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仗義每為屠狗輩”,說的是樊噲嗎?
樊噲最有名的故事,應是“鴻門宴”吧!那晌,在項王帳中,項莊屢屢舞劍,其意常在沛公;此時沛公,命懸一線,“身入湯火命如雞”,就端看項王如何一念之轉。帳外的樊噲,一聽形勢緊迫,頓時血涌氣沖,啥都不管,啥也不考慮,便“帶劍擁盾”,直闖軍門,定要入帳“與之同命”(和他們拼了)!帳外“交戟之衛(wèi)士”,見樊噲闖來,紛紛以戟相擋,“欲止不內”,樊噲遂“側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于是,進入帳中,“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其兇惡威猛,連素來“喑啞叱咤、千人皆廢”的項王都為之一驚,立時起身,“按劍而跽”。隨后,樊噲又當著眾人之面,張膽雄辯,言語滔滔;那慷慨、那激昂,瞬時之間,氣壓項王。最后,終脫沛公于虎口。呵!好個屠狗樊噲!“是日,微樊噲奔入營譙讓項羽,沛公事幾殆!”(此為后來太史公的評論。微:若無;譙:今閩南語有“干譙”一詞)
是呀!當日若非樊噲挺身相護,后來沛公,又將如何?樊噲對于劉邦,不管是君臣道義,或是哥兒們的情義,數(shù)年之后,另有一回,其實還更動人。那時,劉邦已即皇帝位,陸續(xù)又敉平韓信與彭越,而后,另一位異姓王黥布也起兵造反。此刻,年邁的劉邦,卻是病重疴沉,完全不想見人,遂下令門衛(wèi)不準任何大臣進入。因此,前后有十幾天,即使重臣如周勃、灌嬰等,都沒敢入禁中請示軍機。一伙的大臣,就凈在外頭干著急。后來,又是屠狗樊噲!但見他啥也不管,啥都不考慮,便“排闥直入”(闥,宮中小門),闖入禁中。迨進了宮,只看到劉邦枕著宦官,孤伶伶一人睡臥著;頓時之間,樊噲悲從中起,遂流涕言道,“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而今,天下已定,陛下“又何憊也”!現(xiàn)今“陛下病甚,大臣震恐”,朝廷之事,無以裁斷,陛下卻“不見臣等計事”,難道,就要孤伶伶地讓宦官這么陪著離開人世嗎?(“顧獨與一宦者絕乎”)陛下難道又忘了宦者趙高才剛剛毀掉秦朝之事嗎?
一席話,說得粗粗魯魯,可是,那嗚咽之聲、那情深意切,卻直似后代那殺豬出身的張翼德對著比誰都還親的結義大哥劉玄德說話的口吻。張飛與劉備、樊噲與劉邦,同起布衣,情甚兄弟。張飛殺豬,樊噲屠狗,他們兩個,都是仗義之人。
樊噲的仗義,不僅對成者劉邦,也對敗者韓信。早先,韓信功蓋天下、威名赫赫,可才不久,卻以楚王之尊被拘受執(zhí),后再一貶,貶成了區(qū)區(qū)淮陰侯?;搓幒盥潆y后,從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也不屑與周勃、灌嬰等人同列??墒聦嵣?,周勃、灌嬰等人更壓根不愿與韓信多相往來。畢竟,他們都是劉邦的鐵桿重臣,本來就對韓信不具好感,甚至是深懷敵意;此外,他們也清楚韓信的政治不正確,寧可保持些距離,也不愿無端沾惹麻煩、淌那渾水。
但是,樊噲不然。
樊噲深知韓信之冤,一向以來,更敬重他的曠世才能。而今,淮陰侯雖說落難,可畢竟仍是絕世英雄呀!因此,一回韓信來訪,樊噲聽聞,啥都不管,啥也不顧忌,便“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
這樣的姿態(tài)、這樣的言語,若是當初韓信風風光光、無人敢攖其鋒時,自然就是阿諛奉承,也絲毫不足為道了。然而,這會兒韓信正當落難、已然失勢之時,樊噲無顧無忌,擺出如此姿態(tài)、道出如此言語,那么,就是屠狗之輩的一腔真情了。
樊噲屠狗,張飛殺豬,兩個都是粗魯之人。粗魯之人,多不虛偽,多不掩飾,常常有種真性情。這樣的真性情,使他們逢人遇事,格外能仗義而為。因此,這樣的粗人,多半可愛;京劇里的張飛,不僅可愛,好的架子花臉甚至還要演到幾分嫵媚。至于樊噲,嫵不嫵媚,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貌似粗魯,實則粗中有細。別看他幾次挺身而為,似乎啥都可以豁得出去,但真的遇到緊要之事,卻腦袋極為清楚,最是個明白之人。
當年,沛公首入咸陽,在興奮之余,望著秦皇城的巍巍殿闕,不禁中心搖搖,進入宮中,見“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shù)”,更是目眩神馳,決意要入駐咸陽,“止宮休舍”。所幸,經左右力勸,劉邦才總算斷了此念,“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換言之,除了蕭何因長久打算而盡收秦律令文書之外,整個皇城咸陽,劉邦完完全全,秋毫無犯。這樣的秋毫無犯,乃日后劉邦成就帝業(yè)的一大關鍵。有趣的是,正當劉邦滿頭熱切、眼巴巴想進皇城“止宮休舍”時,頭一個在他身旁大澆冷水的,倒不是深謀遠慮的留侯張良;張良因深謀遠慮,反倒經常不會是第一個出手。這第一時間就極力勸阻的,必須要有個熱心腸,兼又有份好眼力,沒錯,他就是屠狗樊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