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想會，師傅睡。似乎餡心村的人都懂得這個理兒。

居委會的馬老太堅決相信張裁縫已經(jīng)睡過了大徒弟，下來就要睡小徒弟了。她說這裁縫不像是好人，讓我多留心著點兒。我本也是餡心村中的外來戶，是他們把我生生地拖進這場是非中來的。

她們把張裁縫看成壞人，但她們又實在離不開他。張裁縫的皮尺去她們的臀部一拉，她們的屁股就會圓起來；張裁縫的皮尺去她們的腰部一箍，她們的腰身就會瘦下去；張裁縫的皮尺去她們的胸上一扯，她們的奶子就會向外挺。正是他高超的手藝把她們那些并不考究的衣料做成了時髦的款式，精心地包裝了這些小市民的底氣。裁縫離不開女人，女人也愿意圍著裁縫團團轉(zhuǎn)。但一個男性裁縫沒日沒夜地帶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弟子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娘們攪和在一起，不出點流言蜚語才是怪事呢！

況且張裁縫長得也實在不爭氣，無法給人以良好的第一印象。盡管成年累月地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裝，領(lǐng)口扣得嚴嚴實實的，卻也掩蓋不了他的一副尖嘴猴腮賊眉鼠眼。若是嘴唇邊再插上幾根胡子，那就跟耗子精沒什么兩樣了。也不知是哪個婆娘帶的頭，反正現(xiàn)在大家都管他叫鼠爺了。

鼠爺原有兩個女學(xué)徒，大的叫彩鳳，小的喚翠萍，都是一個村里的。他們來的時候，彩鳳已經(jīng)上手了，和鼠爺倆在鋪面上忙活。翠萍不過是剛收的學(xué)徒，只在后面的小披間里專司燒水做飯洗衣等一應(yīng)雜事。

裁縫鋪子招美女。且不論一撥又一撥來做衣裳的風情萬種的老少娘們，但就這兩女徒弟就足以讓人看花了眼。彩鳳身材高挑，長臉圓眼，剪著齊耳短發(fā)，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就有幾個老娘們要張羅著給彩鳳介紹對象，鼠爺似笑非笑地說：人家家里早就相定了的，做到今年年底就回家成親，您就甭操這份閑心了。

真的假的？別是你舍不得放——啵？

大夏天，這樣的女聲聽著比頭頂上的蟬鳴還要讓人心煩。拖長的“?！币艟拖袷莻€大響屁。

不死心的當然會說：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彩鳳，憑你的模樣和手藝，再怎么的也得找個城里人，何必要嫁給鄉(xiāng)下人呢？

我們鄉(xiāng)下人也有大老板，也很洋氣的。

鼠爺不樂意了。再有錢也是土財主。

想撮合的就悻悻然了。

頂可惡的要數(shù)吊眼皮。她是那種完全具有豐乳肥臀卻一點也不性感好看的女人，拉雙眼皮又沒整好，倒得了這么一個大號。成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混在一起死賭亂賭地欠下了一屁股的債，為了還債，她啥事都干。吊眼皮在鼠爺這做過不少衣服，也全是記賬，從沒見她付過一分錢。這種人能結(jié)交到什么好鳥？但她也來給彩鳳做媒，而且是最起勁的一個，把油頭粉面的男人都領(lǐng)到了鋪子里來。說是做媒，在正經(jīng)人眼里就跟拉皮條差不多，把個彩鳳惡心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那不干不凈的咸豬手見著外來的師徒倆好欺負，就開始對彩鳳動手動腳。氣得彩鳳一把操起了裁布料的大鐵剪要和他們拼命。

吊眼皮和咸豬手雖然落荒而逃，但留下了狠話。嚇得鼠爺把彩鳳藏在后面的屋子里，不敢讓她到鋪面上來。

后來，還是馬老太出面鎮(zhèn)住了他們。他們不是怕馬老太，是怕馬老太的兒子，他是這兒的管片民警。

等到第二年開春，就只有鼠爺和翠萍上來了。翠萍那時也就十六七歲，身子骨還沒長熟。身材小巧、圓盤臉丹鳳眼，卻留著一根又長又粗烏黑發(fā)亮的大辮子，辮梢用粉絹扎一個蝴蝶結(jié)，走起來在屁股尖上閃來閃去的特別撩人眼神。

有些良善的老主顧惦記彩鳳，鼠爺有點心不在焉地告訴他們：好著呢。

那咋不帶上來了呢？

教會了徒弟，餓壞了師傅唄。鼠爺模棱兩可地支吾著。

二

論理，居委會的馬老太跟我也說不著那話。可是誰讓我和鼠爺他們走得近呢，她們說我們好得似一家人呢。

城市開發(fā)拆遷殘存的幾十戶人家被高樓大廈團團圍住，像是一團包子餡，于是我們這地界就叫餡心村，好像是被繁華遺忘了的一個角落。我的單身宿舍就位于餡心村的一角，門口有一塊混凝土空地。

都說居委會的是刮地皮的，這話一點不假，馬老太能把犄角旮旯都變成聚寶盆。我那單身宿舍的北墻和同濟浴室的南墻相隔兩米上下，但是個死角，常有四圍偷懶的鄰舍往那兒倒垃圾，很煩人的。等到馬老太上任做了居委會主任后，她腦筋活泛，帶幾個社區(qū)里的義工弄幾張油毛氈和些個破磚爛瓦在那兒搭了個披間，然后又在我宿舍旁邊豎了個墨綠色鐵皮亭子，成套地租給了鼠爺師徒。白天鼠爺帶著女學(xué)徒在鐵皮鋪子里做生意。入夜，女徒們睡在小披間里，鼠爺則睡在鐵皮亭子里。居委會兩處收租，左右逢源。

說實話，我起初也十分看不上這個土了吧唧、相貌猥瑣的家伙，甚至有點氣惱他，因為他嚴重干擾了我的正常生活。小披間把我宿舍北面的一扇外窗封成了我和他們共有的內(nèi)窗，只是到了夜間才投進來些許昏暗的燈光。如不開門，我宿舍的北屋大白天都是黑乎乎的，一點自然光都沒有。南屋的墻外就是鐵皮做的裁縫鋪子，和我的床鋪只有一墻之隔。偏偏我宿舍的兩間平房又是七十年代末唐山大地震后造的抗震房，空斗墻一點也不隔音。那個鐵殼子矗在那兒，風掀如鼓、雨擊如磬。一吃完晚飯，亭子里就擠滿了娘們，嘰嘰喳喳的像個老鴰窩，吵得我在屋里待不住。

我恨裁縫搶了我的清靜，可這病根子在居委會那兒。馬老太做那些事的時候，我還沒住過來，那兩間平房不過是單位堆放雜物的小倉庫。現(xiàn)在和居委會的老太們我又說不著理，只好忍了。每天在外面混到老晚才回宿舍。這時，各色娘們早已回家睡覺去了，鼠爺也下了窗扇子、閉了門。燈光從鐵皮亭子的縫隙間冒出來，一陣一陣的縫紉機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很鬧心的，有時恨得我牙根兒癢癢的。

鼠爺也知道我煩他。他一直都在巴結(jié)我，賠了好多笑臉說了無數(shù)好話，我總是愛理不理的，動不動就甩臉子給他看。直到有人送了我一套藏青色的西裝料頭。我想這廝占了我那么多便宜，也總該讓我放點血吧。于是我氣哼哼地把料頭丟給他，他滿臉堆笑地接了過去，二話不說，拿起皮尺在我身上量了一氣。

怪不得那幫娘們嘴上不說他好，腳下卻一個勁兒地往他那兒跑。這老小子手下確有一套，只用了不到三天，他就幫我做了一套當時最流行的槍標領(lǐng)西裝。袖口處還縫了一個雙槍商標，若是我硬要冒充名牌，也足以包我以假亂真。

行啊，手藝不錯，開個價吧？我滿意過了頭，忘了要放他的血，倒是準備著被他溫柔地斬一刀了。

瞧您說的，我哪好意思收您的錢。

那怎么能行？你還是開個價吧，別太狠心就成了。

算不了什么的，往后麻煩您的地方還多著呢。鼠爺一邊不停手地忙活著一邊不咸不淡地說道。

我還想再說什么，他的小學(xué)徒開口了：

師傅裁的、姐姐縫的、我?guī)湍沆俚模阏埼覀兒染啤?/p>

我始終不敢看彩鳳和翠萍的臉，此前，我雖然反感鼠爺，可那兩個女子卻時不時莫名地讓我心疼。我用手去拍了拍鼠爺瘦粼粼的肩膀，用很輕的聲音說：

謝了。

嘿，還有我們呢。那小的不依不饒。

從此我對鼠爺?shù)目捶óa(chǎn)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我開始時不時地光臨他的鐵殼子，要么翻翻時尚雜志，看看平面模特；要么看他神定氣閑地給形形色色的女人量三圍。覺得他這鐵殼子里的生活氣息比我屋子里的濃多了。我和他及他的兩個女學(xué)徒間的話也多了起來。得便的時候，他還會邀我到小披間里共進晚餐。

小披肩很矮，矮得我直不起腰。很窄，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三四張方凳。所謂床不過是用磚塊支起來的木板拼的，剛剛夠到一張單人床的寬度。我問她們：

這怎么睡得下兩個人？

姐姐摟著我睡。翠萍很驕傲地回答我。

兩張方凳拼在一起，就是飯桌，還剩一張給我坐。兩個女學(xué)徒坐在床沿上，鼠爺坐在一個小馬扎上，比我們矮了一大截，更顯滑稽可笑。

散裝白酒、棍子魚、紅油嫩豆腐和白菜、青菜、菠菜等等老菜幫子，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東西。棍子魚是菜市場上最便宜的一種海魚，真名叫什么？從來沒人在意，直挺挺的又長又圓，看上去就像一截棍子，而且肉質(zhì)粗腥氣重，是專給鼠爺這個檔次的底層人民準備的。但這不起眼的魚過了彩鳳的手就成了美味，吃起來帶著韌勁，又麻又辣的讓你吃到口滑，一個勁地直想吃。

鼠爺?shù)靡庋笱蟮貙ξ艺f：怎么樣，賤物也能燒出好滋味來吧。

就跟再丑的婆娘經(jīng)你手一包裝，也會狗模人樣的。我接著他的話頭續(xù)了一句，說得大家都笑了出來。

三

我一度認為用彩鳳燒的棍子魚來下本地產(chǎn)的高度散裝白酒，那是絕配。后來彩鳳回去嫁人了，翠萍這小丫頭接班燒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燒出來的棍子魚也吊不起我們的食欲。于是我們改用田螺下酒?？商锫葜挥星锛緯r最肥美，其余時季中雖然也有，但肉瘦泥多還懷著殼體透明的小田螺，吃起來非但寡味而且磣牙。我有一次背著鼠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數(shù)落翠萍：

就這燒菜水平，鼠爺還不打發(fā)你家去。

他不會的。我們是親戚，論起輩分來，他還得管我叫姑呢。她也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停了停，她又好似生氣地補了一句：

就你嘴刁難伺候。

小披間的屋角常年放著一個二十升帶蓋的白塑料桶，我印象中，桶里從來沒有斷過酒。散裝白酒的名聲并不好，可鼠爺說它實惠，喝著解乏提氣來神。好像也只有這酒能理順了他的腰板活泛了他的老臉。這酒有一種魔力，至少在我和他們之間是存在的。如今回想起來，我那時很可能是被這不起眼的白酒撂倒的，主動提出要把宿舍的北間讓給他們。

對此，鼠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我在他臉上找不到一點想象中的驚喜。只有兩姐妹歡呼雀躍。

那得多少錢？

一文不要，水電費也不要。

當真？鼠爺又灌下去一大口。拿通紅的兩只眼球照著我整張臉。

我也一口氣把碗里的酒全灌了下去，把空了的海碗往桌上一頓，扇搭著舌頭說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要給彩鳳姐姐和翠萍妹妹一個干凈的地方住。

這小披間陰暗潮濕，墻角散發(fā)著一股霉味，能很清晰地聽到同濟浴室排放污水時“嘩嘩”的水聲。如此一個窩棚，怎可用作花季女子的閨閣？

那你單位上能同意嗎？鼠爺此問一出，他的兩個女學(xué)徒神色為之一黯。

嗨！這房子也只有在你們眼里還是個寶，在我們單位可沒人看得上。

那要向你單位領(lǐng)導(dǎo)請示一下不？鼠爺還是這么顧慮重重的，看樣子今晚的酒他還沒喝到位。我端起瓷海碗響亮地碰了他的一下。

來，干了再說。

翠萍好看的丹鳳眼瞪得又圓又亮，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抹抹嘴，我接著說：

先住了再說。這兒離我們單位遠著呢，他們不輕易知道的。

那我們要怎樣感謝你才好呢？鼠爺這一句有些拿腔拿調(diào)的話出口后，兩女學(xué)徒的臉上又露出了明顯的喜色，在昏暗的電燈泡下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請我喝酒啊。我剎那間豪氣干云。

翠萍倒酒，彩鳳搛菜。鼠爺說她們從來沒有這樣伺候過他。

那一夜，我大醉，好像是被她們姊妹倆架回宿舍的。我記得自己進屋后即興哼哼了兩句“醉倒鼠爺裁縫鋪，滿身花影倩人扶”，然后開吐。我吐了一夜，她們伺候了我一夜。彩鳳說我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從那以后，我們真好得似一家人了。

四

好人難做。我把幾乎空置的宿舍北間無償讓給了張裁縫和他的女學(xué)徒，可誰知無意間得罪了馬老太。這可是個難纏的人物。

鼠爺把小披間退給了居委會后的第二天，馬老太頭一次踏進了我屋里。我這個外來戶是公家的人，不屬她治下，所以我們平日里本無甚往來?？沙Ｑ哉f得好，強龍不斗地頭蛇，更何況我不過是條出道不久的小蟲蟲。但我從心底里厭她，也就沒什么好氣色給她。

聽說你把那間房子租給裁縫了？老太婆端腔扯調(diào)陰陽怪氣的。

談不上租，只是讓給他們住。我還能保持不卑不亢。

那，他一個月要給你多少呀？老太婆不依不饒。

一分沒有。此時，我還捺得住性子。

誰批準你這么做了？老太婆居然拿出了教訓(xùn)人的口吻。我一下子火了：

哦？只許你違章搭建撈外快，不許我助人為樂做好事么？

我說到了這老婆子的痛處，她一下子啞口無言。

我們倆在這屋里論理，他們師徒仨在那屋里擔驚受怕地聽。后來，鼠爺委婉地勸我對居委會的馬老太軟和點，我剛要開口，翠萍搶著說了。

憑什么？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就你會說。彩鳳說翠萍。

馬老太雖然碰釘子走了，卻不肯善罷甘休，因為我擋了她的財路，她終于把事情捅到了我的單位。

頭兒不動聲色地找我去，問道：

你宿舍旁有個裁縫鋪？

有。我回答道，心里開始七上八下。

裁縫的手藝可還好？

好啊。我身上這件槍標領(lǐng)就出自他手。說完我就后悔了，這也太沒城府了。

是嗎？頭兒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是挺不錯的。你不說，我還真以為是大店里買的正品雙槍呢。

我們彼此對這起談話的起因心知肚明，但都不捅破那層窗戶紙，水至清則無魚嘛，太極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混水摸魚吧？機關(guān)里的事兒哪能都掰扯清了？我的頭兒人稱“不倒翁”，水平高著呢。他既不會為了一個小小居委會主任的幾句話兒對自己的心腹干將橫加打壓，也不會就這么白白地便宜了裁縫他們。

他用一種近似行家的挑剔的眼光打量我的上裝許久，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我這有塊呢料，想做件大衣，這是尺寸和式樣。你拿給他做做看，三天后我去拿，順便看看你宿舍。說起來慚愧，你在那兒住了這么久，我還從未去過。對你關(guān)心不夠啊。

頭兒腸胃不好，就講究個穿，瘦高的身板挺刮刮的像個衣架，百般地講究。我惴惴不安地捧著那塊黑色面料去找鼠爺師徒，鼠爺滿口應(yīng)承下來。

誰知他們師徒忙了三天不說，還要掏腰包幫他買襯里、墊肩和扣子。非但收不到錢，反而搭進去不少。我要拿錢給他們，他們又死活不收，翠萍沖我吐吐舌頭扮個鬼臉。

誰要你的臭錢，留著買酒請我們師傅吧。

沒過多久，我的那個不倒翁又通過我找鼠爺如法炮制地給他老婆也做了一件。我總覺得鼠爺這回賠大了，可他卻不以為意：

這算什么？不要放在心上。

翠萍后來告訴我，馬老太從他們身上刮的比這多多啦，還從來不說個好。

這一頁稀里糊涂地掀過去了。有不倒翁罩著我，馬老太也就找不到我的麻煩了。鼠爺也覺得安心了許多，他老人家還說不倒翁是挺好伺候的一個人。

那是你手藝對他胃口。我長嘆一聲。不倒翁把我和他們之間的那份情給玷污了。

五

小披間退掉后，鼠爺讓彩鳳和翠萍住了進來。

我的單身宿舍為南北兩間平房，開著南北兩扇外門。房子中間一道分隔墻，墻上開了一道內(nèi)門，沒有裝鎖。鼠爺?shù)膬蓚€女學(xué)徒搬進來的當天，我親自跑到五交化去買了兩道插銷，親自在內(nèi)門的上下各安了一道，這件小事我做得很認真也很神圣。鼠爺和他女學(xué)徒們會心的笑暖暖地漾在我心海。

三年了，我真的沒拿過他們一分錢。除了那件槍標領(lǐng)的西服上裝外，我也再沒讓他們?yōu)槲易约鹤鲞^任何衣服。但他們是知恩必報的小人物。我的早餐、晚飯，還有所有的臟衣服全由彩鳳和翠萍包了。彩鳳手巧，在她那里，我的衣服裂了縫、掉了扣子什么的，壓根兒就不算個事。她還用裁剪余下來的邊角料給我做冬天用的護耳、手套，又時尚又暖和。她走的那年圣誕，還給我做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圣誕老人。我一直珍藏著。

那時的翠萍還只是一個粗使丫頭，只會跟在彩鳳的身后做些洗洗刷刷的活兒，但長得十分靈秀。坐在我對面時，就像是一株初綻的睡蓮，忽閃著一雙丹鳳眼入迷地聽我胡吹亂侃。大辮子被一雙白嫩的小手拖到身前，就像山間小路般蜿蜿蜒蜒地從兩個挺拔的乳峰間穿過。我覺得那段日子的生活甜美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境界，我盡力推卻八小時外的一切活動，只為著守在她們身邊。

但她們始終不如我這般空閑自由。這么多年里，只在彩鳳就要回去成親前，我才帶她們出去玩了一次，也只是到亞細亞去看了場電影。

三個人，一部自行車。翠萍坐前面橫杠上，彩鳳坐后座上，我騎車。頭一次和兩姐妹靠得這么近，翠萍的體香突過劣質(zhì)洗衣粉的氣味執(zhí)拗地撩撥著我的嗅覺，這就是傳說中處子的芬芳了吧？至今我回想起來還是那么地沁人心脾。

彩鳳因為有人了，平時和我話語不多。但那晚，在回來的路上，她輕輕地用只有我一人聽得清的聲音唱了一首歌。她的兩臂緊緊摟著我的腰，臉貼在我脊梁上。我感到她流淚了。

車把猛地扭了兩下，翠萍驚叫了一聲。隨后，一切復(fù)歸平靜。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彩鳳只比我早來到人間十來天。

彩鳳走了，翠萍的活兒就多了起來。不能像從前那樣地陪我聊天解悶了，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

只要一有空閑，我就坐到那個綠色的鐵殼子里，看翠萍踏縫紉機。真是女大十八變，昔日的小鄉(xiāng)妹越變越好看，該凹的凹、該凸的凸，迷人的線條隨著有節(jié)奏地踏動縫紉機，就都活了起來、舞了起來。

情竇初開的少女是最敏感的。翠萍一定感到了我火辣辣的眼光，偶爾會回過身來，羞澀的一笑，讓我整個心都酥碎了。

也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鼠爺看出了一些端倪。有一次，我們喝到半酣，翠萍又不在身邊時，鼠爺竟問我要不要翠萍。

我知道鄉(xiāng)下人詞匯簡單但干凈，這個“要”字實際上就是“愛”字。

我卻鬼使神差，答非所問地說：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嗎？一家人又怎能不相親相愛呢？

我喜歡待在翠萍身邊，但還沒想明白要不要。

六

有兩個女孩子相傍著，閑雜人等還不甚說閑話。后來只剩下翠萍一個了，事兒就不那么簡單了，我和翠萍，翠萍和鼠爺間就都可謂孤男寡女了，一些別有用心人的可趁之機就來了。

居委會的馬老太雖然沒能在我單位掀起風浪，但她并不肯善罷甘休，她始終密切地監(jiān)視著我和鼠爺他們間的一舉一動，一直在尋機挑撥離間。她這一次鬼鬼祟祟地跑到我宿舍里來專門告訴我說鼠爺要睡翠萍，我開始時認為她還是在撥弄是非，煽陰風點鬼火從來就是她這類人的拿手好戲。于是我露出些不屑一顧的神色來問她：

你有什么證據(jù)嗎？

有、有，她把嘴湊得都快要啃到我的臉了，我厭惡地往后挪了挪身體。

昨兒他問我要了五袋避孕膜。

居委會兼顧計生用具的發(fā)放，這我知道。但這馬老太跟我嚼這個舌根子是啥意思？我皺起了眉頭：

是啊，鼠爺要那玩意干啥？

我心里開始琢磨了起來。

馬老太看出了我心里的變化。

你想啊，她換了一種更神秘的語氣。他老婆又不在這兒，他要那物件干啥？他開口了，我又抹不開這張老臉，只好給他了。

她頓了頓，好像忽然下定了決心似地，接著說道：

會不會是用到她身上的？

然后她撤回身子，用手指了指北屋，換了一種舒緩的口氣繼續(xù)說：

我這是為你想，你要是真喜歡那小丫兒，可得趕緊了。要不……

該死的馬老太沒說完就走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了云里霧里。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難道這老耗子真要對翠萍下手，這也太惡心了。我不由得更加狐疑起來。

看著他們也不像是茍且之人啊。翠萍雖然愛說愛笑，可也十分有分寸的。自從彩鳳回去后，她就很少到我屋里來串門了。

胡思亂想間，就又跳轉(zhuǎn)到鼠爺問過我的那一句話上，要不要翠萍。是啊，現(xiàn)在，好像，我必須要做出決定了。要還是不要？

哎呀，這問題怎么就那么難以回答呢？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不行，我得找鼠爺問問去。

可是，我又怎樣來開這個口呢？你若不要翠萍，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到底要不要翠萍呢？

那一夜，我頭一次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翠萍，我傾聽著她在北屋里的一舉一動，可什么也聽不到。

半夜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來到了那道內(nèi)門前，把耳朵貼了上去。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那扇門居然活動了，我觸電般地往后一退。

我兩眼僵僵地盯著它，兩耳緊張地搜尋一切細微的動靜。

除了心跳還是心跳，停了數(shù)分鐘，我稍微穩(wěn)了穩(wěn)神，又大著膽子走上前去，試著用手去推門。

不錯，那門沒關(guān)。是忘了插插銷，還是……

是只今天夜里沒有插插銷，還是……

我忽然想起前天翠萍很突兀地對我說：

他們要給我說對象了。

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她又說：我會像彩鳳姐一樣地離開你的。

是嗎？那你師傅又得找?guī)褪至?。其實，那時我心跳得很快，嗓子眼那兒發(fā)干，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顫悠悠的。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翠萍忽然很生氣地轉(zhuǎn)身就走，剛才還在她手里團弄著的大辮子隨著甩過來，辮梢掃得我臉頰辣辣地疼。當時，我覺得她好像就要如一葉浮萍般地漂走了?？晌伊舻米∷矗?/p>

是啊，我必須決定要還是不要她。那么，是不是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勇敢地穿過這扇虛掩著的門，去告訴她呢？或者做點什么呢？那邊的黑暗里有一具芬芳豐滿的處子之體，那難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我猶豫著，不知在那門口站了多久。一直到第一縷晨光艱難地爬到我腳下，她那邊的鬧鐘響起來，我一陣心驚肉跳，思緒一片混亂，我下意識地帶上門，逃回了自己床上，縮進冰涼的被窩里抖個不停。

七

捱到第二天晚飯，鼠爺請我喝酒。我們兩個面對面地坐在北屋里，翠萍看鋪子。

第一次，我坐在他對面感到十分尷尬。因為馬老太的話和昨夜的事，我心懷鬼胎，喝不下酒。我一直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問他避孕膜的事。

鼠爺?shù)故呛敛辉谝猓氉源罂诖罂诘睾戎?，等到兩眼通紅時，他好像也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兩眼，就像冬夜里的兩只燈籠般亮亮地照著我游移的眸子。

您想知道我們那兒女孩子的命么？

這老鬼，問這干什么？我點點頭，故意陰陽怪氣地說：想啊，你倒是說說看。

悲！我們那兒有一段講女孩子命的順口溜，我說給您聽：一匹母馬，上下供奉。上面兒子吃，下面老公騎。地頭床頭，一生奔頭。

我不由得一激靈，像是一下子從三伏天的毒日頭底下跌進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我有點懂彩鳳了，難道那樣一個靈氣的姑娘，也已經(jīng)這樣了么？我心有不甘，端起碗來，猛灌下一大口，心都快蹦出胸膛了。

難道彩鳳的命也是這樣的么？

也好不到哪去。

停了好一會，我們幾乎是要同時發(fā)問，但我忍住了，讓他先來。

你喜歡不喜歡翠萍？

這一問出乎我意外，我一下子亂了陣腳，遲遲不能回答。這老鬼肚里賣的啥藥？

我們倆對視了一會，我的目光先敗下陣來。

他見我還是不回答他，便寬厚地笑了笑。

從口袋里摸出幾個小塑料包往我面前的桌面上一拍，“嘭”的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這是……是什么？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但只能明知故問。

給您的。

啊？我不由得驚呼了一聲，隨即心里一下子激動起來。

我看出來了，你們早就有那個意思了。城里人講戀愛自由，您是個好人，如能和她真正好合，那是她的福分。如果……唉，我也不能怨您。但您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大著肚子回去。那樣我可沒法向人家父母交待。

霎時，我心里的所有疑慮煙消云散。原來如此，我全明白了。我拿起那些透明的塑料包，仔細地揣進懷里，然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那你這樣就算對她負責、對得起她啦？有這么做侄子的嗎？

我端起海碗咕咚咕咚地把酒全灌了下去。搖搖晃晃地立起身，走到那扇內(nèi)門前去插插銷。一邊插一邊半真半假地說：

我明兒去買把大鎖來鎖上它，鑰匙就交你保管。

明兒，我還得去找居委會主任馬老太，把那五個小塑料袋袋還給她，讓她少操閑心。我要告訴她：

我、鼠爺、翠萍是一家人。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