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是一縷冬日的炊煙,飄逸而靈動,整日里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從那原野里由遠而近由急而緩慢慢地覆蓋過來,或是從那山坳慢慢地飄落下來。于是,便長久地泊在了深深淺淺的溝壑里,遠觀安靜,近看流云,此起彼伏,連綿不斷,錯綜復雜而又繁亂有致。這時你遠遠地站在山脈一角,就會發(fā)現這炊煙的雜陳與融化,熱情與親近。兒時鄧麗君一首宛如流水的歌曲:“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這首歌穿越幾十載光陰,此時涌在胸間,蕩起的,是那一串過去的漣漪。
臘月是一脈汩汩流動的肉香,故鄉(xiāng)稀稀落落的村莊,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會在一陣豬的急跳與哀號中平靜下來,隨后的更多時日里,農人們在坡地或土邊去采回大把大把的蒜苗或是蔥子,火是燒得極其的旺盛,鍋里像是要燒紅了似的,再把那豬肉倒下去,經過一陣極有規(guī)律的翻炒,然后把摘回來的蔥或者蒜苗放進去,那種被川人稱作回鍋肉的炒菜肴就做成了。那種香啊,只要一提起這名字就會讓人唾沫滿嘴垂涎欲滴。
臘月是一層層厚薄不一的霧靄,特別是故鄉(xiāng)的早晨,總有著這奇異的風景覆蓋。其實時日已經很高了,但是在這冬日里,農人們是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的,于是,他們大多都要到晌午了,可還賴在自己溫暖的被窩里不想起來。這時的故鄉(xiāng)就顯得更加的有些清冷起來。而這時原野里的霧是需要大量的熱量才會被驅散開來的,人們都賴在了各家的屋子里,難怪原野上白花花霧茫茫一片,僅幾家的屋頂或是幾個不大不小的山頭從這霧靄中探出頭來,表示了故鄉(xiāng)原有的生機與活力。
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這就是我故鄉(xiāng)的臘月了。
對于故鄉(xiāng)臘月的記憶,現在想起來已經應該是有好些年的時間了,似乎自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再沒有過關于臘月的記憶。但在去年,因為一個特殊的事情,我竟又與故鄉(xiāng)的臘月不期而遇,再一次撞在故鄉(xiāng)臘月的懷抱里。
說起來其實是一件挺有趣的事。自從父母前些年硬拗了頭返回老家后,我們也只偶爾在電話里問候問候他們倆在家的基本情況,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有更多的時間讓需要聊的事情從頭捋到腳,從他們在電話里的語氣,只知道他們在家生活得極其的舒心自然?;氐郊伊耍谀且黄瑢儆谒麄兊耐恋厣?,她們生活得其樂融融,沒有在城里的那種拘謹與不協調,不自然,不舒服,無所適從,無言以對,無動于衷,無能為力。他們要回去,回到屬于他們的土地與自然法則里去,像魚兒,那里才是一片汪洋,那里才是生命的希望之所在。
這其實真的應了那句俗話,“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金窩銀窩,當不了自己的狗窩”。父母回家后更加把過去在我們幾兄妹那兒耽擱的時間要努力尋找回來,簡直不管白天黑夜,也根本顧不上苦與累,直把個家翻騰跟新修的一樣。房上的瓦是重新翻撿了一遍,梁桷檁子該換的也換了,曬壩該修補的也修補得跟才打成的一樣,還有墻,本身是土墻,經石灰一抹,也跟磚塊壘起來的一樣。都要滿八十的人了,閑不住啊,打今年起在家竟還搞起養(yǎng)殖業(yè)來了:喂豬,而且一年還出槽兩次,每一次都是兩根膘肥體壯的大肥豬。
這是一個絕好的消息,所以在還是下半年的時候,我就早早與幾位要好的同事朋友們商量好,到了冬臘月的時候,我要回家跟他們買一頭肥豬,然后由我們幾位分而食之,大伙兒一聽高興極了?;仡^我把這個想法與母親一說,母親也是一口就應允了下來。還附加一句:媽喲,買啥子喲,你拖去吃就是了,我們也不是買的,就當是給你們喂的一頭就是了。天下真的只有作父母的,才會有如此的大度與無私。
于是,時隔二十五年,我再一次回到了故鄉(xiāng)的臘月里。那一天家里仍舊是特別的人氣旺盛,盡管家里只有父母倆人,我家這次也只屠宰兩頭豬,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的卻仍然有許多來到家里,一面是見證家里今年又宰殺了肥豬過年,一面是齊聚家里“喝血旺”。這或許要算是故鄉(xiāng)的一種特別的禮節(jié)了。我沒有更多地考究過,但自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故鄉(xiāng)有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風俗,就是“喝血旺”。意思就是說,但凡哪一家在這年關時候有宰殺肥豬的,左鄰右舍的都會不約而同地前來參觀,然后就圍了這頭肥豬說上一些喜慶吉利的話題,話茬兒是一個接一個的,意思大概有以下幾層,一是表示大伙的運氣真好,能碰上這樣的好事,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白米飯;二是見證這家今年的豐收,在我們那么偏遠的鄉(xiāng)下,誰家能在年關時候宰上一兩頭肥豬過年,說明這家一定是一個殷實人家,殷實人家的豐收誰都愿意見證;三是對于左鄰右舍來講也是一個安慰,人家來了,來見證來了,所以,飯是一定要吃的,但你卻不能說別人是來吃飯吃肉,為了委婉,就有了“喝血旺”的說法。對于這一說法是何時興起的,我沒有考證過,但在過去,故鄉(xiāng)的這一傳統(tǒng)確是殷實人家對貧困家庭的一種物質上的慰藉,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過去的確有許許多多的家庭一年中很難有一次吃豬肉的機會,因為他們實在太窮了,窮到看見碗里的任何一滴油珠都不會放過的境地。而今天,大家聚在一起“喝血旺”,更多的是一種近鄰親情的聚合,一種友善情懷的表達。
故鄉(xiāng)的臘月,田野里的農活是徹底地放下了,農人們大多三天兩頭地聚在一起,喝茶打牌的,張家長李家短擺閑事的。不過這時離年關也日漸地近了,這時營造年味的任務也日漸地提到了議事日程。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這樣的兩件事是必須做的,這是事關年味是否充滿意義的關鍵。其一是“敬灶神”。每年農歷的臘月二十三四,家家戶戶都要開展這一活動。具體地講,這事兒的核心任務就是要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包括廚房的房頂、灶臺的四周、灰堂里的灰燼、屋子外的曬壩、陰溝陽溝等,都必須打掃干凈,特別是廚房,以前的農村多是燒的柴禾,整個屋頂都是黑壓壓吊在房頂上的黑灰條子,稍有個風吹草動便從房上掉下來,掉哪兒哪兒就是一團的黑土。
其二是置辦年貨。這是一年中山村里的男人們最為驕傲的事情。傳統(tǒng)的女主內男主外的思想點燃了他們的驕傲情緒。一大早他們就懷揣了鼓鼓的錢包進到小鎮(zhèn),上街轉下街,東溜溜西瞧瞧,這攤上買干貨,那攤上買干果,也別忘了給家里孩子大人各買上一件過年的衣服,要是買上個兩件三件的,那都必須是經過了一年勒緊腰帶過日子積攢下來的,不然一個普通家庭是不敢如此奢華的。香炷錢紙這些老人墳前的必需品是容易買到的,可屋檐下大門前那一副對聯是必須要買到的,但往往是寫的賣的少,買的要的多,那是一年的吉祥一年的祈禱一年的祝福,進門出門都得要看一眼都得往心里去的平安符性命符,農人是非常在意的。就為這,年關的趕集往往會在這上面耽擱到晌午,大家都圍了這寫字的,但大多時候是在兩個婦女的一番激烈爭搶謾罵后,讓第三者受益匪淺。
而今的故鄉(xiāng),年貨仍然要置辦,但事情的主人已開始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以前是女主內男主外,現在卻是年輕的跳著鬧著要去上街,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常年在外務工,一些小青年也一年一年地長大了,大多都是年關才回到家鄉(xiāng),心目中故鄉(xiāng)的形象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們早就想知道了,趁著這一年中最后的兩天時間,這些牽掛已久心儀已久的小情人們,常是三三兩兩奔跑在通向幸福的鄉(xiāng)村水泥道上,或是干脆擠上一輛摩托,把幸福交給車手,來到市上,牽著手,扶著肩,隨了人流任意走動,或是干脆躲在某個道路的拐彎處,急不可待地擁抱在一起,時間早已把彼此的牽掛拉成了斜影,她們才在匆忙的采購中結束了難舍的情話。于是,故鄉(xiāng)的臘月,便徐徐展開最后一道亮麗的人文風景,家家都以虔誠的心情張貼起預示故鄉(xiāng)風調雨順的對聯:
美麗的姑娘們一字字鋪展,字字都像心上人的眼睛在不停地偷看。
年輕的小伙子一疊疊呈現,這鮮紅的條幅哪是對聯,分明就是山下那些桃花映紅的姑娘的臉。
看了這一切,我在想,桃花依舊,物是人非?。‰S了氣溫的突然攀高,這四野的溪水已開始解凍,接下來田里的油菜花就該吐蕊,我是否也該換雙鞋子,去找尋那些兒時的伙伴和幸福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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