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二十多年來,國內外對拜厄特(Antonia Susan Byatt )《隱之書》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女性主義研究、敘事學研究和神話原型研究上,本文把敘述技巧和女性聲音主題相結合探究《隱之書》中的“隱”字主題,從敘事視角的轉換、敘述話語、多題材敘事等角度解讀女性曾經喑啞的聲音,抒發(fā)女性自己的聲音,讓世界傾聽穿越古今的女性嘹亮歌聲,并借此對女性的生存意義、主體價值進行確認。
關鍵詞:拜厄特;《隱之書》;敘事角度;女性聲音
作者簡介:王葉娜(1979-),女,山東臨沂人,講師, 碩士學位, 英美文學方向。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2-0-02
能夠發(fā)出人類的聲音是一種幸福的事情,“擁有一種聲音,就意味著擁有一種生活”。失去發(fā)聲的權利無疑是不幸而壓抑的,范仲淹《靈鳥賦》中的靈鳥尚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對于女性來說,傾聽和言說尤為重要,寫作是女性生存體驗的真實記錄,聲音的表達乃生命的需要、身體的快樂。女性擁有了自己的聲音,就意味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權、生存權和自由意志。女性生存的意義在于反駁男性聲音暴力,以女性意識,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進行女性的審美創(chuàng)造。[1]
拜厄特是一個表達女性聲音的高手,她的很多作品無不以各式腔調吟唱女性之歌。拜厄特在1990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占有:一段羅曼史》,也叫做《隱之書》。作者因之榮獲當年英文小說的最高榮譽“布克獎”。 《隱之書》是一部隱藏女性聲音的作品。書中十幾個女性人物分別代表著不同時期、虛幻的和現實中的女性的聲音彌漫在古今兩個故事線索里面。本書把歷史懸疑、文化尋根、學術計謀混雜在雅致古典的愛情情節(jié)里面,運用多種體裁敘事等多種敘述技巧,小說呈現出復調結構與眾聲齊鳴的聲音效果。跟著拜厄特的巧妙敘述,我們來傾聽隱藏在遠古神話背后的女性的喑啞聲音,聆聽隱藏在維多利亞詩歌、日記和書信里面的女性所發(fā)出的自己的聲音,欣賞隱藏在拜厄特敘事技巧下女性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嘹亮的吶喊。
一、全知與有限視角的轉換
《隱之書》屬于典型的“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其敘事聲音(即敘述者的聲音)與敘事角度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主體——敘述者和人物,敘事聲音是敘述者的,而敘事角度卻是人物的。在《隱之書》中,正是由于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的大量使用,敘事視角得以在多個人物之間不斷地流轉,造成了多角度敘事。一個客觀全知敘述者的敘述,多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有限視角的敘述主體,一明一暗,兩條線交叉互補,講述不同時代不同命運的女性的故事。
全知視角下敘述者無所不知。作者借助全知敘述者以旁觀者的眼光,冷漠、相對客觀去挖掘歷史事件本身,給讀者真實的感覺。不加評論,無聲的控訴,將歷史事件擺在讀者面前,表面上留下感情的空白,讓讀者自己去深思,去進行創(chuàng)造性閱讀。雖古今兩條敘事線索,拜厄特安排的敘述者卻無所不知。有限視角中敘事話語轉換。全知敘述者的適當消隱,將敘述權交到故事中的各色人物身上,將焦點對準女性,通過幾乎凝滯的歷史性時間敘述,打斷的回憶敘述與控訴。讓這些有血有肉的,自我意識與個性特征強烈的真實主體講述女性自己的聲音,使她們獲得敘事的權威,通過自由引語來聲援女性。為人知的現代,作者借莫德之口講述當今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自我意識;不為人知的歷史, 作者借助多題材敘事的方式講述著蘭蒙特、梅魯西娜等特色各異的女性的沉默與吶喊。作者熟練地運用各種文體:書信、日記、神話、民間故事,讓文本自己展開敘述,并由此將小說的情節(jié)一步步引向高潮,而作者所做的,似乎只是躲在各種文體背后,將現成的文本像串珠子一樣串起來。那么作者這樣費盡心思地將自己隱藏在文本背后正是要讀者聽到人物自己的聲音罷了。
拜厄特運用了轉換敘述視角的極大自由度和可能性,通過采用“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使敘述視角在多個人物之間自然地轉換,而不著痕跡。敘述者放棄了自己的視角,總是盡量通過某個人物的視覺、聽覺和想法來觀察事件和其他人物。
二、敘述者話語與人物話語的交叉融合
《隱之書》中第三人稱敘事的使用使敘述者若隱若現,與人物話語交叉融合,二者的狀態(tài)在形式上是混沌不明的,它們時而并行不悖,平分秋色,時而融合為一,不分你我,時而又交錯重疊,錯落有致,權威的敘述者話語與自由的人物話語混在一起,奏出的是豐富多彩的交響,彼此的相輔相成造成的是節(jié)制而平衡的文本效果,而這一切的背后則是拜厄特深藏不露的敘事策略。
《隱之書》整體上以人物話語為主,人物話語強于敘述話語,敘述話語為其提供背景與環(huán)境,起到補充與連接作用,但有時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產生混淆,無法分清話語的主體,有時敘述話語又通過隱身來實現與人物話語的交融。對于二者的混淆與交融,在具體的文本中,拜厄特是通過運用多種技巧與手段來完成的。一種是使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在語氣、修辭、造句、風格上完全保持一致,令讀者難以辨明二者的界限,無法分清究竟誰在說話。當人物話語自由流動的時候,有時在場的敘述者會對人物話語流露出肯定與贊賞,于是就追隨人物話語,模仿其口吻說話,并夾雜著作者的感悟與評論,但又無任何的身份說明,就造成人物話語與敘述話語的混淆。在這種人物話語和敘述話語的雙聲交合中,拜厄特逐漸清晰了女性“自己的聲音”,讓自己的聲音更具力量,愈唱愈亮。
書中用這樣一個故事唱響了女性自己的聲音:
年輕水手愛上了磨坊主的女兒,水手出海了很長時間,磨坊主女兒在海邊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蒼白細瘦”,“容貌已經改變”。終于等到水手歸來。
他說:“跟我一起下山去?!?/p>
她說:“你有沒有聽到小小的腳,赤著腳跳舞的聲音?”
他說:“我聽到海水打在岸上的聲音,聽到空氣奔馳在干草上的聲音,聽見風向機在風中吱嘎轉動的聲音?!?/p>
……
她說:“聽不見跳舞的聲音,我怎么跟你走?”
他說:“那你就留下來陪你的小腳跳舞好了,如果你喜歡跳舞的聲音勝過喜歡我?!?/p>
她不發(fā)一語,只聆聽海水、空氣與風向機的聲音,他就此離開了她。(拜厄特,2008:346)[2]
你一定要像我一樣聽得到“跳舞的聲音”我才跟你走,這是男女對共同聲音、共同語言的追尋;如果你和我聽不到同一種聲音,我寧愿離開、死掉也不會屈從于沒有共同聲音的愛情。這聲音清晰明了,仿佛哪個女性在呼喊自我的愛情主張,如此細膩,如此隱喻至深。表面上看這聲音出自拜厄特這位隱喻大師,仔細讀來,這原來出自正在學習用自己的語言寫作的藍蒙特的表侄女莎賓的日記,怪不得這么直接卻又充滿隱喻??墒窃俅蝺A聽,這卻是出自一個男性之口——莎賓的父親為莎賓講的故事,真是難以置信。拜厄特借用男性來表達“自己的聲音”,羅蘭、艾許、莎賓的父親等,這些尊重卻又牽制著女性表達的男性們也時常被作者用來為女性呼喊一番。故事牽動著閱讀者的思緒,此時,讀者并不在乎哪個是人物話語哪個是敘述話語,早已沉醉在作者的隱喻里無法自拔了。
正是敘事角度的轉換使敘述話語融入了人物的生命,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的融合讓讀者在感受人物命運的同時找不到隱藏在敘事背后的偉大的作者,她像隱于云層之后偷偷窺探人間的妖女,不時偏要探出頭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響。如此一來,拜厄特儼然把讀者推進她巧妙[1]的敘事圈套,如此更使本書的敘事緊湊生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像是在看看一本偵探小說,不到最后一刻,你不知道結局會是怎樣的。甚至到了全書的最后一頁,意想不到的布置還在閃爍,就像主人公莫德說過的這“是一場追尋之旅……”,讀者與作者進行著一場智慧的追錄與角逐。
三、多體裁敘述中講述女性內心的聲音
拜厄特敘事的角度不僅在人物與敘述者之間來回旋轉,而且借助詩歌、書信、日記、神話與童話等多樣的文體代替小說中的人物成為變化莫測的敘述者,每種題材以自己獨特的角度創(chuàng)造了拜厄特頗富個性的“聲音”文本。詩,可以以假亂真的維多利亞詩歌;日記,瑣碎細小卻吐露著真情;通信,充滿了思辨和心智的對話;神話與童話,神秘而隱喻,隨意翻動《隱之書》,這些體裁躍然紙上,仿佛一個個能說會道的精靈,七嘴八舌的為讀者講述著為人知和不為人知的故事;又好像一個個樂手,用繽紛的樂器合奏出一曲壓抑已久的嗚咽之曲。就這樣,情不自禁地跟著作者的筆觸慢慢走進一個時代里,對遠古時代的世界初始歷史進行追憶,在作者的牽引之下,細細聆聽生活在男性話語權里的不同時代的女性們用不同的形式抒發(fā)著自己壓抑已久的聲音。在女性聲音備受壓抑的維多利亞時代和貌似眾聲喧嘩的當代社會,克里斯塔貝爾﹒蘭蒙特和莫德﹒貝利一樣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藍蒙特依靠隱喻,把一段愁腸百結的愛情深藏于瑰麗奇絕的詩句之中;艾倫·艾許(艾許的妻子)依靠刪除,把一段痛楚隱匿在乏味枯燥的日記之中;莫德也會用頭巾包起自己金黃色的頭發(fā),用無言的桌椅板凳和蘭蒙特的作品默默維護女性研究中心里僅存的女性聲音;還有那些被艾許帶入墳墓的信件、熱情洋溢的情書,在另一個世界敘述著真實。
拜厄特借維多利亞詩人艾許和藍蒙特之手仿筆了大量的維多利亞詩歌。詩歌文字精巧、語句飽滿、嚴謹而清新,猶如《隱之書》封皮上古典、厚重的維多利亞書房,幽暗、靜謐、引人探究。這些詩歌隱喻、神秘、幽深,特別是蘭蒙特富有韌度和質感的細膩手筆,感性、直覺而又充滿浪漫氣息,隱隱透露著這個相愛又不能愛的女性備受壓抑的微弱聲音。
達兒娃守著個秘密
嚴密勝過朋友
達兒娃無言的相惜
恒久沒有盡頭
……
達兒娃不眠不休
高高在上凝神俯瞰
殘害與碎片
原是我倆遺落的愛戀
她的小小指尖
自始未曾事愛轉變
…… (76)
當一百多年后的莫德吟誦起蘭蒙特寫下的《達兒娃的秘密》,就像在念咒一樣。在詩歌的牽引下,莫德從思爾莊園(藍蒙特故居)的娃娃床里面找到了這些塵封的藍蒙特書信信中的詩歌以清新典雅的氣質低吟淺唱著她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這種無聲的吶喊應該是蘭蒙特大膽沖破禁錮、以血作墨,對自我身份和話語權利的一次確認。
在羅蘭和莫德歷史追蹤的同時,書信與日記以“見字如面”的親切感逐漸將所有的懸疑和隱秘昭然若揭,表達出人物的內心情感,真實而透徹。艾許和藍蒙特的通信,艾許和夫人艾倫的通信,艾許與自己未知的親生女兒的通信,藍蒙特的日記,藍蒙特表侄女莎賓的日記……無不透露著人物的點滴心聲。艾許和蘭蒙特的通信部分,尤其是蘭蒙特大段的自我描述充分地展現了一個堅強隱忍的女性細膩的情感之聲?!霸谧詈竽莻€陰暗的日子—要離開,離開彼此,一刻也不回頭……我坐在這里,一個住在角樓里的老巫婆……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是盧梅西娜。我在這城堡的垛口四處飛翔,對風哭喊著我盼望的事……如今盡頭將至,‘熱情消磨殆盡,心境祥和’我再度想起你,心中帶有清澈的愛意……”(465-468)。該是怎么樣的女人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她該有多聰慧,她的心思該有多敏感細密?然而正是智慧如她,竭盡全力用理性來捍衛(wèi)自己的獨立與完整,卻仍痛苦又甜蜜地融化在艾許的激情里;也正是如此敏感的她,帶著“清澈的愛意”把自己所有的心聲隱藏在無法昭示的書信和日記里。那些漸漸遠去的情感,如今靜靜的封存在故紙里,歲月老去,卻抹不掉泛黃紙頁里的幽幽回憶。
大量改編了的童話與神話故事又給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隱喻的面紗,增添了懸疑的色彩。妖靈、仙怪、魔獸,在拜厄特的筆下,兼具《天方夜譚》的神秘奇異和《格林童話》的樸素優(yōu)雅,有著自成一派天馬行空的詭異氣質。
由此,《隱之書》是一本隱藏著女性聲音的書,A. S. 拜厄特用敘事角度的轉化以及多題材敘事等敘事技巧為讀者呈現出歷史與現實,現實與神化中女性聲音的交響樂,她直面女性的歷史失聲之創(chuàng)傷,力求用女性自己的眼光重新讀解西方傳統文學中的原始意象,用女性自己的聲音講述鮮為人知的歷史敘事的另一面,改變女性形象缺失、聲音失落的歷史局面,以揭示自古以來被西方失真的男性眼光所刪篡的女性歷史真相,填補西方男性中心話語蓄意制造的女性歷史的“空白之頁”。她從歷史文化傳統中的心理積淀切入,用傳統敘事的諸多實證來破除男性歷史敘事之神話,揭示男性視角的失真和歪曲,剝去男性話語的謊言和假象,從文化歷史的層面說明女人之為女人的后天性和人為性,從而找回失落已久的女性自我,展現女性被歷史的塵埃所掩蓋的生命本真和自我之聲。
注釋:
[1]王春榮;吳玉杰.張揚女性生命本體的性別語言—論“女性聲音的詩學”。
[2]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做注。
參考文獻:
[1]Byatt,A.S. Possession:A Romance.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0.
[2]Franken,Christien. Multiple Mythologies:A.S.Byatt and the Birtish Artist-novel. Amsterdam:Free University, 1997.
[3]A.S. 拜雅特. 隱之書. 于冬梅,宋瑛堂譯. ??冢耗虾3霭婀荆?008.
[4]張閎. 聲音的詩學[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先鋒批評文叢”,2003.
[5]季紅真. 發(fā)出自己的聲音[J]. 文學自由談,2000,(2).
[6]萌萌. 斷裂的聲音·自跋[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告別20世紀哲學隨筆叢書”,1996.
[7][美]蘇珊·S蘭瑟. 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M]. 黃必康,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