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北京畫報中,以“開通”為名的共有兩種:一創(chuàng)刊于1906年,一出版于1910年。仔細比勘,二者的編輯及繪圖均不同。為了便于論述,我在后一種《開通畫報》前加一“新”字,以示區(qū)別。
光緒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1906年9月30日)創(chuàng)刊的《開通畫報》【圖1】,每期八頁十六面,松壽卿編輯,金潤軒總理,李菊儕、英銘軒繪圖,館址是京師弓弦胡同,印刷為京師官書局。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該畫報光緒三十二年第一至七期,光緒三十三年第一至二十六期。這最后一期的出版時間是1907年3月9日,此后是否仍有刊行,不得而知。
(新)《開通畫報》【圖2】創(chuàng)辦于宣統(tǒng)二年八月二十九日(1910年10月2日),日刊,每期四頁八面,封面標注:總理徐善清,經(jīng)理庶務崔棟臣,發(fā)行兼編輯阮寶臣,印刷魏根海(“寓北官園益森公司”),館設(shè)北京前門外佘家胡同中間路南。第33號起,刪掉了經(jīng)理庶務崔棟臣;第41號起改封面設(shè)計,其他依舊。國家圖書館藏有部分該畫報,《清末民初報刊圖畫集成續(xù)編》(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編印,2003)收錄第1至61號。琉璃廠中國書店原藏有第62至91號,剛好配套,可惜三年前公開拍賣(成交價22400元),如今泥牛入海無消息。
此外,日本東京實藤文庫藏有前后兩種《開通畫報》,但都殘缺不全,我在考訂某圖文時,曾用以與北大藏本相參照。
前一種《開通畫報》,因我在《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8)中多有引用,這里略過,只采用創(chuàng)刊號上的《說本報的宗旨》【圖3】。畫面上,五位氣宇軒昂的創(chuàng)辦人——當然都是男性——正襟危坐,決定給識字不多的婦孺提供精神食糧。以下的妙語連珠,實在發(fā)人深思:
哈哈,妙呀,今天是我們這《開通畫報》,可是出了報了。什么叫《開通畫報》呢?就是要把像我們這類的人,愿意給開化的明白明白。今天既是出報日期,把這報宗旨說明。在下均住北京,辦理開通民智,久有此意。無奈人少力單,孤樹不林,同志五人,屢屢商議(恐怕有始無終)。我等又拿眼前有一個比樣。就拿閱報處說罷,就跟不上講報處。就如京中各種白話報紙,不是頂好的嗎?可又比不上畫報。怎么呢?要講不好開通的,就是家中婦人。女子為國民之母。這女子要是心里不開通,一肚腸子迷信,還能夠栽培出好國民嗎?所以我們想到此處,除非報上畫了圖樣,再添白話注解不可。想到這里,既要開通民智,非先開通國民之母不可。(指著好人家小姑娘說)既要開通無數(shù)人們,非開通那青年的小孩子不可,再者就是下等朋友們。前天不是竟鬧謠言嗎?那不是沒受過教育憑據(jù)嗎?一個個聽見風就是雨,胡拉亂扯,就成眾人。諸位呀,要是有子弟的,總要識字、合群、愛國、愛種,將來都成了有用大才。再說,報名就叫《開通畫報》,抱定了開民智、正人心的宗旨。請諸位,瞧報罷。
晚清畫報中“抱定了開民智、正人心的宗旨”的比比皆是,但難得有如此鮮明地表現(xiàn)其居高臨下姿態(tài)的。所謂“啟蒙”,本就隱含著“上智下愚”的不平等格局;這一切在文字作品中不太張揚,而畫報的特殊形式,使其變得一覽無遺。
前后兩種《開通畫報》,不能說毫無關(guān)聯(lián),就以下面三例為證。(新)《開通畫報》第37號(1910年11月7日)上刊有通俗閱報宣講所的《來函》,稱本月十二日晚六點“特開第一次特別演說會”,注明“是日并有孩童演說”。如此以“孩童演說”吸引聽眾的做法,馬上讓我聯(lián)想起《開通畫報》第五期的《小小的學生登臺演說》(光緒三十二年九月):三位十二、三歲的小學生,平日里常在家中練習演說,因為,“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到了九月初四晚上,這三位小學生竟登臺演說,“先講的是國民的國民捐,又講的愛群,極有精神”。
閱報與宣講,乃晚清北京下層社會啟蒙的重要方式。因而,各畫報除了自我表彰,就是熱心報道各地的宣講或演說。(新)《開通畫報》第42號(1910年11月12日)上的《熱心公益》【圖4】,稱現(xiàn)有志士艾子清等五人,“擬在永定門外鐵橋北清華軒附設(shè)通俗第二閱報社,現(xiàn)在組織已有端倪,不日就要開辦了”。為什么明明開列五位志士的名字,畫面上卻只有三位?那是畫家的問題,大概是學仕女畫出身的,(新)《開通畫報》上的人物,除了一,就是二,三人就成群眾場面了。對于閱報社的關(guān)注,讓我想起《開通畫報》第一期上《說本報的宗旨》以及第四期《本館忠告》,前者提倡閱報處與講報處,后者則感慨“本報的資本少,不能遍貼九城;在報館門前貼了一份,又被頑童撕去”。
看到(新)《開通畫報》第47號(1910年11月17日)上的《妓女報癮太甚》【圖5】,見多識廣的現(xiàn)代讀者,肯定會忍俊不禁——如此自我吹噓,明擺著就是廣告文字。說某某妓女不只“平日閱看各種報紙,甚是注意”,還對送報人白天沒有準時送達而大為光火,抱怨“我們花著錢瞧報,晚晌是不能瞧,要是有點兒好新聞,我們都瞧不見啦”。這里利用妓女的職業(yè)特點,渲染及時讀報的樂趣,如此別出心裁地自我標榜,很能顯示報人的趣味?!堕_通畫報》第19期上的《花子看報》,同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某乞丐一邊吃剩飯,一邊看報紙:“我雖然要飯吃,沒事我就買一張瞧瞧,心里開通得多。”
當然,你也可以說,“自我廣告”乃晚清畫報的通例。比如,同時期北京城的《醒世畫報》也不斷宣傳某某太太如何喜歡讀報,某某婦人常來這里買報,拿回去講給不識字的婦女們聽等。問題在于,為什么(新)《開通畫報》不請?zhí)雒妫且尲伺洚敗靶蜗蟠笫埂辈豢赡兀?/p>
這就說到(新)《開通畫報》的特點,基本上是街頭巷尾,家長里短,因而 “最上鏡”的莫過于妓女。這既是編輯策略,也是讀者的興趣。讀第42號上的《瞧瞧人家》【圖6】與第48號的《再志前報》【圖7】,隱約感覺到,這不太像是新聞。前面說某妓“人很風雅,常自臨窗寫字,案置各種教科諸書,官話字母也很熟習”,后面稱該妓看了我們的報道,深感慚愧,正加倍努力,“不分晝夜寫字習文”。結(jié)論是:“似該妓如此勤學,實在難得,我為那飽食終日不學正業(yè)男子羞。”說這是變相的招客廣告,似乎有點刻薄。但事情確實有點蹊蹺,別的畫不署名,惟有這兩幅署“后學徐善清畫”。作為畫報的總理,親自出面為某妓進行“形象設(shè)計”并廣而告之,不知是格外欣賞,還是另有隱情。該畫報第一號封面上寫明:“凡登告白,刊例一月以上,格外從廉;鳴冤泄憤,刊資加倍?!?不知軟性廣告是否也像“鳴冤泄憤”一樣,刊資必須加倍?
也不能說(新)《開通畫報》上沒有任何國家大事的影子,只是大都采用側(cè)面表述的方式,比如刊登京劇名伶田際云為“慶祝國會”而在天橋搭棚連演五天戲的來函(第39號),以及連載萬國改良會丁義華的演說(《禁煙之一發(fā)千鈞》,第41—48號),還有第58號的《萬國改良會儆世圖》【圖8】等。有趣的是,畫報只講禁鴉片,不說禁嫖和禁賭,這就難怪第61號上刊出《尚有明白的》,稱妓女某某“頗通文字,日前見各報登有志士丁君義華開辦禁煙一節(jié),很是欽佩之至”。關(guān)于萬國改良會及丁義華的故事,因與天津諸君關(guān)系更為密切,留待介紹《醒俗畫報》時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