她跑了，拿著自己的書包和已經(jīng)打理好的行李沖出學(xué)校。語文老師站在她身后喊她。她跑得很快，好像沒有聽見誰的聲音，我的，呂秀的，還有語文老師的。

依色走后我很孤單，我的同桌換成了呂秀。我時常喊錯呂秀的名字。我以為依色還在。

“你記住我家的路，以后有時間，來找我玩。”這是依色最后跟我講的話。

我沒有記住。去她家的山路要走六七個小時，其間要穿多少個山林，跨多少山溝，遭遇多少岔路，我無法記得住。我始終不能獨自準(zhǔn)確地走到她家去。我再也沒有去過她家。

煮飯的人就剩下我和呂秀了。我們占著破損的窯洞門子，在別人的烤煙地里找來一塊廢棄的薄膜搭在門子上，沒有兩天就被風(fēng)吹走了。雨水照樣淋濕我們。

“你喜歡月亮嗎？”有一次呂秀問我。

“不喜歡。”

“為什么？”

“因為不喜歡?！?/p>

“我喜歡。因為我媽喜歡?！眳涡阏f。

我陪著呂秀看月亮，那時小學(xué)快要畢業(yè)了。平時感情不怎么好的同學(xué)也學(xué)著上一屆學(xué)生一樣，著手準(zhǔn)備課本，寫道別辭等等。我收到一句話，放在我的書頁里，上面寫著：“某年某月某天，你會想起我的?！边@個蠢笨的家伙沒有留下名字。

我和呂秀什么也不做，好像畢業(yè)不關(guān)我們的事情。

我們照常煮飯，炊事員有時也來溝邊轉(zhuǎn)一轉(zhuǎn)。看完準(zhǔn)備走時，他說，“可憐的娃兒，你們怎么像孤兒一樣！”

“你才是孤兒！你做的菜湯里有蛆！”我吼他。

“還有瓦片！”呂秀補充道。

炊事員很惱火。他罵我們沒有家教。他做的飯是世界上最干凈的飯，他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干凈的菜，他的手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手（他的手確實很白），怎么會有瓦片和蛆蟲呢？他說我們的嘴是烏鴉的嘴，我們的眼睛是魔鬼的眼睛。如果我們不是小孩子，他要拿刀砍我們。炊事員激動得暴跳而去。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又會來看一看，再把他之前說過的話又重說一遍。好像要表示，不是他把我們趕到這里來，是我們自己不交大米，自己愿意來這里吃包谷稀飯。

“你們的父母太摳了，一個星期幾斤大米都沒有嗎？沒有可以用土豆換。”他說。

“哎，可憐的娃兒，你們太像孤兒！你們的父母怎么舍得呢？”他又說。

他這樣說了幾次以后就不說了。因為有一天，呂秀哭著用牛糞打了他。

呂秀沒有媽媽。她的媽媽被一個庸醫(yī)一針打死了。呂秀的爸爸很快娶了新妻，又給呂秀添了一個弟弟。呂秀并不快樂。失去媽媽之后，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孤兒了。后媽對她不好。

那是個星期四，呂秀和我坐在旗桿下看月亮。她給我講起了關(guān)于她媽媽的事情。

“我媽死的時候，我才五歲。我記得那天早上，她說頭疼，然后去找那個老醫(yī)生打針，去了還沒有一個小時就有人來傳話了，那個人站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大喊我爸爸的名字，他只會說：‘快來快來！你們家出大事了！’”呂秀說到這里停頓了很久，她搓著雙手，好像正處于冬天的極寒之中。緩和一陣后，她才繼續(xù)往下說：“我也去了，我的腳短，走得慢，我雖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但也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慌。我到的時候，我媽躺在地上，臉色是灰色的，好像罩著一層霧，又好像被柴灰抹過，反正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我不知道她死了。我坐在地上搖她，喊她。她不應(yīng)我。”

“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

“不記得了。又好像記得。反正很模糊了。她活著的樣子記不太清楚，她死時的樣子我倒記得很清。她有時候來我的夢里，化成別的女人的樣子。有時候化成我后媽的樣子?！?/p>

“你后媽打你嗎？”

“打。但是我會罵她。有一回我咬了她的手指，差點咬斷了?！眳涡愕哪樕祥W過一絲痛快。但是很快她又表現(xiàn)得十分沮喪：“我咬了她的手指后，我爸打我了。我恨他因為那個女人來打我。在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真的是個孤兒。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妹妹，我就走了?！?/p>

“你能去哪里呢？”我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想我可以住到月亮上。我外婆跟我講嫦娥的故事，她就是變成神仙飛到月亮上的?！眳涡阈Σ[瞇地指著月亮。

講完故事的那天晚上她大概失眠了，她的床靠著窗邊，有一束月光正好打在她的被子上。她的手伸出被子，正好握住那束月光。

我去過呂秀家，見過她的后媽。她的后媽不漂亮，但是很年輕，至少比呂秀的爸爸看起來年輕。她是個不會笑的女人。她不怎么說話，但是她只要一說話，呂秀的爸爸就把她的話當(dāng)圣旨一樣。

“都說后媽不好，后媽還要怎么好！我讓她讀書，還要怎么對得起她？你沒有看見她一天到晚對我都是一張冷臉嗎？難怪說‘田要自耕，兒要自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不會心疼人。她像是從來也不會笑的樣子！”那一晚，呂秀的后媽在偏房里說話，我和呂秀在堂屋里看書，隔著一間房，我們清楚地聽到她的抱怨。

“沒人說你不好。你看你，又生氣?！眳涡愕陌职钟懞玫穆曇魪姆坷飩鱽?。

“呸！”呂秀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那是我見過的她最憤怒的樣子。

升學(xué)考試后，成績很快貼出來了。呂秀沒有考上中學(xué)。按照她平時的表現(xiàn)，她不可能落榜。

那天去看成績單，呂秀沒有去。

語文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她遞給我一支筆，她說，“好好讀書，你會有出息的。”

我是在街上遇見呂秀的，她背著一包行李，和她的爸爸，弟弟妹妹，以及她的后媽，他們一家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路邊等車。

“你們?nèi)ツ睦?？”我跑上前問?/p>

“要出去打工了。搬家……”呂秀的父親慢慢地說。

“去外地包土地種。那里有水田，可以種很多谷子?！眳涡惆盐依蛞贿叄吐暤溃骸拔液髬屨f，女娃兒讀書是給別人讀的，所以我不能再讀書了。我也不稀罕讀書——不稀罕花她掙的錢讀書。她整天跟我爸說我讀書花了多少多少錢，聽著煩躁?！?/p>

呂秀上了車。她很快消失在我的面前。那一面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也沒有見過依色。整整十八年了。我很想她。有一年我回家四處打聽她的消息，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關(guān)于呂秀，傳言是殘酷的，有人說她病死了，有人說她自殺死了，反正是沒有活著。她留在老家的親戚和鄰居也說，她是死了，而且搬家沒幾年就死了。也就是說，呂秀可能只活到十七歲。

可是我不相信她的死訊。我問她的親戚要地址，他們說，早就沒有確切的地址了，呂秀一家搬來搬去，誰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我想見她一面。聽說她搬家的地方就在州府附近的某個縣城。初一輟學(xué)后，我學(xué)會了理發(fā)，那些年我沒有去遠地方，只在州府附近的縣城打工，希望可以在某個地方不期而遇。但是我沒有見著她。她好像住進了她喜歡的月亮里。

我走了。我不想再繼續(xù)找下去了。

在我后來的幻想里，依色變成了一只羊；呂秀變成了一粒谷子；語文老師變成枯瘦的老太太，拄著拐杖往山上爬。

在她們的眼里，我也是生死不明的人。我們都是稻草人，最初守在一片田野，守著守著就被風(fēng)吹散了，包括身上的積雪，陽光，雨水，眼淚，還有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