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的紋理中藏著精魂。”
走進鄭華在黃許創(chuàng)辦的百家堂姓氏文化博物館,就像走進了某個巨室大家古老的宗祠——各式各樣的牌位包圍著你,而祖先的靈魂就寄托其中;懸在墻上的,是一張張祖先的容像,畫中人物神情肅穆,歲月賦予了他們古老和莊嚴。
這是一個靜穆之地,很少有任何東西能讓人如此自發(fā)地生出一種敬畏之心,去聆聽千百年前的先人所發(fā)出的聲音,踏上尋找自己根脈的尋根之旅。
尋根之旅
鄭華的尋根之旅開始于2000年的一次德陽之行。更確切地說,是開始于在那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塊劉氏先祖“彭祖堂”的牌位。
最初吸引鄭華的,是牌位上精美的龍鳳魚蟲的雕刻,在鄭華眼中,每一塊牌位,都是一件做工精湛的藝術(shù)品,為了表達對祖先的敬慕,每一塊牌位在制作時都傾盡心血?!芭莆簧厦娴娜魏我粋€人獸、花鳥,抑或是建筑、圖紋,都不是隨意雕刻上去的,每一樣都有它想要表達或寄托的意圖?!编嵢A解釋說,“仔細看這些常出現(xiàn)在牌位上的龍鳳圖紋,也是大有講究的。同樣的龍圖騰,只需辨認龍爪的數(shù)量,就能判斷出牌位家族的來歷與背景,三爪龍是民用,四爪龍是官用,五爪龍就只能是天子用的了。通常老百姓頂多只能用金色裝飾,帝王家才能用明黃色。足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倫理綱常意識的分明和嚴謹?!?/p>
這件精湛的藝術(shù)品所保留下的有關(guān)劉氏的族系信息,讓他備受啟發(fā)。仔細研究后,鄭華發(fā)現(xiàn),原來每一個祖宗牌位背后通常都會設(shè)置一個機關(guān)暗格,用以貯存書寫與族系相關(guān)的族譜,其內(nèi)容還會隨著宗族的繁衍生息而不斷地進行增補。這使牌位不僅成為族人頂禮膜拜的對象,更是一部鮮活的家族史。
從此,鄭華走遍全國各地,從南到北,不同地域文化特色的,不同歷史時期的,十余年間竟也逐漸收藏起了各姓氏的祖宗牌位數(shù)千件,其中既有“周、吳、鄭、王”這樣的常見百家姓,也有“油、鹽、醬、醋”這類少有的姓氏。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藏品一點點增加,我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這其中的樂趣,收藏的熱情也越發(fā)不可收拾,這是一種癮?!编嵢A用一個“癮”字來形容他十多年來收藏尋根的歷程。這種“癮”并非是一種偏執(zhí)和獵奇,而是一種難以割舍的信仰?!鞍偌姨眯帐衔幕┪镳^”,就這樣在成都市中心的一個繁華地段被建立起來。
成都是一個慢節(jié)奏的都市,但在近年的發(fā)展中變得“快”了起來。當安逸被疾馳而過的汽車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所取代時,人們也逐漸忘了停下腳步,去思考那三個早已耳熟能詳卻無人解答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都市使人忘記了自己,而鄭華的“百家堂”則試圖讓人們找回他們的根脈所在。
2012年,鄭華的百家堂姓氏文化博物館落戶他的家鄉(xiāng)黃許,這是德陽地區(qū)唯一一個歷史傳承下來的千年古鎮(zhèn)。許多零碎的古物仍然在這里生機勃勃地生長著,苔蘚沿著古宅的墻根慢慢地滲進磚縫里,腳踏在清寂古老的街道上,仍能聽到百年前的回聲,參天的古樹依然庇蔭著這座安靜的古鎮(zhèn)。新的百家堂姓氏文化博物館就建在這里。這是一個適合回憶的地方,也應(yīng)當成為尋根之旅的終點。
本“姓”如此
幾乎每個人從小都或多或少地聽說過《百家姓》。盡管這本傳統(tǒng)時代用于幼童開蒙識字的小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鮮有人能背誦下來,但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這開篇的兩句,卻已成了眾口相傳的俗語,“可以拿來隨意當豆嚼了”。但鄭華卻能從這些普普通通的姓氏中咀嚼出更深厚、更古老的味道。
在百家堂姓氏文化博物館的“姓氏家譜陳列館”和“百家姓姓氏尋根館”中,分別收藏著記載著家族傳承的家譜與展現(xiàn)郡望門戶和祖先余烈的匾額。家譜,記錄著該家族的來源、遷徙的軌跡,還包羅了生息、繁衍、婚姻、文化、族規(guī)、家約等歷史文化的全過程,是每一個家族先輩留給子孫的傳家寶。一本破舊的家譜,里面可能藏著一個家族千百年來的血脈和傳承著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文化積淀。它是一個家族的生命史,一個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命在這些發(fā)黃的紙上留下墨痕印記。就某個家族史而言,原來定居某地,后世子孫繁衍,遷徙他地,而且繁衍子孫的時間先后不一,情況復(fù)雜,輩份世系易生混亂,通過家譜記載,即使在千萬里之外,也可追根溯源,認祖歸宗。
“光耀門楣”是傳統(tǒng)中國每個人的夢想,而“光耀”的方式,就是在門楣上懸起一塊匾額,用以彰顯功績和道德?!鞍偌倚招帐蠈じ^”就是這樣一個榮耀之地。彰揚祖先功業(yè)和道德的匾額寫滿了這個家族曾經(jīng)的輝煌。而一個書香世家,則通常會為自己的家族門戶起一個寓意深遠的“堂號”,這個“堂號”不僅僅是用來區(qū)分姓氏宗派,更是為了宣揚德化,規(guī)訓(xùn)族人。直到民國時期,一些家族仍以堂號自名。吳昌碩祖家被稱為“三讓堂吳家”、瞿秋白祖家被稱為“八桂堂瞿家”、惲代英祖家被稱為“承蔭堂惲家”、李四光祖家被稱為“立本堂李家”。甚至民國政要也以堂號自署,如大總統(tǒng)袁世凱在天津購宅時用“樹德堂”的堂號,而繼任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和徐世昌則分別用“大德堂”和“寶墨堂”的堂號。一個簡單的“堂號”里,隱藏著一個家族的名望和一個時代的烙印。這些綴滿了嘉言懿范和祖先期許的匾額和記載著家族傳承的家譜,不斷地提示著后世子孫:要記住,你的本“姓”如此。
凝視祖先
在祖先傾瀉著仁慈和肅穆的目光注視下,后輩子孫們正在緊張地忙碌著。剝落脫色的對聯(lián)被新寫好的對聯(lián)蓋住,青色的柱子和青石鋪就的地面被水過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明凈可鑒;點心與貢品擺在供桌上,香爐也擦得錚亮。
描述傳統(tǒng)中國祭祀祖先的情景是一件相當費神的事情,有如此多的禁忌和規(guī)矩需要絲毫不差地遵守。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是以事神致福。祭祀對象分為三類:天神、地祇、人鬼。天神稱祀,地祗稱祭,宗廟稱享。古代中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祭祀有嚴格的等級界限。天神地祇只能由天子祭祀。諸侯大夫可以祭祀山川。士庶人則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和灶神。清明節(jié)、寒食節(jié)、端午節(jié)、中元節(jié)、重陽節(jié)是祭祖日。祭祖也是漢人宣告自己為炎黃子孫最直接的方式。祭祖是中國傳統(tǒng)中最能將一個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一種方式,也是一個家族最重要的儀式。一個人,只有參加了祭祖儀式,叩過了祖先的牌位,才意味著成為這個大家族中的一員。但這場儀式中的主角并非這些行禮如儀的族人,而是堂上歆享子孫供奉的祖先,更確切地說,乃是俯瞰后輩子孫的祖先畫像和牌位。
追摹祖先容貌而成的畫像是一個家族中代代流傳的寶物。畫一幅祖先容像對畫師的筆法技巧也是一項極高難度的考驗。在流傳至今的一部教授繪畫人物的清代古本《寫真秘訣》中如此記述謄寫祖先遺影之難:“雖非懸想空追,而已陰陽寬窄,轉(zhuǎn)換難摹。非有靈機神會,何能下筆哉!”
在鄭華的博物館中,專門辟出一個展廳來展示這些祖先容像以及祭祀用的禮器。大多數(shù)的祖先畫像來自官宦之家,蟒袍玉帶、朝服頂戴,彰顯富貴氣派,但也有一些,則是方巾葛衣,一幅不問俗世的清逸之姿。當一個人直面祖先時,心中總會升起一種敬畏之感,千百年前的精神氣質(zhì),就在這一刻通過血緣傳承到今天。這種互相之間的對視所引起的,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無言的交流。祖先的靈魂正透過畫紙在諄諄告誡后世,勿忘其族,勿忘其祖。這種融進血液中的聯(lián)系,恰如《禮記》中所言:
族人何也?族者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
祖靈有神
傳統(tǒng)中國的人活在祖先的注視之下,那些千里尋母的故事以及慎終追遠的孝思,都來自這種對根脈的叩問。對中國人來說,家族就像是一顆枝葉繁茂的樹木。無論伸出的枝葉多么繁華、離天空有多近,最后還是要葉落歸根。這是一種生命生生不息的過程,就像供奉祖先的牌位一樣,古樸、安謐。
“自古以來民間制作牌位的材料大多會選擇一種叫板栗木的木料,倒不是因為這種木材有多希貴,而在于即便是這種樹的枝葉和樹干已經(jīng)枯死,但它的根卻永遠都存在。正是取其樹死根不腐的意境,象征生命之根的頑強不朽,寓意家族繁衍的生生不息?!?百家堂博物館的副館長劉玉章如此說道。
但木頭是最容易被毀掉的東西之一。不僅歲月會侵蝕它的肌體,白蟻和蛀蟲也可以輕易地將它化為齏粉,只消一把火,一件木器便灰飛煙滅。太多的祖宗牌位、家譜被判處火刑,宗祠和家廟這些厚載著中國人家族信仰的神圣之所也被毀掉。沒有人去計量這一徹底的破壞背后是多少傳統(tǒng)文化永遠的消逝。
而真正令人痛心的,是一種文化的健忘癥,這種健忘癥到今天仍然存在?,F(xiàn)代人關(guān)注的是今天和明天,而昨天已經(jīng)被漸漸拋在腦后,他們喜愛的是冰冷的金屬和塑料所閃耀的現(xiàn)代之光,而木頭那黯淡而古樸的形象卻被丟在了角落里,連同它上面所承載的祖先的故事,也一同失落在遺忘的深淵之中。現(xiàn)代人胸中多了份生活的郁悶,卻少了些思鄉(xiāng)的愁緒。
歷史就是懷著思鄉(xiāng)的愁緒,去追尋祖先的影子。每個人都活在祖先曾經(jīng)仰望的星空下,卻鮮有人抬頭仰望星空。
祖靈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