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涼多了,早晨,還有傍晚的時候。
莊稼們、菜們知道日子不多了,可著勁頭兒長。苞谷黃包了,谷子勾頭了,綠豆最后的一噴花兒也結(jié)出了青角了。棉花正吐得旺,趁涼一早去摘,摘到半上午,半下午就又白騰騰了。菜園子里,倭瓜又坐牢十幾個,冬瓜白胖胖的,絲瓜忽然從巴掌大的葉子里露出了好多,有的不經(jīng)意間都老了,正好用來刷鍋。頭伏二伏種下的蘿卜、白菜正趁秋高氣爽,長得歡勢,綠汪汪地蓋了地面。
肖梅早晨上地,中午上地,下午還上地。肖梅勤快,地也顯得更打糧食。地就是袁店河畔的“四畝灘”,這是一塊好地。種啥長啥,比種在別的地塊同樣的莊稼長得好,結(jié)果多,特別是谷子,就是小米,黃澄澄的,沒收割就在秋風(fēng)中舞出香,是日頭曬出的熟香,特別是黃昏的時候,經(jīng)了一天的曬后,可香。黃昏了,肖梅還要往地里跑一趟,就是想聞聞這個味。聞聞,想想,就聞出了自家男人的味兒,心里不慌。
男人叫明杰,在城里打工。打工有了成色,領(lǐng)著十幾個老鄉(xiāng)搞裝修。水電泥瓦,管道吊線,城里天天蓋樓,就有裝修不完的房。明杰說,我在城里掙錢花,你在家里打糧食,這也叫“城鄉(xiāng)結(jié)合,共同發(fā)展”。這是肖梅執(zhí)意要從城里回來時,明杰說的。肖梅可以不回來,為裝修隊做飯,既有工錢,又和男人一起,沒少叫其他男人眼氣,包括女人??墒切っ穲詻Q要回來,就回來了。
肖梅回來是有原因的。她太牽掛孩子。兒女成雙,聰明伶俐,好。孩子們也想她。晚上在爺奶家,寫完作業(yè)打電話,說這說那,說到最后,肖梅眼睛紅紅的。這兒電著兒童了,那里孩子淹著了,還有一些孩子被拐跑,還有更叫人害怕的新聞……肖梅就干不下去了,就回來了。伺候好雙方父母,照看好孩子,種好地。肖梅覺得這才踏實。
也有心里不踏實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肖梅總想明杰會在干啥。肖梅知道,人出去都不容易,特別是分開的男女。有的就在城里“搭伙”過,白天打工,晚上“睡”一起,也不背人,少了臉紅。春節(jié)了,各回各家……想一想,錯在哪,誰錯了,肖梅沒少搖頭,望著黑黑的夜。
睡不著的時候,肖梅就發(fā)短信,字不多,甚至于一個問號。明杰有時回有時不回,有時簡短成一個嘆號或者好幾個嘆號,作為對“想我不”的回答。肖梅就睡了,夢里有明杰。明杰在笑,逗她……
人哪!
肖梅覺得白天好,上地,下地,干這干那,閑不住,就不想那么多了。人真的不能閑著,閑下來要生是非。肖梅也知道,村里有些人不好。男人在外頭一直打工,在家的女人地也不多操心了,就太閑了,做的事情太顯眼了,讓人嚼舌頭。比如青敏。
青敏和隊長好。在肖梅從城里回來前就和隊長好。前后嫁到村子來的,肖梅和青敏就有比較相同的話題,甚至一些很私密的東西,在洗衣時都讓袁店河給帶跑了,可是,有些話青敏就記住了。記住了,放在心里總是個事,青敏就又說出去了,說給隊長,老是在玉米地里,柳樹林子里……青敏說,肖梅有顆美人痣。隊長在和青敏做事后喜歡聽這些,聽別的女人的這樣那樣。肖梅有顆美人痣,可好看。
隊長心里一跳。
前幾天,正晌午頭,肖梅摘豆角。蟬聲使得菜園子里很靜,但這種靜被隊長從肖梅身后深重的呼吸打破。肖梅嚇一跳,趕緊高聲問,“隊長,還沒有吃晌午飯?”
隊長卻淡定,還有份從容,“沒有,想吃你做的……”肖梅就收了臉,“嫂子在家都做好了。你回家吧。一會兒小孩的舅來帶菜……”說著往地頭走,隊長也就出了地頭。快走過她身邊時說,“可想看看你的痣……”
“回去看嫂子的!”肖梅把菜籃子往胸前一抱,“要不我替你先給嫂子捎個話?”
隊長的笑意就有些異樣了,就走了。
肖梅在地頭站了好大一會兒,才走。
肖梅知道,這樣做才對;這樣,才不會被欺負(fù)。
肖梅想,人得有個樣子。明杰在外頭那么累,我在家,就得好好的。
肖梅就上地。高粱紅臉,苞谷埋人,棉花棵密,肖梅就帶把鐮刀。青敏問,她說,割草,再一個,還能防野牲口。有些牲口太壞!
青敏臉兒紅紅地,看著肖梅去了“四畝灘”。
“四畝灘”是袁店河沖出來的一塊好地。水在這里打了個彎,就積出了這一塊地,四畝左右。以前,誰家都稀罕,搶著要?,F(xiàn)在,都不想種了,肖梅就把家里其他的地塊與別人置換,集中經(jīng)營。靠水,地肥,勤快就好。還有,當(dāng)年相親,肖梅和明杰就是在這里拉的手。就拉拉手,都羞澀得不行。也是秋天的這個時候,那天白露,蘆葦青青黃黃,河風(fēng)呼呼唰唰,把云彩掃得如同人心。走到蘆葦深處,明杰就拉了肖梅的手,肖梅想掙,掙不開。明杰咧開嘴笑。肖梅也笑。就是笑。然后逮螃蟹。螃蟹正肥,鉗了肖梅的手。明杰捧過來,心疼地用舌尖舔,就把肖梅的心堅定了。都是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都是農(nóng)村人,面對河水、蘆葦、白鷺,還都背出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哈哈!兩人回去就都對媒人點了頭……
一晃,快十年了。蘆葦又青青黃黃了,螃蟹又肥得流油了。真快呀!
想著這些,時間就過得更快了。天黑下來了。沒有月亮。星星就多。還有不怕冷的幾只螢火蟲兒,打著燈籠在樹梢、草間飛來飛去,為怕冷的蟋蟀照明。蟋蟀是學(xué)名兒,袁店河的方言里稱“蛐蛐兒”,名如叫聲。這樣的一叫,把風(fēng)叫得多層涼意,草葉子上就有了潮氣。肖梅知道,白露了,該下露了,特別是早晨,樹葉兒上、草葉兒上,汪著一滴溜溜圓的水珠,在小風(fēng)里一轉(zhuǎn)一轉(zhuǎn),照出人影來……
城里不會有露水的。除去公園,就是高樓大廈了。明杰會在干什么呢?
——你在哪里?
——樓頂上,看家的方向。你呢?
——四畝灘。今兒個白露哩……
沉默了一會兒。明杰又發(fā)來一條短信:你在想什么?
——你猜。
——你想啥我就想啥……嘿嘿!
肖梅臉一紅:你個大流氓!
你才流氓呢,小女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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