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還扭著尾巴,夏天就迫不及待地來臨。
地處長江邊的紅谷村,江嫂把嫩胡豆角捏捏,還是不放心,怕沒有熟,干脆拔下一粒,剝開殼,見確實能吃了。江嫂三十來歲,長得有些孱弱,個子一米六十多,遠(yuǎn)看像根新長出的茨竹。她正在摘胡豆角,就聽到背后傳來了喊聲——“耶,江嫂,想走礦了么?”
江嫂還沒有轉(zhuǎn)過身來,臉就紅了,像火燒火燎似的。
因為,這“走礦”一詞,有著特珠的含義。
1、
離紅谷村二十多里路,有一座礦山,叫將軍山,其實和將軍無關(guān)。雖然離紅谷村二十多里,但是這座礦山離得最近的村落。礦山產(chǎn)鐵礦,以前國家曾經(jīng)開采過,因為含量不高,就放棄了。那是大辦鋼鐵那些年代的事,老輩子們記得清清楚楚,一夜醒來,他們成了打挖礦工人?!俺②s美”、“鋼鐵元帥”就是那個年代的流行詞。
改革開放后,有私人接過了手,那兒就成了一座有名的礦山。給村里交的山本,還不夠一籮筐米錢呢。
礦山是男人的世界,三百多名礦工中,女人不到二十個,空氣里,除了鐵礦的味,就是男人的荷爾蒙味。那里,別說女人,只要雌性的,都會深受歡迎,母狗,母雞,母兔,天空中飛過的雌鳥,都會引起男人們的一陣幻想。礦工們的口頭禪是——一天不說B,太陽不落西。
以前,江嫂的男人丁丁也在那兒打工,不幸的是,一次洞內(nèi)塌方,丁丁丟了性命,留下一歲多的女兒姣姣妹兒,還有位六十多的老娘。江嫂不得不肩起這副生活的重?fù)?dān)。上老下小,沒有法呵。誰不同情她家呢?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很多時候卻是好人命不長,禍害活千年。
賠償極少,為了讓孩子長大有錢讀書,江嫂一分錢也不敢亂用?,F(xiàn)在的娃娃,不讀書長大了做什么?聽說,城里掃大街的,都要本科文憑呢。
有人勸她改嫁,但是,如果她走了,六十多歲,病歪歪的婆婆誰來照料呢?丁丁是獨兒喲。丁丁有兩個妹妹,大妹子嫁到了幾十里外的青草壩,也是農(nóng)村的,好在老公做磚工,生活稍好一點??墒?,大妹夫一次從竹跳上摔下來,殘了腳,承不了重力,掙錢就差老遠(yuǎn)了。幺妹子嫁得遠(yuǎn),在新疆,想幫忙也幫不上。
何況,江嫂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只好獨守一片天地。
沒有勞動力,也不能外出打工,江家的日子過得艱難。不得已,她也學(xué)起了那些走礦的女人們,到礦山討口生活。
走礦,就是到礦山去,打著賣小菜,賣雞蛋,賣生活用品的名義,然后和那里的男人偷偷相好,男人們事后會給一些錢。
走礦的事當(dāng)然是悄悄的,畢竟在鄉(xiāng)村,這是特丟人的事。
2、
江嫂第一次走礦,那是去年,快過年了,家中卻什么也沒有。
當(dāng)時,同村的林嫂,比江嫂還大五六歲,臉上有顆黑痣的女人,對江嫂說,走礦去。雖然走礦的事,并不新鮮,村里走礦的女人也不少。有的是為了家庭,有的是老公在外打工,在家寂寞難耐,有的是為了存點私房錢,總之,女人誰也不笑話誰。
走礦?江嫂從來沒有想過,倒不是她不需要性,正是大好年華,青春勃勃的時候呵。她怕的是名聲,鄉(xiāng)村的名聲能殺人。
林嫂說:“現(xiàn)在還講啥名聲?你去國本路看看,小姐們都公開在街上拉客呵。你還怕嗎?現(xiàn)在都什么社會了呵,你還那么保守?!?/p>
那次,林嫂提了一竹籃的煮雞蛋。
江嫂只帶了剛從樹上摘下的橙子,因為能賣的東西家里太少了呵。這些年,這個家衰敗了,幾乎找不出能賣錢的東西。這橙子也不太黃,沒有全熟呵。
江嫂說:“這能賣脫嗎?”
林嫂笑罵道——“賣的是你呵,又不是橙子!”
有拖礦石的車進(jìn)去,你不喊,司機也會停下來的,這是交通不發(fā)達(dá)地方的好風(fēng)俗。只要車上能坐,能站,都要招呼過往的行人。
剛好,她們一上礦山的便車道,就遇上了去運礦的空車,駕駛室還能坐二人。于是,兩位少婦嘻嘻哈哈,鉆進(jìn)了駕室。司機也趁機開女人的玩笑,過嘴巴上的干癮。
到礦山的路,要多爛有多爛,司機見兩位少婦有些姿色,更加惡搞,把車開得東倒西歪的,讓靠近他的林嫂和他挨挨擦擦。林嫂見過世面,知道這不過是司機在找免費捎人的補償,揩點油罷了,不會有大動作的。果然司機僅是如此。俗話說,十個司機九個騷,還有一個不能翹。
那天,林嫂自己有相好,所以幫江嫂找了一個男人來“買橙子”,那人白白靜靜,戴著睛鏡,怎么看也不像是下井的礦工。江嫂沒有想到礦上還有這種人,所以木訥,靦腆,所以當(dāng)男人問她橙子如何賣時,她居然回答是“隨便”!
“隨便”一詞,已出賣了她的心理。
直到男人把他領(lǐng)進(jìn)屋,她幾乎沒有看清男人的長相,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閉著眼睛中完成。她內(nèi)心屈辱,雖然身體有節(jié)奏地晃動,女人本能的生理反應(yīng),漸漸讓她忘了現(xiàn)實。這樣的事,一生中幾乎沒有,即使在老公丁丁活著的時候。丁丁本份,在床上也是沒有節(jié)奏,沒有過門,沒有尾聲,像老虎一樣,一剪三撲,其它的根本不會,因此他自己滿足了,轉(zhuǎn)身死豬樣睡去,江嫂卻睜著眼睡不著。所以,老公的去世,她傷心的是這個家,失去了頂梁柱,并不是失去了男人的痛苦。
她和丁丁是經(jīng)人介紹的,婚前總共還沒有說到十句話。
婚后,丁丁也極少說話,兩人的世界里,就是在床上運動。丁丁就像只腳豬,只會配種。然后他又忙著上礦山。
直到完了事,男人讓她躺著,然后去開水瓶中倒了開水,冷在那里,直到開水冷了,才叫江嫂起來,讓她清洗。
江嫂才認(rèn)真地看這個白白的男人,想問一句他叫什么名字,但一想就沒有問了,因為她想這不過是游戲中的過客,還在乎他姓什么嗎?男人留下的錢,相當(dāng)于十倍的橙子。江嫂就匆匆出來,等林嫂。又乘拉礦的車,離開了將軍山。
3、
再次到來的時候,日子差不多過去了半年。這是第二年四月的下旬了。
林嫂帶的是嫩豌豆角,江嫂帶的是嫩胡豆角。礦上缺菜,特別是自己開伙的礦工們。他們節(jié)約,雖然天天下井,兩眼一閉,就可能再出不了礦,可是為了節(jié)約點錢,吃伙食團(tuán)都嫌貴。他們是百分之百的農(nóng)民工。因此,每角錢,每分錢,都會節(jié)約的。
居然,她們剛到礦區(qū),就碰上了那個臉皮白的男人。
林嫂打趣道,江嫂,你老公接你來了。江嫂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像是一張紅紙貼在臉上。
這次,男人更顯得從容,進(jìn)了屋,讓江嫂洗了臉,居然沒有摟她上床,而是給她泡上茶,那種茉莉花茶,一股子清香,一下就從水起中氤氳起來。農(nóng)村人一般是不喝茶的,只有在五黃六月,大熱天,泡點苦丁茶,或是老蔭茶解渴。江嫂有些手腳無措,好半天沒有抬起頭。
男人也安靜地坐著,兩人都靜得能聽到心跳。男人終于說:“你姓啥?”
按林嫂給她說的,千萬別說你的真姓實名。可是江嫂還是說了她的真名真姓,“江桂花。”
“桂花?葵花?”
在方言里,這是同一個音。
“是桂花樹的桂。我娘家有一株金桂?!?/p>
男人呵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后來,兩人上了床,這次,男人沒有頭次的激情,而且顯得很勉強。這是很不正常的,因為這些男人,都是憋了很久。
“你,有心事?”
男人長嘆一聲,他說,家里的老婆得病了,宮頸癌,最多還能活半年。
“你在礦上做什么工作?”
“安檢!”
“安檢是什么?”
“就是安全檢查。”
那天男人給了他一百,她只拿了五十,不為什么,覺得這男人也活得苦。
江嫂和林嫂回去的時候,沉默寡言。回到家,婆婆還以為她病了呢。
兩個月后,江嫂一個人去走礦了,沒有叫上林嫂,一個人,是想見見那個白臉白皮的男人。可是那男人不在,聽說是回家安埋老婆去了。有男人想和江嫂那個,江嫂拒絕了,只是把帶來的菜便宜賣掉,就匆匆忙忙回家??赡苁侵辛它c暑,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惡心呢。
江嫂睡了一陣,爬起來,下了碗酸姜面吃,人才有點力氣,但呆呆的,不知道做什么好。第七天后,江嫂再次來到礦區(qū),但那個男人還沒有回來。再過一周,江嫂終于碰了那個男人。男人瘦得只剩一張皮了,有點可憐兮兮的。
最想不到的是,江嫂懷孕了,她可是用了措施的呵。寡母子懷兒,絕對新聞,尤其是在相對保守的農(nóng)村。因此江嫂最想見到這個男人,倒不是要找他扯皮,那種事,誰會認(rèn)賬?只是想見見這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的父親。但一見到她,她卻說不出話來。
兩人相對無語。
“埋了?”
“嗯?!边@時,從門背后走出個小男孩子,膽怯怯的,偏瘦,兩個眼睛卻滴溜溜地轉(zhuǎn)。
“你的孩子?”
“嗯!”
沒娘的孩子真可憐,衣衫破舊,臉上還有黑印呢。江嫂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軟了下來。
4、
男人沒有想到再婚,是因為他背不動生活的沉重。
江嫂只提了一條要求,就是不離家,永遠(yuǎn)侍候自己的婆婆媽。當(dāng)然,肚里的孩子得趕緊處理掉。兒女雙全了,只要善待,一樣如同自己的骨血。
礦山,少了個走礦的女人。
紅谷村,卻多了個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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