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德共存的背景下,由于文化政治原因,一些書刊被隔離或禁止,由此產生了一批“秘密讀者”。秘密讀者感興趣的是鐵路和郵局,哪個方式更適合圖書走私,以及何種方式在何時適合何種圖書。每個參與圖書走私的人都必須小心謹慎地試驗自己的活動空間。他們也競相以各種巧妙的形式讀書,整本抄下各種圖書,然后在秘密圈子里交易買賣。有人為此學習了速記法,有人為了閱讀波蘭的秘密出版物學了波蘭語……
萊比錫文化館“書之屋”項目于2007年9月26日至28日舉行了“民主德國的秘密讀者”會議,會議上討論了一種現(xiàn)象,對曾經生活在讀書國度下精神文化豐富多彩的東德人民和造訪這個國度的西方客人來說,這一現(xiàn)象最為熟悉不過:讀者們經常以相當冒險的方式嘗試接近那些在東德難以見到,出于文化政治原因被隔離或禁止的書刊。退休游客和書販過海關時緊繃的神經,圖書管理的毒草柜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還有書展展臺上令人朝思暮想的西方圖書,這些回憶在幾十年后仍然存于腦海:那是一種將生活打上專制烙印的日常經歷。
——齊格弗里德·洛卡蒂斯
由東向西
——克里斯蒂安·埃格爾的日記
當我能踏上西德的土地時,那年我22歲,在讀大學第四個學期。1989年3月,東德已不復存在,然而舊東德還依舊活躍著,我外婆在西柏林過83歲生日,親戚關系這張通行證為我打開了那扇大門。發(fā)證機關沒有一系列煩瑣的手續(xù),也沒有為難我,我第二次去就拿到了入境許可——四天的西柏林簽證,在護照里蓋上章,第二天開始生效。
早上6點鐘,弗里德里希大街火車站空無一人的檢查大廳里,工作人員剛剛換班:牙膏、煙絲盒——沒有一樣東西檢查時沒被打開。我?guī)Я艘粋€小記錄本,里面有60年代德國學生運動領袖魯?shù)稀ざ牌婵俗髌返墓P記,引起了他們的興趣。離開檢查處的傳送帶,我被帶到一個六平方米大小的屋子:那里有一張Sprelacart牌的仿木小桌,前后各一把椅子,窗臺上始終拉緊的窗簾前有一盆綠色植物,很茂盛,像食人草。我的記錄本被沒收了,之后大約每隔半個小時就有兩位穿著制服的官員過來問話,一共來了四次,詢問我是不是認識魯?shù)稀ざ牌婵说葐栴}。兩個小時后,西柏林對我來說還是一如既往地那么遠。我一個人在屋里的時候,把窗簾拉到一邊,透過柵欄看看弗里德里希大街早上的車輛、行人是什么樣子:這就是東德,永遠停滯不前。我被告知這個本子沒收了,說是需要審查鑒定。
他們不想輕易放過你,還要告訴你,你即將離開什么地方,等回來后可以拿回什么東西。我沒有邁開步子,軟綿綿地拖著身子,像新來的走錯了路一樣混亂,進入那個全是小房間、隔離室和過道的大廳。
退了休的東德老人拖著箱子排起無窮盡的長隊,擁擠在攢動的人群中,一切混亂不堪,以至于我好幾次都失控差點兒想回到東德。
走下地鐵通道,幫年邁的婦人拖箱子。害怕不小心坐錯了地鐵的方向。忘不了左邊的綠色通道,經過那從東德到西德免受檢查的過境旅客輕而易舉地消失在擁擠的地鐵里,這也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列車有三節(jié)車廂長,很快就擠滿了人,旅客們像縫合在一起一樣坐在木椅上。我還是選擇站著,緊緊抓著欄桿,列車開到地上見了陽光,經過博物館島和軍械庫,慢慢見到施普雷河彎曲的流向。
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接連不斷的景象令人心生感觸。漸漸延伸的河岸、沙灘和石子路,邊境士兵在那里沐浴晨光,到國會大廈的這一片整潔利落。還有勒爾特火車站、貝爾維尤宮、動物園。我下車后換乘坐到哈登堡廣場,閃爍著耀眼金屬光芒的Kranzler-Westen咖啡廳、白色汽車尾氣、柴油味兒、甘醇的香煙。動物園街區(qū)是我對西德的第一印象,也一直會是我對西德最原始的印象。坐地鐵和公交,路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到了馬林費爾德城區(qū),我摘下墨鏡,認出了站在舅舅家花園大門前的母親和姐姐,她們作為東德先驅比我早一天到來,也早就適應了西德,沒人想到我能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來了西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睡覺。
四天在西柏林,走路,坐車,走路,期間也去探訪親戚。這四天,就像是不由自主地在西德尋找東德,尋找那些貼近東德排斥西德的紀念地:柏林墻、勃蘭登堡門、查理檢查站、阿爾布雷希特王子大街上的戶外博物館“恐怖地形圖”,6月17日大街上的蘇聯(lián)紀念碑、克羅伊茨貝格城區(qū),還有羅莎·盧森堡被拋尸的蘭德維爾運河。我只有政治上和倫理道德上的感觸,幾乎沒有因景色帶來的感官體驗,這也是東德對我的影響使然,是長期不會改變的影響。動物園街區(qū)的Beate-Uhse成人用品商店,一眼就能辨認出里面的東德人,行為舉止就像喜歡吃肉的人在蔬菜店里一樣。當時還有西洋鏡,可以投幣然后透過窺視鏡觀看色情表演。一排排舊書店,現(xiàn)在早就沒有了。陽光下的柏林藝術科學院,安靜平和。君特·格拉斯向埃納爾·施勒夫和埃德加·希爾森拉特授予了德布林獎,為數(shù)不多的觀眾席上,有很多人我都在日思夜想的西德文學史讀物中讀到過,我想我是屬于這里的。我,一個東德人,見到科學院那可以掐滅煙頭的煙灰缸很是驚訝。這里沒有任何問題值得考慮。問題出現(xiàn)在了一天晚上,我和從東德出來的朋友們通電話,他們說:你留在這吧,回去的話你會瘋的!我聽得出來,他們的建議是出于好意,但我無法接受。我覺得用親戚關系的通行證待在這兒不是個正當?shù)睦碛?。但如果是親戚要求我留在這兒,我會怎么辦呢?我拒絕了朋友的要求,雖然并不那么喜歡東德,但還沒有到如此嚴重的地步——至少沒有那么快。我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就差告別了。
弗里德里希大街的火車站,四天之后又回來了:我的牛仔褲口袋里鼓鼓的裝著希爾畢西、胡赫爾、烏韋·約翰遜和托馬斯·布拉什的書,他們是那些在西德不愿與東德告別的作家。又是各種過道、小房間,工作人員辦事利落,不知不覺很快就過去了。母親和兒子,通過最后一個站崗人,一扇鐵門啪嗒一聲在我們身后關上了。擁擠在金屬欄桿后面,我們又回來了:東德。
不對。在東大廳想起來還有我的記錄本。我走到鐵門前,等著門再打開,這扇門朝東德那面沒有把手。門絲毫沒有要開的樣子,我跳到前面拉開門,又擠進了西德。站崗人驚慌失色,機槍戒備。我置之不理,說我還有東西要拿回來。我動作很快,期間那扇門又打開了幾次。一切進行得很快,國安部真是秉公辦事。一位邊境女警察簽字證明已將記錄本當面交還給我,我走過那扇鐵門后回到東德,母親還在那兒等著我,臉頰瘦小,臉色蠟白。
由西向東
——芭芭拉·阿梅隆的記憶
我在德累斯頓一直生活到1957年,1957年10月我和父母一起離開了東德,從那以后就定居在西德。最初是我一個人去東德探望親戚,后來便和丈夫一起。大家最渴望的東西向來都是我們偷偷帶往東德的圖書。
我父親1956年時還住在德累斯頓,當時通過新教教會的介紹去西德療養(yǎng)了一段時間,然后在那邊買了本沃爾夫岡·萊昂哈德的《革命舍棄了自己的孩子》。
在火車上過邊境前他想著怎么才能過關,然后當機立斷關掉了廁所水箱的進水口,按下沖水讓水流盡后,把書包裹在塑料膜里藏了進去。當時廁所水箱沒有被檢查,過了邊境之后——估計他一直待在廁所附近等著——再把書取出來塞進夾克,然后回到他的車廂。父親私下里把書借給可信賴的朋友親戚閱讀,這本書給我們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哥哥的一位朋友曾公開宣稱自己是體制的反對者,1957年從柏林弄到了一篇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文稿,然后大方地借給朋友們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通過邊境檢查的,反正那篇文稿被帶到了德累斯頓,朋友們拿來互相傳閱。當時我哥哥和他這位朋友剛剛高中畢業(yè),但由于政治信任度不夠不被允許讀大學。還沒等到舉辦畢業(yè)典禮,那位朋友就因持有赫魯曉夫的文稿被逮捕進了有“黃色噩夢”之稱的包岑監(jiān)獄,被判十個月監(jiān)禁,之后被驅逐到了西德。
1974年我和丈夫為探望親戚去了趟東柏林。我把給表姐用來做襯衣和裙子的紙樣塞進了我的大包,還有必帶的咖啡,下面放著施泰格米勒的《當代哲學主要流派》,表姐說了對這本書感興趣。在柏林弗里德里希大街的火車站,我連同我的大包一起接受檢查——當然是一位女士查的。她用手指尖從包里拿出了紙樣,認為這紙樣屬于印刷物,不能帶到東德。接著我跟她解釋,這只是用來縫制衣服的樣本,幾乎沒有字在上面。她叫來一位女同事一起商量著把紙樣鋪開在桌子上,兩個人非常仔細地檢查起來。然后那位女同事用悅耳的薩克森方言說道:“這個可以帶!”他們沒查施泰格米勒那本書,我把書帶到東德給了表姐,她非常高興。
1981年我和女兒經沃爾夫斯堡去德累斯頓。在沃爾夫斯堡一位婦人上了車,體態(tài)異常豐腴,氣喘吁吁地在車廂角落里坐下。然后來了人開始檢查,我們不被允許下車。我女兒的小箱子里藏著蘇聯(lián)作家安德烈·阿馬爾里克的《蘇聯(lián)會存在到1984年嗎?》和奧威爾的《動物莊園》。查到我們時,他們要求打開箱子把每一件東西拿出來看,但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物品。那堆箱子里他們唯獨沒有查女兒的小箱子?;疖囬_過邊境后,一疊報紙從那位胖婦人的衣服里“現(xiàn)身了”,她說:“想偷帶過境只有這個辦法,我每次都把當下所有最新的東西帶去,我那些親戚都特別高興。沒有什么能比這種感覺更美好?!卑巡刂膱蠹埬贸鰜砗螅雌饋砻鐥l無比!
我們每次都帶了書去東德,當然都是禁書。有一次我給姑姑帶了一本里斯的《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這本書政治上無害,之前我也把它作為圣誕禮物寄過,但被當做禁書從包裹中拿了出來。一位女鄰居來串門,我們本以為她屬于體制批判者的一員。我姑姑驕傲地說侄女把這本書帶了過來,接著鄰居說道:“她本沒有必要這么做,沒有人這么要求她,不是嗎?但把書帶到東德終究還是不允許的?!笨磥砦覀兿脲e了,我們沉默不語。
摘編自《民主德國的秘密讀者》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延伸閱讀
有關當時禁書的逸聞
● 一本在東德被禁止或未能印刷的圖書,在西柏林能夠輕松入手,或者甚至在美占區(qū)廣播電臺作為朗讀節(jié)目播出。
● 斯大林的作品最初大量發(fā)行,后來最遲在1961年的蘇共第22次代表大會之后消失了。
● 柏林和萊比錫各大圖書館處理封存圖書的標準也不統(tǒng)一,有時令讀者迷惑不解,有時也出乎意料地向讀者亮綠燈。
● 海關當局曾經這樣論證《米老鼠》畫冊的危險性:“所謂的青少年雜志像《米老鼠》等,尤其會使我們的青少年脫離社會工作。在此提出以下目標,在東德成立所謂的青少年俱樂部,以防止青少年加入德國共青團和少先隊。這樣就完成了實踐的第一步,將我們的青少年從西方當權者罪惡的陰謀詭計之中拯救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