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梅神秘兮兮地對梓涵說:“老師,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梓涵懶得說話便點了頭,二梅踮起腳跟湊到梓涵耳邊說:“校長是不是壞人?”梓涵讓二梅不要胡說,梓涵說校長當然是正人君子。梓涵說這話時覺得很滑稽,梓涵其實心里并不認同校長是正派的君子,正人君子就干不了校長,校長的職務雖低卻也好歹是官了,人在官場就需要上下打點,人在官場就需要坑蒙拐騙,人在官場就要諂上欺下,梓涵還風聞校長是個色鬼,其實從校長乜斜著打量女人的眼神也能看出校長很好色。二梅再次踮起腳跟湊到梓涵耳邊說:“老師,校長對班里的一位女生動手動腳耍流氓,摸了這位女生的大腿還威脅不準告訴人?!辫骱淮笈貐柭曈柍猓骸昂f八道,不好好讀書盡揣摩這些不著邊際的風言風語,沒長腦子什么亂七八糟的話都相信,你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嘛!”
二梅掩著臉哭著出去了,當房間里靜下來了,全世界都靜悄下來了,歸巢的雛鳥撲騰著翅膀很夸張地飛過許多年前那個暗淡的黃昏,梓涵感到后怕感到震驚,校長的齷齪遠遠超出了梓涵的想象,校長這個人渣居然把下流的臟手搭上了女學生的大腿,那么接下來還會進一步捏屁股掏胸前,梓涵的一顆心怦怦怦狂跳不已。
接下來梓涵打了個噴嚏,他要去消磨獨身生活的空虛寂寞,自然是去玩牌。玩牌的過程中梓涵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是輸家。作為一個城里來的外地人,在當?shù)貨]有根也無法融進當?shù)厝说娜ψ?,在玩牌這樣的活動中當?shù)厝俗詣颖С蓤F宰梓涵這樣的外地人,當?shù)厝艘粯s俱榮一損俱損,凝固成一道顛撲不破的銅墻鐵壁。梓涵如果不識趣不機靈,結果只能是被撞得頭破血流。梓涵陡然悟到了這一點,很快就釋然了,他很爽快地輸光了手上的錢,依然久久不愿離去,擺出很投入的神態(tài)興高采烈地圍著牌局看熱鬧。梓涵饒有興趣地觀察校長洗牌和出牌,校長干癟的手指被煙熏黃了,像許多綹拉長的鼻涕一樣上下蠕動,卻把最好的牌牢牢粘在手中。梓涵想校長的手真臟,最臟的許是指甲縫里,藏了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校長老婆是個邋遢的鄉(xiāng)下女人,顧不上替校長修剪瘋長的指甲。校長老婆年輕時光顧著拉扯孩子和地,現(xiàn)在眼花了耳聾了更加不中用了。梓涵想校長的臟手摸了女學生光鮮的大腿之后,一定幸福得浮到了云端里,一定骨髓里頭都冒出泡泡來。既然如此校長的臟手還會從大腿上一路摸到胸脯上,摸到了胸脯上就會痛苦和焦躁不安,除了一雙臟手之外,身上其他臟的部位一定也想嘗一嘗鮮嫩和水靈的滋味,這就應了一句古老的格言:沖動是魔鬼。把魔鬼從瓶子里釋放出來的一瞬間,外國的上帝和中國的老天爺就全都死翹翹了。梓涵想應該給那雙臟手一點教訓,找個機會讓那雙臟手骨折,疼得滿地打滾才好,這是一雙臟手必須要付的代價。牌局散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校長的臟手搭上了梓涵的肩膀,隔著一件在城里的裁縫處定做的剛剛流行起來的西服,梓涵還是覺得惡心和反胃。校長這是和梓涵套近乎,校長說給梓涵介紹對象,過幾天就去相看早已物色好的姑娘。梓涵糊里糊涂地答應了,因為他想早一點擺脫架在肩膀上的臟手,他嘴里說感謝校長關懷,暗暗里在肩膀上使勁把那一雙臟手彈出去了。
梓涵在房間里吊了一個晃悠的沙袋,沙袋是鎮(zhèn)上一個年輕的鐵匠幫忙制作的。鐵匠鋪子里擺滿了新打制的各種農(nóng)具,鐵鍬和鋤頭呈幽暗和深藍色,像土地一樣遲鈍厚重,柴刀和鐮刀鋒芒畢露,彪悍而輕盈地斬斷了照進鐵匠鋪子里的千絲萬縷和煦安詳?shù)年柟?。每一個走進鋪子里的人都感到眼花繚亂,被無處不在的混沌而明亮的閃光憋得喘不過氣來,只有鋪子的主人鐵匠顯得心無旁騖全神貫注。鐵匠赤裸著上身汗如雨下在火花飛濺的氛圍中把一塊剛出爐的上好的鐵反復錘煉,梓涵從鎮(zhèn)上的集市走過時自然而然地被鐵匠吸引了。鐵匠是梓涵的一個掛名學生——鐵匠娘領著鐵匠到梓涵那里報到,開學后在教室里坐了三天,屁股下的板凳還沒焐熱,鐵匠便到打鐵的老師傅那里學手藝去了。梓涵當時被學校安排擔任鐵匠他們班的班主任,梓涵到鐵匠家里苦口婆心地做了三次家訪卻無功而返。梓涵說鐵匠家里交不起學費可以由梓涵墊,但不能耽擱了孩子的學習,鐵匠說老師俺不想上學俺只想打鐵,俺覺得上學沒勁打鐵就渾身來了力氣。幾年后鐵匠就到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打鐵的鋪面。一來二去梓涵和鐵匠全家都混熟了,鐵匠從小沒了父親,只有一個妹妹就是正在讀初三的二梅。梓涵走到鎮(zhèn)上集市時都要從鐵匠鋪子那里經(jīng)過,都會出神地看鐵匠打鐵。有時梓涵會走到鐵匠鋪子里坐坐——鋪子里只有一條容一個人坐的做工很粗的鐵板凳,冬天坐上去冰涼冰涼,夏天卻是熱得發(fā)燙把屁股蛋都烙出煙來。潛意識里梓涵羨慕鐵匠有一身力氣和好手藝,不像梓涵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人,鐵匠餓了就吃飽了就打鐵渴了就灌一大壺茶倦了就收拾鋪面回家歇息,日子簡單而愜意,對鐵匠來說打鐵就是至高無上的快樂,這種質(zhì)樸而原始的快樂在梓涵看來自己是望塵莫及。
梓涵背著手悠悠地踱進鐵匠鋪里。走進鐵匠光芒四射激情洋溢的青春里,梓涵倏忽間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朽頹唐了,一種憂傷和挫折爬上了心窩。梓涵是被鐵匠鋪子里晃晃悠悠的沉重的沙袋所吸引。梓涵問鐵匠這個沙袋有多重,鐵匠說一百多斤吧。梓涵試著把手捏成拳頭朝沙袋上用力敲了一把,沒有學校里鈴聲敲響的清脆悠揚,一種很沉悶很遲鈍的疼痛慢慢從指關節(jié)擴散到手腕擴散到胳膊,然后是脖子上背上腰上,然后是心窩被一個龐然大物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梓涵坐到鐵板凳上喘息著問鐵匠這個沙袋每天都練習嗎,鐵匠說打鐵膩了便拿這個沙袋出氣。梓涵說鐵匠是有勁沒處使看來應該張羅娶一房媳婦了,鐵匠潮紅了一張黑臉說老師笑話了。梓涵對鐵匠說你老師最需要鍛煉筋骨要不把沙袋讓給老師得了,鐵匠說不行這沙袋太沉會把老師的筋骨折斷,鐵匠說下午鋪子關門了給老師弄一個不太沉的沙袋,讓老師閑得無聊時練練拳頭。鐵匠說老師懂很多道理可在這世上最管用的還是拳頭,鐵匠說鎮(zhèn)上沒人敢欺負鐵匠全是因為鐵匠的拳頭被鐵打磨得硬朗了。
天黑時鐵匠果然給梓涵送來了一個不太沉的沙袋,又張羅著想法子用一個帶來的鐵鉤把氣球一樣的沙袋懸掛在房頂?shù)奈萘荷?。梓涵打量這個沙袋只有小半截重量,碩大的麻袋剛?cè)麧M牙縫就被繩子扎緊了,就像一個矮瘦的人穿了肥大的衣裳,夸張的衣袖和褲腳被高高地卷起來了。梓涵覷見學校的同事拿嘲諷的眼神打量鐵匠給梓涵送來精致的沙袋,又拿嘲諷的眼神把梓涵擊打沙袋的細節(jié)添油加醋成一段笑料。鐵匠全身都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當鐵匠消失在夜幕中梓涵感到太陽才剛剛落山,溫暖的陽光被鐵匠帶走了。
梓涵正在房間里用拳頭拍打沙袋,輕飄飄的沙袋被梓涵白皙的手指撥弄得舒舒服服,流淌著騰云駕霧的飄逸神韻,梓涵撥打沙袋的優(yōu)美身姿更像是彈鋼琴,沙袋便是一架啞了的鋼琴。校長在樓下招呼梓涵沒人答應,梓涵大約埋在房間里彈鋼琴,彈的是貝多芬的古典音樂,那種無聲的意境只有梓涵能夠領會并陶醉于其中。校長上樓來探視,一抬眼就覷見輕如鴻毛的沙袋,校長吃了一驚臉色抽搐了一下,不過校長很快呵呵地笑起來了,校長說年輕人的精力沒地方發(fā)泄,是時候應該找個對象了,男人就應該爬到女人身軀上發(fā)泄才像個爺們兒。然后校長揮揮手讓梓涵跟上來,很快就到了當?shù)卮逯依?,一群狗和孩子很快圍上來,像看電影一樣眼饞地看著陌生人,一群黑壓壓的鄉(xiāng)下女人也遠遠地把眼張過來,像打量外星人一樣從頭到腳打量梓涵,梓涵給覷得忸怩不安,校長捏著梓涵的手把梓涵介紹給當?shù)氐拇逯?,梓涵臉漲得通紅其實不是害羞,梓涵是個爺們兒才不會害羞,梓涵是惡心校長的臟手捏住了梓涵的手。校長的手像死魚一樣滑膩冰涼,梓涵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沒有成功,校長的臟手像燒紅的鐵鉗一樣烙得戴著眼鏡的斯斯文文的梓涵滿臉紅暈,連眼鏡都緋紅緋紅了。不過梓涵很快就擺脫了校長的臟手,他瞅見一個姑娘落落大方地朝他笑了,姑娘穿什么衣服留什么發(fā)型他都沒看清楚,只看到了姑娘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耳朵都在朝他微笑,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在姑娘的臉上脖子上,陰暗潮濕的鄉(xiāng)村院落里陡然明亮了許多。梓涵揉了揉眼睛,把眼鏡上的灰塵細細地抹掉,梓涵已經(jīng)頭暈眼花了,糊里糊涂地進了屋坐下來,村支書一家人讓喝茶便喝茶,村支書老婆細細地打量自己便由她看個飽,村支書老婆慢慢盤問他家里的情況,人家問一句梓涵便答一句,其實梓涵壓根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鄉(xiāng)下人燒的那種用粗茶葉和茶梗釀的很濃很濃的大碗茶很快就灌醉了梓涵,灌得梓涵舌頭都有些麻木了。村支書老婆捧來花生和紅薯干擺在桌上,招呼梓涵吃花生梓涵便剝了花生殼,把花生殼丟下地落在一條貪吃的狗的脖子上,被狗抖落在梓涵的鞋子里,村支書老婆招呼梓涵嚼紅薯干,梓涵便把紅薯干塞到嘴里,半天也沒嚼出絲毫味道來。村支書老婆又從床底下的壇子里倒了一大碗當?shù)氐谋菞蠲肪?,梓涵馴順地把酒杯端到嘴邊,準備像喝水一樣喝光,姑娘按住了盛酒的海碗,姑娘說一看就知道梓涵不是喝酒的料就不要胡亂喝下肚了。姑娘按住了喝酒的海碗,梓涵看然覺得酒意像退潮的海水一樣一骨碌拋掉了,清醒過來的梓涵打量姑娘剁豬食割牛草的一雙結實秀氣的手,嗅出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梓涵看見校長和村支書的臉變成豬肝了,校長和村支書一碗酒下了肚,便胡天胡地東拉西扯,才一碗酒下肚校長和村支書已經(jīng)當著姑娘的面談論女人的奶子和屁股了,酒屁和汗臭馥郁而芬芳地鉆進梓涵的鼻孔,梓涵失望地覷見姑娘按住一大海碗酒的手抽回去了,一大海碗酒被端走了。
二梅對梓涵說:“老師,那個人又對女學生耍流氓了,那個人把班上最漂亮的女學生叫到房間里,說是輔導功課,輔導功課是假的,動手動腳才是真,那個人的臟手摸了班上最眉目清秀的女學生的胸脯,那個人摸完后威脅說,已經(jīng)把班上最生動的女學生的胸脯藏到照相機里了,如果這個胸脯最性感的女學生不聽話,如果膽敢說出去,那個人就會把照相機里女孩的胸脯用自來水沖洗出來,讓班上最有魅力的女學生無臉見人?!辫骱靼啄莻€人是誰,梓涵讓二梅去找班主任,二梅說班主任是那個人的一條狗,二梅說二梅最信任老師,才把這些掏心話告訴老師。梓涵說自己管不著這些,勸二梅也不要瞎操這份心,勸二梅好好學習,還差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鼓勵二梅考上中專,說二梅考上中專了就端上國家的鐵飯碗了,就成為公家人了,那時梓涵就和長大了的二梅一塊聊理想啦人生啦。二梅聽得兩眼發(fā)亮,二梅問梓涵自己能行嗎,梓涵說一定能行,關鍵是二梅不要瞎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屁事,二梅一定管好自己的本分。二梅問老師就不打聽一下被那個人摸過了大腿和胸脯的女學生是誰嗎,梓涵懶洋洋地說我操這份心有瞎用,梓涵說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梓涵攥緊拳頭朝沙袋拼了老命猛然砸了一拳,手背上硌了一大團凝固成黑色琥珀的血絲,二梅說老師不要跟自己過不去,老師這樣子讓人心疼,都怪二梅不該提起讓老師心里難受的話題。
二梅說老師怎么玩起了沙袋,這粗蠢愚笨的活不適合老師,老師最適合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彈鋼琴,要不拉二胡也行吹笛子也行,不過二胡是鎮(zhèn)上的算命瞎子拉的,竹笛是村野的牧童吹的,老師最適合彈鋼琴,二梅沒見過鋼琴長什么模樣,但能想象出那種大氣和風雅,像老師這樣的斯文人天生就應該在清清靜靜的場合演奏貝多芬的古典音樂,老師如果和一干俗人打交道的話,可能就不如我的鐵匠哥哥了。二梅說完就把晃晃悠悠的沙袋解下來,扔到了樓下無人處,梓涵對二梅說班主任和那個人是一伙的,他們?nèi)际且换锏?,梓涵讓二梅不要到外面亂說。二梅說老師你認為被那個人摸過了大腿和胸脯的女學生丟人嗎,梓涵說該譴責的不是學生,梓涵說二梅千萬不要有封建思想。
梓涵羞愧難過得流淚,二梅是梓涵的學生,可梓涵覺得自己從今天起端不起老師的架子了,有時候二梅可能反過來教訓梓涵了,梓涵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蹲在角落里默默流淚,把房間的門關得死死,連蒼蠅也不放進來一個。外邊的世界里人們逢場作戲熱熱鬧鬧,可這都和梓涵半點關系也沒有,梓涵自己也不清楚在哀悼什么刻骨銘心的玩意兒,他覷見盤古精心開辟出來又被女媧的大手筆精心縫補好的世界像紙糊的一樣坍塌了,他覷見由父母精血和山川日月精華結晶而成的作為萬物之靈的最高貴莊嚴的自己像紙糊的一樣坍塌了,他覷見在鄉(xiāng)下的神龕上和天地君親巍然并列的師道尊嚴也像紙糊的一樣坍塌了,梓涵嚶嚶地啜泣聲越來越張揚,最后像獸一樣咆哮地痛哭失聲。
梓涵每次經(jīng)過樓下時,鐵匠贈送的被二梅扔在僻靜無人處的干癟的沙袋他都視而不見,就像忽略一段可笑而荒謬的往事,那個干癟的沙袋像一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梓涵的記憶里破裂消逝蒸發(fā)了。梓涵記得一本書上說:你看到了花的美麗聞到了花的芳香,那么花朵便是存在,你如果既看不到花的美麗又聞不出花的馨香,那么花朵就是虛無;當風吹動杏花村的酒旗,風沒有動酒旗也沒有動,是人們好酒貪杯的心在蕩漾而已。所以一覺醒來后大千世界還是大千世界,坍塌了的僅僅是梓涵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靈而已,梓涵把自己坍塌的一顆心埋葬在那個廢棄的沙袋里,一覺醒來后梓涵被掏空了的胸腔里又生長了一顆更結實更有彈性的心,是狐仙在睡夢中給梓涵更換了心,沒有心的人們將像石頭泥土一樣永不衰老,狐仙嫉妒沒有心的人將永生不死,狐仙便給心死了的人換了一顆堅不可摧的獸心。
校長替梓涵去提親,梓涵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惡心校長的臟手了,梓涵覺得臟手也是手,臟手上沾了太多的欲望才變臟的,可梓涵現(xiàn)在覺得人就是為欲望而活著,梓涵也有男女飲食一類的欲望,現(xiàn)在梓涵明白自己從前是太清高了。村支書很爽快地應允了,校長告訴梓涵那個十全十美的姑娘的名字叫喜鵲,自從相親時見了喜鵲一面,梓涵已經(jīng)神魂顛倒了。村支書看中梓涵是因為梓涵畢竟是個吃公家飯的,村支書的女兒雖然是當?shù)卮謇镂椿槟腥说墓?,但在公家人眼里不過是個喂豬的傻丫頭,村支書估摸了一下這門親事覺得很合算。村支書老婆相中梓涵是因為梓涵長得不難看和在城里的家庭無可挑剔,三姑六婆都是體面的城里人。喜鵲相中梓涵的原因只有喜鵲自己知道,其實喜鵲自己也不清楚,其實也許鎮(zhèn)上的鐵匠才是真心喜歡喜鵲,鎮(zhèn)上的鐵匠幾次三番托人提親喜鵲都不理睬,喜鵲自己也不清楚鐵匠哪里不好而梓涵又為何好得一塌糊涂,喜鵲一個傻丫頭哪里搞得清這樣復雜的問題,但喜鵲已經(jīng)相中梓涵了,她告訴爹娘除了梓涵誰也不嫁,這樣一來就簡單明了了,就用不著推敲鐵匠和梓涵誰才是最棒的了。這是喜鵲和梓涵已經(jīng)好上了之后,喜鵲在梓涵耳邊一五一十透露出來的,喜鵲后來說她看到一個像梓涵一樣斯文清秀的人走到了眼前,這個斯文清秀的人嘴里干干凈凈,沒有像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樣說難聽的臟話,這個斯文清秀的人居然靦腆害羞,這個靦腆害羞的大男人百依百順,這個大男人一看到喜鵲就情不自禁地紅了臉,所以喜鵲不忍心讓這個斯文清秀的人被一大海碗酒灌醉,所以喜鵲按住了一大海碗酒,這個見了喜鵲就臉紅的男人足足呆看了喜鵲的手有一大海碗酒的工夫,搞得喜鵲很不好意思就把手抽回去,因為喜鵲的手剛剛在煮熟的豬食里攪和了一通,豬圈里那頭黑豬和白豬拉的屎尿的氣息粘在手上用肥皂也洗不掉。喜鵲問梓涵那個斯文清秀的人是誰,梓涵說不知道,喜鵲便拿小小的拳頭捶打梓涵,說梓涵真壞說喜鵲是個傻丫頭喜歡一個壞蛋。
梓涵便拿唇貪婪地湊上去堵住喜鵲一連串熱烈的話語,喜鵲卻躲開了讓梓涵撲了個空,喜鵲說她是農(nóng)村姑娘不會親嘴,不會親嘴的農(nóng)村姑娘恐怕會讓梓涵瞧不上,不過喜鵲寧可讓梓涵瞧不上自己,喜鵲不情愿不懂裝懂。梓涵想要抱住喜鵲,喜鵲卻像泥鰍一樣溜走了,后來喜鵲讓梓涵抱住自己,喜鵲渾身抖得厲害,喜鵲說從來沒有讓男人抱過自己,除了梓涵。現(xiàn)在梓涵溫言軟語地哄騙喜鵲,喜鵲的身軀不抖了,梓涵說了一列車甜蜜的話騙喜鵲把唇張開,梓涵把自己的唇貼上去卻發(fā)現(xiàn)喜鵲像一團火。
二梅對梓涵說:“那個人摸了班上最好看的女生的大腿和胸脯,現(xiàn)在又摸屁股了?!倍氛f:“那個人的手真臟,但那個人的嘴更臟,一張嘴那種酒氣和煙味還有從牙縫里散發(fā)的惡心氣味就爆炸了,像原子彈一樣綻放丑惡的蘑菇云,班上最純潔的女生熏得眩暈了,在眩暈中她看見教室啦學校啦房子啦樹啦還有人們像紙糊的一樣坍塌了,她看見大地上的一切像紙糊的一樣全坍塌了,獅身人面像和埃及金字塔、埃菲爾鐵塔和萬里長城、金碧輝煌的故宮和凡爾賽宮、莊嚴的國旗和天安門城樓、珠穆朗瑪峰和南極冰川、教堂的尖頂和巍峨的神廟、佛祖菩薩和玉皇大帝、地平線和海平面全都是紙糊的,一股腦兒坍塌了,她看見日月星辰在旋轉(zhuǎn)中飛出了軌道,流星在墜落中燃起大火,她看見星系和云層發(fā)生了劇烈的震蕩,在劇烈的震蕩中徹底坍塌,她看見宇宙這間大房子一瞬間坍塌了。她眼冒金星轟的一聲掉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等她醒來后她已經(jīng)被糟蹋完了,那個人整了整衣冠揩去塵埃心滿意足恬靜安詳?shù)匦α恕!?/p>
二梅說:“那個人有著像腥臭的毒蛇一樣的長長的舌頭,舌尖上有致命的毒液和倒鉤,那個人的舌頭像狗的舌頭舔班里最美麗的女生最豐滿多汁的嘴唇,那個人的舌頭像毒蛇一樣纏住班里最楚楚動人的女生,她拼命尖叫和扭打撕咬,想要逃脫令人窒息的纏繞,只隔著一道墻的教室里老師正在講解練習,同學們聽得全神貫注,老師在講臺上全神貫注,那個人警告班里最遵守紀律的女生不要影響隔著一道墻的課堂氣氛,因為很快就要中考了?!?/p>
梓涵冷淡地說:“我不想聽這些,我們可以談談人生和理想?!?/p>
二梅說:“班上成績最優(yōu)秀的女生其實是自愿被糟蹋的,因為那個人說了,那個人可以考慮把學校里唯一一個三好學生指標給予令他幸??鞓返呐?,一個三好學生指標可以獲得二十分的中考加分,二十分的中考加分啊,二十分的中考加分可以讓差了整整二十分的鄉(xiāng)下孩子圓夢,可以幫助班里最含情脈脈的女生端上國家的鐵飯碗,成為體面的公家人,那時就可以和老師暢談理想人生了,老師說過喜歡和吃公家飯的女孩暢談理想人生,老師還記得說過這樣的話嗎?老師可能只是隨便說說可是二梅記住了,老師不問問那個一往情深的女生是誰嗎?”
二梅說:“老師您變了,變得讓二梅很陌生,老師您和喜鵲姐快訂親了吧,希望喜鵲姐能夠幸福,可是我擔心我的祝福有可能落空,因為老師您變了,您變得冷漠了成熟了世故了。雖然老師不會牽掛二梅,但二梅會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p>
二梅哭了,哭得很傷心。梓涵伸了一個懶腰,走了。
二梅已經(jīng)考上了中專,考上了最好的工商財類省部屬中專。有人發(fā)現(xiàn)校長躺在鎮(zhèn)上集市的盡頭,死了,衣服被剝光了,兩只臟手不見了,校長最骯臟的部位也被割下來了,舌頭也被割下來了。有人覷見鐵匠的爐里有一股燒焦的腥味,眼尖的人看見鐵匠把校長的命根子寶貝和舌頭扔進爐里,很快就燒成灰燼了,鎮(zhèn)上來了一群坐在三輪摩托車上的警察,鎮(zhèn)上一口氣來了好幾輛坐滿警察的三輪摩托車,孩子和狗興奮不已,警察帶走了鐵匠,鐵匠鋪子關門了,可是不久后又新開張了一家鐵匠鋪子,打鐵的鐵匠全身都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
二梅去省城上學了,送二梅上車的是喜鵲。
梓涵走了,喜鵲還在等他回來訂親,訂親的日子很久以前就約好了。梓涵穿著喜鵲費心費力織的毛衣走的,喜鵲一針一線織出來的毛衣,梓涵穿上去很合身。
1992年,梓涵調(diào)到了城里的教育局,多年以后回想起這一幕,他垂垂老矣。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