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吃我浪費了最多的智慧，現(xiàn)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不靈光了。

——莫言

慈祥順著她的花白的頭發(fā)一直梳進她的皺紋里。但當(dāng)她拈起筷子時，卻是另外一番景象：額頭上剎那間溝渠縱橫，蛇一般的青筋蜿蜒在太陽穴的兩側(cè)，鼻翕聳動，仿佛周圍的空氣都難以填滿一般。筷子像鷺鷥的長嘴一樣一次次地伸進她面前快要溢出來的肉碗里，將沐浴在肥油中的五花肉迅速叼起來，精準(zhǔn)地填進嘴里。

吃飯，對王桂珍來說，更像是一種虔誠的信仰，或是一種神秘的儀式，用來激起她年近七十的身體里涌動的那些許的活力。在這間小屋子里，一幅巨大的年畫占據(jù)了墻壁的三分之二。畫面上，一個看起來不足三歲的胖娃娃在咧嘴微笑，而他微笑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有那么多的奇珍異寶聚攏在他的身旁——除了珍珠、元寶等千年來就惹人垂涎的珍寶外，在一個香爐中，還碼放著一疊疊百元大鈔。被娃娃緊緊摟在懷里的，是一條大得令人吃驚的紅色鯉魚。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它象征著永不匱乏的食物（連年有余）。

如果不是王桂珍身邊環(huán)繞著幾位穿著入時的孫輩，置身其中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亂之感。其中一個年輕人在吃飯時將一塊肉掉在了桌上，這一不經(jīng)意的舉動深深地冒犯了王桂珍，她將筷子從肉碗里戰(zhàn)略性地撤退出來，將桌上的肉夾起，戳進表情錯愕的年輕人的碗里：

“把它吃了！”

“開飯了”

憤怒與錯愕的表情在飯桌上凝成了一種沉寂的氣氛。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難理解王桂珍憤怒的原因，在他們看來，王桂珍的行為不過是重復(fù)了一個古老的道德訓(xùn)誡——珍惜糧食。

2012年，中央電視臺播出的一部關(guān)于食物的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在眾多觀眾的口涎中迅速躥紅，年輕一代正是熱捧這部紀錄片的主力軍。

王桂珍也看過這部紀錄片，但和她的許多同齡人一樣，這部紀錄片的內(nèi)容很難引起她的共鳴：

“里面那些吃食，除了那個黃饅頭，簡直想都不敢想?！薄安痪褪莻€蘑菇嗎？怎么這么貴？”“為了個吃，折騰這么半天……”

王桂珍的“批判”，與其說是與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不如說是對食物的一種固執(zhí)的情感。吃飯，對王桂珍和她們那一代人來說，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更是為了“活著”。

“活著”是一個包含著復(fù)雜情感的主題，對王桂珍和她的同齡人來說，尤為如此。王桂珍出生于1945年，這是一個推斷出的年份，按照王桂珍自己的表述，她是“抗戰(zhàn)勝利”那年出生的。就像1945年被替換為“抗戰(zhàn)勝利”一樣，“解放”也是一個重要的時間刻度。1949年10月1日之前和之后被簡單地劃分為“解放前”和“解放后”，國、家、人就以這種微妙的方式被聯(lián)接在了一起。

只有理解了這種時間觀念，才能理解王桂珍們的“活著”的意義?！敖夥徘啊笔且欢纹D難活著的歲月，被稱為“舊社會”，很多時候還要加上“萬惡的”這三個字來進行修飾。在“萬惡的舊社會”，貧苦大眾飽受資本家、地主和帝國主義的三重壓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永無翻身之日，唯一的光明和希望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

在共產(chǎn)黨接管北京的前一年，北平的面粉價格上漲了4500倍。貨幣變得一錢不值。已有50萬人離開了這座城市，他們或是去了解放區(qū)，或是到北方避難。許多人不得不吃過去用作家畜飼料或肥料的豆餅充饑?？赡苁怯捎谌狈S生素，最終使成年人患上夜盲癥，孩子永久失明，有時甚至導(dǎo)致眼球破裂。

北平最終和平解放，但在上海的張璧如卻從食物中嗅到了迫近的戰(zhàn)火氣息。她那年已經(jīng)十歲，卻像成人一般學(xué)會了同飛速上漲的米價進行賽跑。同時還要躲避沒有領(lǐng)到薪水的士兵們在弄堂里大肆劫掠?！拔腋改缸屛胰屬?，是因為他們覺得我人小，很容易從人堆里鉆過去?！钡母改革@然沒有想到，人小也意味著力氣小，同樣也容易被周圍的大人擠出來。有一次，她終于搶到了半袋米，興沖沖地跑回家，卻發(fā)現(xiàn)袋子不知何時被人捅了一個窟窿。當(dāng)她沿著路回去找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好幾個乞丐在爭搶她灑在地上的米，其中一個最多只有五六歲大，但已經(jīng)敢于和那些十七八歲的孩子撕打，一面扯著一個乞丐的頭發(fā)，一面將混著泥水的生米連續(xù)不斷地揉進嘴里。

“餓得半死的市民爬行穿過圍城的鐵絲網(wǎng)為了得到從農(nóng)村走私來的米?！薄耙惠v裝有一些小市民囤積的五袋米的卡車，還沒來得及啟動，蜂擁而上的乞丐就已經(jīng)把每個米袋子都捅漏，并用他們的帽子、口袋和雙手把米搶走了?！边@樣的消息每天都充斥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饑餓正在將整座城市趕往地獄的前棧。

人們身上的最后一絲忠順被饑餓完全榨干了，在荒涼景象和炮火聲中懷著恐懼和企盼期待著改變的到來。1949年5月25日早晨，上海，多日來的槍炮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軍隊行進的步伐和街頭大喇叭里響起的歡樂歌聲。飽受軍隊驚嚇的上海市民以為這將又是一群粗暴、疲憊、一觸即怒的士兵，胯間晃著手槍，腰間懸著手雷。但實際上，他們見到的是一群整齊挺拔的共產(chǎn)黨士兵，沒有一個人搶劫、掠奪食物，甚至不會從居民手里接過一杯水。

最令人感動的則是他們的簡樸的生活和他們粗糙的飲食：

他在食堂吃飯，依級別分為低、中、高三種伙食標(biāo)準(zhǔn)，其中最好的僅比其他兩種不那么艱苦些，主要有米飯、一點蔬菜、面條，偶爾有一點兒肉。

沒有人不會歡迎這樣的人來治理他們，規(guī)劃他們的生活和未來?！敖夥懦酢钡哪切┤兆邮峭豕鹫渥钆d奮的日子。1950年，第一個國慶節(jié)游行儀式在北京修葺一新的天安門廣場舉行，游行者舉著毛澤東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巨幅肖像，扭著秧歌——這一傳統(tǒng)中國用以祈福豐收的舞蹈，穿過長安左門，進入空曠寧靜的天安門廣場，隨之而來的是陣陣歡騰和紅色的海洋。

紅色，這也是王桂珍印象中最深的顏色。而上海的張璧如在這天則享受了一頓豐盛大餐，包括母親最拿手的紅燒肉。當(dāng)她用筷子夾起這塊淌著油的紅色美味時，它是那么真實，就像母親喊的那一聲：

“開飯了！”

豬的寓言

“那會兒，一年有幾個日子是一定要吃肉的。陽歷年、春節(jié)、五一、十一，還有12月26日，你們小年輕的怕是都不知道了，這是主席的生日。”

王桂珍一面數(shù)著一面屈下一個手指頭。這里的肉，當(dāng)然指的是豬肉。

很難說幸還是不幸——這要看對象是誰。豬，一直以來在中國文化中占據(jù)著一個特殊地位。盡管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中，這種動物慵懶、肥胖，最可愛的形象不過是出現(xiàn)在盤子里。但幾乎沒有哪種動物比豬更為和人親近。漢字中的“家”，從文字的構(gòu)成上看，就是屋頂下（宀）養(yǎng)著一只豬（豕）。

豬也與國家興亡和天下安危聯(lián)系在一起，在儒家典籍中，太平盛世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五十歲的人可以吃上豬肉——當(dāng)然，同樣也是根據(jù)儒家經(jīng)典的記述，達官顯貴們是無論何時都有資格享受各種肉食的，因此，他們也被稱為“肉食者”。如果一位“肉食者”愿意將自己對肉食的嗜好與平民百姓共同分享，那么他就是一位賢君明臣；反之，那些只顧自己享受塊肉大餐而不恤民眾生計的統(tǒng)治者則是昏庸之輩。

“肉票”，這種方不盈寸、印刷粗糙的紙片，連同一起發(fā)行的糧票、布票、油票等生活資料的票證共同展示了共產(chǎn)黨與民同樂的決心和信心。共產(chǎn)黨的理論認為，正是因為那些窮奢極欲的地主資本家多吃多占，才使貧苦大眾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

這一點在1951年出版的《高級中學(xué)語文課本》第四冊的第九課《誰造成貧困與災(zāi)難？》中得到了生動的闡釋。課文的作者力文、方堤以沉痛控訴的方式向?qū)W生描述了一幅“罪惡與悲慘的圖景”：沅江地主王一華“酒海肉山地盡情揮霍”，甚至“連豢養(yǎng)的兩只洋狗每天也吃一斤肉”。與之相對的，是農(nóng)民“成年不斷地吃碎米和野草”。

解決良方就是將食物和其它生活資料統(tǒng)規(guī)劃一，以一種公平的方式分配到每個人的手中。只有平均分配，才能避免舊社會多寡不均的現(xiàn)象再次出現(xiàn)。

對于一般民眾來說，這個新樂園的最大特征，應(yīng)該就是永不匱乏的食物，包括吃不完的肉。就像流行一時的歌謠所傳唱的那樣：

人人進入新樂園，吃喝穿用不要錢；

雞鴨魚肉味道鮮，頓頓可吃四大盤；

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樣農(nóng)服穿不完；

人人都說天堂好，天堂不如新樂園。

河南遂平縣衛(wèi)星公社的主席鐘德清對來訪的《人民日報》記者闡述了衛(wèi)星公社向共產(chǎn)主義邁進的具體方案，這個公社因號稱一個夏天收獲了四千多萬斤糧食而蜚聲全國：“說豬肉，每人一年平均二百斤，怎么也吃不完?！睔g樂的氣氛向全國擴散。人民公社如雨后的蘑菇一樣迅速生長起來，而公社的核心就是許諾將永遠飄著肉香的公共食堂。

“那時候，北京的胡同里都有食堂，一個月吃好幾次肉！”王桂珍很有些興奮地說，“食堂大師傅變著法地，就像競賽一樣。沒人想過哪兒來這么多肉?！?/p>

肉當(dāng)然來自豬身上。1959年，這種為人類做出巨大犧牲的動物得到了最高規(guī)格的表彰。中國最高領(lǐng)袖毛澤東在這一年10月31日發(fā)表的《關(guān)于發(fā)展畜牧業(yè)問題》中將豬升為六畜之首，“豬占首要地位，實在天公地道”。

此時的豬，已經(jīng)被塑造為近乎神話般的形象，它既然與國計民生緊密相連，那么其也應(yīng)當(dāng)在宣傳畫中占據(jù)一席之地。民眾對豐饒和幸福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1950年代最令人難忘的形象之一——山一樣大的豬。

奇唱歌來怪唱歌，養(yǎng)個肥豬千斤還有多。

腦殼谷籮大，宰了一個當(dāng)三個。

三尺鍋子煮不下，六尺鍋子煮半個。

就像歌謠里所傳唱的那樣，為了使美好的理想能夠走下年畫，成為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就必須像弗蘭肯斯坦醫(yī)生一樣，敢于進行各式各樣激進的實驗。

范圍最廣的實驗可能就是“牛奶注射豬”。它誕生于“趕英超美”口號最流行的1958年。而這項實驗的來源正是報紙上刊載的一則美國奇聞：一個美國人，因為小時喝牛奶太急，沖進食管，導(dǎo)致甲狀腺破裂，所以生長失控，年方三十，體重就已超過1400磅。吉林省的一位叫王德山的獸醫(yī)在這則奇聞啟發(fā)下開始了他“偉大”的實驗——往豬的甲狀腺里注射牛奶。根據(jù)他的實驗數(shù)據(jù)，這樣處理的豬每天至少多長二斤肉。

在《人民日報》的推動下，這個方法迅速在遼寧、河北、山西、江蘇、浙江、江西、湖南乃至四川、云南實施，捷報頻傳。豬增肥的斤數(shù)，從最初的二斤，到河北的二斤半，再到浙江的三斤，一路飆升到四川的四斤，而在有些公社的報告中達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十斤。

理想的激情過后，人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牛奶注射豬的實驗在湖南僅僅實行兩年，就成功地將60萬頭豬提前送入了天堂——當(dāng)然，這還包括各種各樣其它荒唐的原因。大規(guī)模的實驗工程最終都如荒謬的黑色喜劇般草草收場。當(dāng)帷幕落下，觀眾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殘破蕭條的舞臺。無論是作為居于食物鏈高端的人，還是處在食物鏈底端的豬，都不得不面臨著一個困難的現(xiàn)實。

盡管從生物學(xué)上講，豬完全沒有任何社會組織，但在惡劣的條件下，一種尊卑秩序還是被這些牲畜自發(fā)地建立起來——弱小者必須犧牲自己為強大的同類讓道。豬在餓死前會展現(xiàn)出自然界最殘忍的一面——同類相食，北京紅星公社的牲畜死亡率達到45%，其中占死亡絕大多數(shù)的是那些羸弱的小豬，它們的死亡原因是成為那些強大同類口中的食物。

此時，豬已經(jīng)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退回了年畫當(dāng)中，重新成為一個令人垂涎的神話形象。肉票仍然在按時發(fā)放，但票面上的面額卻越來越小，從一市斤，下降到半市斤，再到二兩，一兩，甚至是半兩。在上海，1953年平均每人消費肉20公斤，而1960年每人只發(fā)了4.5公斤肉票。即使如此，豬肉在柜臺上的驚鴻一現(xiàn)也成了轟動全城的新聞，但鮮有人能一睹它誘人的芳顏。

張璧如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那個除夕之夜，她的母親是如何弄來了這么大一塊肉?！坝邪驼颇敲创?！”她蒼老的手在空中比劃著。她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肉，只記得母親臉色灰白地讓她和兄弟們把門關(guān)起來，拉上窗簾?；鹧娌患膊恍斓靥蛑板伒牡撞?，醬紅色的湯開始翻滾起來，沁人心脾的肉香掀開水面，像錐子一樣刺進圍在鍋邊兒的每個人的鼻腔里。端上桌的砂鍋成了一個冒著熱氣的戰(zhàn)場，五雙筷子瘋狂地在里面掃蕩，每一塊肉都會引起一場筷子大戰(zhàn)。

盡管喉舌慷慨悅納了這豐腴的肉宴，但習(xí)慣了粗糲待遇的腸胃卻難以招架這突如其來的華麗排場，嘔吐聲此起彼伏，屋子里一時彌漫著油膩的酸味，但沒有人敢把門兒打開。張璧如的母親默默地將他們嘔吐的穢物用碗盛了起來。那天，后半夜醒來的張璧如看見母親躲在廚房里，正在干嘔，而那只盛著穢物的碗已經(jīng)空了。

“從那以后，我的母親再沒吃過肉。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喝了‘戒肉湯’?！?/p>

第二天上學(xué)時，張璧如從她周圍那些面露菜色的同學(xué)臉上察覺出一種奇怪的神色——每個人都像行注目禮一樣死死盯著她嘴邊那一層薄薄的油光。

“他們的樣子就像是要把我吃了！”

“吃相兇惡”

“我回想三十多年的吃的經(jīng)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什么區(qū)別，一直哼哼著，轉(zhuǎn)著圈，拱點東西，填這個無底洞?！蹦栽谒淖詡餍陨⑽摹冻韵鄡磹骸分姓{(diào)侃地寫道。

莫言回憶了他四五歲時，每頓飯只有奶奶分給他和姐姐的一片發(fā)霉的薯干。每逢開飯，莫言就要“哭一場”，因為他總認為負責(zé)分配食物的奶奶偏心，將大一點的薯干給了姐姐。

（我）伸手把姐姐那片薯干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又覺得原先分給我的那片大，于是再搶回來。一搶再搶，嬸嬸的臉便拉長了，姐姐也哭了。我當(dāng)然是雙淚長流。母親無可奈何地嘆氣，奶奶便數(shù)落我的不是，母親便連聲賠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說千不該萬不該生這么個大肚子。

在饑餓的人中尋找家庭的和睦和社會的和諧毫無疑問是徒勞的。沒有人能夠要求一個“肚皮似乎透明，綠色的腸子在里面也蠢蠢欲動”的饑餓兒童在面對大碗野菜湯的時候能保持一種文雅的吃相。

人們在獲得食物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將自己完全交給赤裸裸的叢林法則。而這種叢林法則從餐桌上一直蔓延到大街上，對食物的渴求使人生活在一種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王桂珍第一次聽到“節(jié)糧度荒”這個詞是在1960年，這年她14歲，這個詞給她帶來的不是憂慮，而是一種深深的恐懼——她把“節(jié)糧”聽成了“劫糧”，而周遭的一切又坐實了這種恐懼。那天，她仔仔細細地將從糧店搶購的半袋米藏在懷里，急急地往家走。路上每個人的眼睛都似乎在不懷好意地盯著她隆起的腹部，她越是用雙手緊緊地捂住，就越是感到如芒在背。

“真跟群狼似的。”王桂珍抬起頭來，“當(dāng)我快走到家門時，一個人從背后拍了我一下兒，當(dāng)時我也不回頭看是誰，而是像我母親告訴我的那樣，用腳狠狠地向后踹了他一腳，然后頭也不回地逃進家里。剛坐下，就聽見咚咚咚的敲門聲?！?/p>

抱著你死我活決心的王桂珍舉著笤帚開了門，準(zhǔn)備一開門就狠狠砸下去，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是她倒霉的同班同學(xué)，捂著肚子站在門口。

這個喜劇般的結(jié)局卻沒有讓任何一個人笑出來：“我不得不將帶回來的米分了一點給他賠不是，我想要是不給，他一定會搶的?！?/p>

但對一個人來說，在那時，確實沒有什么比懷揣著食物站在大街上更危險的事了。王桂珍的遭遇不過是個略帶緊張的間奏，真正的狂奏曲幾乎每天都在街頭發(fā)生。在街頭賣食物成了高危行業(yè)，小販時刻要守護自己手中比生命還要珍貴的糧食免受像蒼蠅一樣聚攏過來的餓鬼的騷擾。在無錫，上街賣油餅的小販發(fā)明了一種特殊的盒子來保護他的油餅，這種盒子只有一個容兩根手指伸進去的小口，只有小販確定站在面前的是真正的買主，并且已經(jīng)確鑿無疑地將糧票和錢款握在手里時，才會將手指伸進去夾一片出來，而買主則會以最快的速度將整張油餅填進嘴里，晚一步就有被搶走之虞。即使如此，餓紅眼的人還是會趁著小販不注意抱起盒子就跑，全然不顧盒子的帶子還纏著那個可憐小販的脖子。

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搶劫行為發(fā)生在天津的一個切糕攤前?！耙粚诱趁?，一層蕓豆，一層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格外誘人”，收藏家陸克勤如此回憶這種令他回味無窮的童年美味。這種美食自然引來的不光是口水，還有覬覦的目光。當(dāng)那名“穿著背心和補丁褲子”的小伙子過來聲稱要買四兩糧票的切糕時，攤主不假思索就切給了他，絲毫沒有想到為什么這么一小片切糕，對方還要求切成兩塊。小伙子接下來的行為解釋了原因：

小伙子雙手拿著兩塊切糕掂了掂，突然像貼膏藥似的將兩塊切糕分別貼在了攤主的兩只眼上，這黏糊糊又略帶溫度的年糕弄得攤主睜不開眼睛直亂叫喚，小伙子趁機將案上的切糕用屜布兜起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走了。

追究食物的來源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無論是買來的、借來的，還是偷來的、搶來的，只有將它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填進自己的肚子才是對生命價值真正的確認，以及讓生活繼續(xù)的信心。充實腸胃的欲望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所有的極限，感官也隨之退化。舌頭不再聽從大腦的安排，而完全服從于腸胃的需要。為了配合這種需要，一種叫做“代食品”的龐大食品家族應(yīng)運而生，并且很快在全國各地的鄉(xiāng)村的灶臺和鍋碗里占據(jù)了煊赫的位置。這個號稱“營養(yǎng)高、味道好”的家族包括除去塊莖以外紅薯的所有部分、農(nóng)作物的莖葉、糧糠、各種野菜和野瓜、昆蟲以及任何一種能從中榨出一點點延續(xù)生命的營養(yǎng)的東西。很多人只有在事后才會回憶起這種食物難以忍受的味道，而在當(dāng)時無論是任何東西端到面前都會被毫不猶豫地掃蕩一空。

“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nóng)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莫言如此回憶那段歲月。他點數(shù)了他在那個年代所吃過的各種食物，并像美食家一樣對它們進行品評：“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一些特殊的美食更使他驚為尤物，“周身發(fā)亮的油螞蚱，炒熟后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yǎng)好極了”，還有一種豆蟲“肚子里全是白色的脂油，全是高蛋白”。

但無論如何，米、面、豆、麥，這些長達千年來被人們口口相傳的糧食，才是人們心中真正的渴望。對莫言來說，拯救似乎在1961年到來，政府配給每個人半斤豆餅，“那真是歡欣鼓舞的場面。有的人，用衣襟兜著豆餅，一邊往家走，一邊往嘴里塞?！蹦缘泥従訉O大爺人沒到家，就把配給全家的豆餅吃光了。

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給包圍了，罵的罵，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來?？梢姁墼陴囸I的人群里，要大打折扣。孫家大爺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淚汪汪，一聲不吭，任憑老婆孩子撕擄踢打。孫家大爺當(dāng)天夜里就死了。他吃豆餅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給脹死了。

“為吃我浪費了最多的智慧，現(xiàn)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不靈光了?！蹦栽凇冻韵鄡磹骸返慕Y(jié)尾如此寫道。

張璧如則習(xí)慣和她的老伴每天中午在上海徐匯區(qū)的同一家面館點同一道紅燒肉，就著寬湯的面條，坐觀窗外日移影斜。她總是吃得很慢，似乎要從里面咂出另一種味道來。紅燒肉的碟子越發(fā)小巧了，價格也漲到了40元，菜單上用來修飾這道菜的，是港臺腔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