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癥監(jiān)護室不允許病人家屬陪床，即使探視時間也只允許一名家屬進入，進入時要摁門鈴，要穿一次性鞋套，才能踏上蘋果綠的塑膠地板。安祿一進來就被一種寧靜與肅穆的氣氛籠罩了，有一種不敢大喘氣的壓抑。他躡手躡腳地朝父親躺著的7床走去，看見枕頭上一張土黃色的臉，皺紋溝壑縱橫，眼睛疲倦地緊閉著，幾縷灰白的頭發(fā)稀薄地貼在腦門上。死神還沒有鉆入他的軀體，是因為他的鼻孔里還插著一根氧氣管，床頭的救護儀表盤上各種讀數(shù)還在不停地閃跳。

爸爸，你可不能死啊！安祿走到床腳前站住，注視著那張變得有點陌生了的臉孔。床上的被褥像個秕殼子，看不出隆起。父親本來就長得瘦小，現(xiàn)在幾乎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般單薄了?？墒?，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存在，在安祿的心里，卻有著泰山般的分量。他不僅是父親，還意味著一筆巨大的財富。

“老爺子睡著了?！币幻r麗的女護士走過來，拔下輸液瓶上的針頭，把它插入一個滿瓶，重新在吊鉤上掛好。

“給他用的是最好的藥嗎？”安祿看見女護士的睫毛黑得像刷過漆一樣，跟假的不同，毛尖尖是漸細的。

“當然。對于老爺子這樣的病人，我們不會留著好藥不用的?！迸o士說。安祿聽得懂她的潛臺詞：反正老爺子的醫(yī)療費用全額報銷，花得再多都不成問題。

安祿與女護士聊了起來。安祿48歲了，還保持著修長的體型，當他聽說治療方案有兩種選擇時，兩條臥蠶眉很給力地攢往眉心，擠出一個漂亮的“川”字。

這時，門口傳來壓低的爭議聲。另一名護士企圖阻止一位跟在別人后面，想要強行進入的病人家屬，她說：“7床已經(jīng)進來一位啦，7床已經(jīng)進來一位啦。你不能再進去了?！?/p>

安祿聽見說7床，不由得回頭去看，原來是弟弟謝福。謝福比安祿粗壯、敦實，腳上已經(jīng)套好了塑料薄膜鞋套，手上拎著一只保溫筒，他說：“我是給7床送飯的，我把飯放下就出去?！?/p>

安祿趕緊走到門口，接過謝福手里的飯盒說：“其實，爸爸哪里能吃什么東西呢？”

謝福說：“萬一，他想吃一口……”

安祿拎著保溫筒走向父親，回頭對不進不退的謝福說：“別吵醒了爸爸?！?/p>

這時，一直雙眼緊閉的老爺子卻把尖銳的喉節(jié)一提，又長又白的壽眉一抖，眼睛微微地睜開了。他喑啞地喊道：“謝福啊——”

安祿趕緊上前一步，說：“爸爸，謝福給你送飯了，你要吃一口嗎？”

老爺子搖了搖頭，像一條悶熱天氣浮頭的魚，因為缺氧奄奄一息，對食物不感興趣，又沒入水下去了。

看見父親閉上眼睛，安祿把保溫筒放在床頭柜上，回頭拉著謝福退出了重癥監(jiān)護室，說：“咱們找醫(yī)生去，問問治療方案的事?！?/p>

醫(yī)生值班室緊挨著重癥監(jiān)護室。負責安鼎臣病案的主治醫(yī)師是一位兩鬢花白、皮膚卻很水嫩的中年婦女，安祿叫她趙醫(yī)生。

趙醫(yī)生說：“你們倆是安鼎臣的兒子吧？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們呢。上午我們對你家老爺子進行了會診。病情是因為心血管血栓引發(fā)的。治療方案有兩種：一種是藥物保守治療，一種是動手術放支架。究竟采取哪種方案，一要看病人的身體狀況，二要聽取病人和家屬的意見?！?/p>

安祿認真地問：“放支架是怎么回事？”

趙醫(yī)生解釋說：“病人的心血管供血嚴重不足。放支架就是在大腿根部切一個口子，從動脈把一條軟管輸送到心臟部位，在血管堵塞的地方輸入一種材料，醫(yī)學上叫支架。一個支架進口的要三萬七，國產(chǎn)的也要兩萬八。有些病人放一個支架不夠，要放兩三個甚至更多。當然，能不能放要考慮的因素很多，首先是你們老爺子的身體狀況，畢竟是84歲的老人了，手術能不能吃得消是我們首先要考慮的?！?/p>

安祿說：“要是不做，是不是就意味著等死呢？”

趙醫(yī)生說；“這就要看病人自身的情況了。”

謝福說：“能不能靠藥物治療，改善心臟供血狀況呢？”

趙醫(yī)生說：“當然，這就是我們說的另一種選擇。但是效果可能不大，不如手術治療來得徹底?！?/p>

安祿說：“動手術的風險有多大？會不會下不來手術臺？”

趙醫(yī)生說：“這個誰也不敢打保票。如果你們決定要做，我們會竭盡全力的。當然，究竟能不能做，還要對病人進行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即使檢查結果尚可，你們家屬的意見也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你們最好商量一下，拿出一個統(tǒng)一的意見來?！?/p>

安祿與謝福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撓了撓頭。

回到家里，安祿看見女兒楚喬在電腦上打游戲，臉上冷冰冰地說：“爺爺生病了?！?/p>

楚喬心虛地瞥了父親一眼，沒有吱聲。游戲叫“大富翁”，楚喬積攢下的虛擬金幣已經(jīng)夠買個公主當當了。她利用國慶大長假，從大學里飛回來，已經(jīng)讓安祿覺得鋪張浪費，有時間在家里打游戲，卻不抽空去醫(yī)院探望病重的祖父，尤其讓安祿心生不滿。

妻子王文琴把飯菜端上了桌。安祿說：“還不快吃飯？吃過了飯去探望一下你爺爺！”他的聲調(diào)有些高，明顯帶著一股怒氣。楚喬表情委屈地走出自己的房間。王文琴說：“哎呀，你哪來這么大的火呀?！?/p>

安祿說：“老爺子要是沒的命了，日子就難過了?！?/p>

王文琴說：“是呀，憑我們倆，喬喬上大學都難，放長假在學校呆著去吧，還想坐飛機回來？”

楚喬撇了撇嘴，說：“煩不煩呀，不就坐回飛機嘛。”

安祿說：“說得輕巧。你媽站一個月的店，工資讓你一下就飛沒了。我掙的錢還不夠咱三個吃飯的呢?！?/p>

楚喬端起碗來問：“你為什么這么窮啊？不是說賣鋼材很賺錢嗎？”

安祿苦笑一聲：“那是老板賺錢。我一個跑腿送貨的，老板說什么時候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楚喬又問：“那爺爺都退休了，為什么還拿那么多錢呢？”

王文琴搶著說：“你爺爺不叫退休，叫離休。”

楚喬說：“離休的都是大干部吧，爺爺當過什么官？為什么沒有把我爸的工作呀，你的工作呀等等等等，都安排好？”

王文琴看著安祿。安祿沒奈何地說：“你爺爺?shù)巾斠簿椭桓傻娇萍墸€是副的。不過他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資格老，就能辦離休。我原來的工作是在燃料公司煤場開票，頂你爺爺?shù)穆氝M去的。家家戶戶燒煤氣之后，煤場就萎縮了；燃料市場允許個體經(jīng)營之后，國有燃料公司就倒閉了，我就失業(yè)了，淪為給私人老板打工了?！?/p>

楚喬眨巴著大眼睛說：“哦，原來是這樣啊?！?/p>

一家人吃過飯，安祿打發(fā)楚喬去看望祖父，自己來找母親，商量治療方案的事。昏暗的廳屋里，母親謝雅心坐在飯桌邊，仰靠在座椅上，腆著一個鼓凸的肚子。她不知在生誰的氣，肚子驟然間突顯得格外大，臉上一副頹容，顯露出被災難擊垮的表情。

謝福已經(jīng)先到了，也許他就在母親這里吃的午飯也說不定。他半個屁股坐在沙發(fā)里，身體前傾，搓著骨節(jié)粗大的雙手，令人想起蒼蠅在頭前搓動雙腳的樣子。安祿是用鑰匙開門進去的，看見屋子里光線暗淡，隨手撳亮了吸頂燈。

母子三人誰也沒有跟誰打招呼，也用不著交換信息，該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難辦的是做出決定。

母親說：“大白天的開什么燈？”

安祿說：“屋子暗了不舒服?！?/p>

謝福站起來，走到門邊，啪地一聲，把燈關了。安祿橫了弟弟一眼。謝福說：“當初裝修時，我說什么了？不要把采光的氣窗封死，你偏不聽。現(xiàn)在反嫌屋子黑了。”

安祿自覺理虧。這間廳屋南邊是臥室，北邊是廚房和廁所；臥室門上方原有一個透氣兼采光的窗戶，裝修時安祿主張打了一組吊柜把窗戶封上了，導致廳屋里只有開著燈才亮堂。

母親煩躁地說：“別吵吵！開了就開了吧。”

謝福猶豫了一下，把燈又打開了。安祿似乎長了面子，在謝福剛才坐過的沙發(fā)里坐下來，蹺起二郎腿，不住地抖動。謝福坐到了飯桌另一邊的座位上，仍是只有半個屁股落座。燈光下，母親的蒼老一覽無余，她的頭發(fā)灰白，又長又亂，好像她的思緒一樣。

“你們說說，老頭子的病究竟開刀好，還是不開刀好？”謝雅心坐直了身體，舉起一根指頭，仿佛又找到多年前給學生布置作文題的感覺。

安祿是長子，應該帶頭發(fā)表意見，他停止了抖腿，試探地說：“要從積極治療的角度看，還是做手術比較好。如果保守治療，就花不上什么錢了?！?/p>

謝福馬上反駁道：“錢確實不必自家出！可是也要考慮做手術爸爸吃不吃得消?；ㄥX買罪受，還不如沒錢?！?/p>

安祿說：“其實不存在錢不錢的問題，關鍵是要維持爸爸的生命，讓他繼續(xù)活下去。這才是選擇治療方案的出發(fā)點?！?/p>

謝雅心說：“你覺得保守治療存活的希望大，還是手術治療存活的希望大呢？”

安祿說：“我也問過醫(yī)生，如果不手術意味著拖延時間，等候死亡的話，不如博一記，積極手術，也許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

謝雅心轉向小兒子問：“謝福，你的看法呢？”

謝福憋了半天，說：“我的想法是，不要讓爸爸太受罪?！?/p>

安祿的語調(diào)忽然提高八度，尖銳地說：“你以為我是要讓爸爸受罪嗎？爸爸活著，是我們大家的福分嘛！”

謝福說：“可是怎樣才能讓爸爸活得更久一點？保守治療，讓爸爸別太痛苦，也許還能多活一陣子?！?/p>

安祿說：“你這是不作為，想逃避責任?！?/p>

謝福說：“咱們不能只為了離休金，不顧爸爸的身體承受能力，瞎折騰?！?/p>

安祿大叫一聲：“你不孝！難道媽也是為了錢，只有你是為爸爸著想嗎？”

謝福的臉脹得通紅。安祿內(nèi)心里數(shù)落道：哼，你裝什么大尾巴狼！爸爸的離休金難道你沒有沾光嗎？你那個先天性心臟病兒子花了爸爸多少錢？就算你本事大，工作是自己找的，端著鋼鐵公司的鐵飯碗，你老婆還不是從紡織廠下崗了嗎？你家也不比我家好過多少，爸爸活著一天，對咱們大家都是一個不小的幫助。

憑著一家人的相互了解和敏感，安祿沒說出來的這番話，謝福完全明了于心。他憋得臉色由紅轉青，生硬地頂了一句：“你以為你竭力讓爸爸活著就證明你有孝心啦？”

安祿正要反擊，忽然看見母親手捂胸口，說了句：“別吵吵了！”往后一仰，挺在座椅上了。

謝福嚇得跳了起來，趕緊扶住母親，不停地為她摩挲胸口。安祿急忙找來了硝酸甘油。他們都知道母親有心臟病。謝福端著碗，給母親把藥喂了。安祿因為心里焦急，眼淚都掉下來了。他顫著聲地叫道：“媽，媽，你好點了吧？”

謝雅心緩過一口氣來，看見大兒子的眼淚，說：“你爸快不行了，我就更不能走了。我沒有你爸拿錢多，好歹也是退休教師，每月三千多塊呢。”

謝福說：“媽，你到床上去躺一躺吧?！?/p>

謝雅心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上床躺下了。歇了一會兒，嘆口氣說：“唉，現(xiàn)在我們老的倒是好過了，你們小的上班的反倒要靠我們老的不上班的?！?/p>

安祿看見母親能說話沒有大礙，臉上換了一副笑容，說：“媽，你沒聽社會上把諺語都改了嘛。過去是‘養(yǎng)兒防老’，現(xiàn)在變成了‘養(yǎng)老防兒’。防著兒孫們啃老呢。”

謝雅心說；“這是‘防’的事么？關鍵要靠你們自立。我跟你爸總有一天要走的，總不能保你們一輩子?！?/p>

安祿和謝福聽了這話，都不吱聲，像兩個擰了嘴的包子。原是討論安鼎臣的治療方案，話題卻像穿了溜冰鞋，一下子滑到場地外面去了。沒等母子三人重新找回議題，趙醫(yī)生從醫(yī)院里打來了電話，要求來一名家屬簽字。

“簽字？簽什么字？”安祿緊張地對著電話說。

“你來了就知道了?！壁w醫(yī)生掛了電話。

謝福說：“我們應該留個人在醫(yī)院的?！?/p>

安祿說：“重癥病房不是探視時間不許留人，在外面走廊里呆著也就呆著。我給他們留了電話，有事一叫就到?！?/p>

謝福說；“是不是要下病危通知書？”

謝雅心說：“病危通知書早就下過了，簽過字了。甭管什么事，你們倆快去吧。”

安祿和謝福魚貫下樓，急匆匆朝醫(yī)院走去，好在家離醫(yī)院不遠，五分鐘之后，兩兄弟就出現(xiàn)在趙醫(yī)生的辦公室。

趙醫(yī)生鬢邊的發(fā)絲抿入白帽子，臉上有一股梨花帶雨的濕潤。她問：“你們家屬就病人的治療方案討論好了沒有？”

安祿瞥了謝福一眼，說：“我們主張采取積極的治療手段?！?/p>

謝福有哥哥在前，不想暴露他們之間的分歧，但還是不甘心地補上一句：“主要還是聽醫(yī)生的?！?/p>

趙醫(yī)生對謝福的表態(tài)感到滿意，點點頭說：“當然，我們會從職業(yè)角度給出最佳方案。手術之前還要做一些必要的檢查，比如心肺功能之類的。你們要同意就簽字，萬一在送病人去檢查室的過程中，因為小車顛簸或搬上搬下出現(xiàn)意外，醫(yī)院不負責任?！?/p>

安祿敏感地問：“有這么嚴重嗎？”

趙醫(yī)生說：“你家老爺子這個病，一動就有危險?！?/p>

安祿的手有些顫抖，抓不住桌上的筆，連拈了兩次都滑落了。謝福說：“如果怕負責，連檢查都不敢做，那還怎么救？”說著抓起筆來，就在紙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趙醫(yī)生合上了那本鋁合金封面的病歷本子，交給一名護士，對兩兄弟說：“你們這就去抬老爺子，手腳都輕點。我去給檢查室打招呼。”

安祿和謝福二人進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監(jiān)護室的大門在走廊的盡頭，是兩扇白色的金屬門。進去時他們是從門上的一扇便門相跟著進去的，出來時因為推著一輛平車，監(jiān)護室兩扇大門完全敞開了。他們在護士的引領下，推著父親朝有CT以及核磁共振等儀器的檢查室走去。

一路上，安鼎臣用訊問的目光看著兩個兒子，對自己的病情充滿疑慮。安祿推著車，彎下腰來，一邊走一邊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帶你去做相關檢查。”

謝福走在側面，說：“爸爸，醫(yī)生說可能要動手術，你同意吧？”

安鼎臣慈愛的目光變得堅硬起來，求生欲望強烈地點了點頭。安祿說：“爸爸還像我們小時候那么偉大。”這個話與躺在推車上瘦小的軀體不太相稱，安祿覺得謝福瞟過來的眼神有點譏諷，但他想：爸爸愛我們，難道不是嗎？

檢查室到了，安鼎臣被交給趙醫(yī)生，兄弟倆留在了門外。從黃色的對開門上那兩扇透明的玻璃窗看進去，可以看見父親像進入太空艙那樣被人平推進一個機器里，過了一會兒又退出來了。

各種各樣的檢查完畢后，父親被重新推回了重癥監(jiān)護室。安鼎臣整個過程都很平靜，并沒有發(fā)生醫(yī)生預想的危險情況。這時，他要求吃點兒東西，謝福給他喂了幾勺小米粥。再要喂他一筷子韭黃炒雞蛋，父親搖搖頭，說：“好了。”

那個眼睫毛漆黑的女護士對站在床腳的安祿說：“你們倆，留一個就行了?！卑驳撥P躇著，不肯離去。安鼎臣問謝福：“你上什么班呀？”謝福說：“今天是小夜班，我請假了。”安鼎臣說：“你走吧，別影響了工作?！卑驳摮脵C接過了弟弟手中的飯盒，說：“請假要扣獎金的吧？我來伺候爸爸?！?/p>

謝福站起來，嘀咕說：“哪有什么獎金啊！我們拼命干，鋼廠今年還是虧損了?！?/p>

安祿揚起一條眉毛來，驚訝中潛伏著興奮問：“你們鋼老大也不行了？”

謝福說：“行業(yè)性虧損，我們這些40-50的老工人都很焦急?！?/p>

安祿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家總不會讓鋼鐵行業(yè)倒下的?！?/p>

謝福不想討論這么宏大的話題，對哥哥說：“手術時間確定下來，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卑驳擖c點頭，坐在了謝福坐過的板凳上。

謝福走到監(jiān)護室白色的大門邊上，一邊往下脫藍色的塑料薄膜鞋套，一邊回過頭去看父親。安祿偶爾回頭，正巧捕捉到弟弟的目光，心在胸腔里忽悠一下，被那深藏的憂慮打動了。安祿一向以為，弟弟謝福是個感情粗礪的人，就像他滿手的老繭一樣不夠細膩，想不到他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那樣眷戀的深情。

安鼎臣問：“你沒班嗎？”

安祿回過神來，說：“我給老板打工，干一天算一天，反正又不是正規(guī)單位?！?/p>

安鼎臣說：“我把職給你頂了，反倒害了你。”

說到這里，安祿的心里飄過一小團陰云。說實話，在他心靈深處對父親懷有一份由來已久的埋怨。當年他高中畢業(yè)，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上技校還是可以的。如果上了技校，畢業(yè)后順順當當分配到鋼廠，也可以像弟弟謝福一樣捧上鐵飯碗了。可是他聽信了人家說的，鋼鐵廠環(huán)境差活路重，就不想上技校。父親也不想讓兒子“跳火坑”，恰巧又聽人家說，國家要取消頂職的政策了，便一心要讓兒子搭末班車。他以自己抗美援朝時受過傷為理由，提前兩年退下來，讓兒子頂職進了燃料公司。都以為物資口是個好單位，沒想到數(shù)年后國家放開了物資經(jīng)營壟斷，遍地是私營的煤炭公司。昨天還一文不名的老同學今天拎只皮包來見你，自稱就是“法人”了。國營的一下子就被擠垮了。安鼎臣再想幫兒子調(diào)工作，卻無能為力了。

安祿說：“我反正都混到這份上了，怎么都是一輩子?！?/p>

安鼎臣瞥了大兒子一眼，疲倦地把眼睛閉上了。安祿感覺到父親對他的失望，可是這能怨誰呢？他知道，父親對他是很看重的。盡管有人說父親更喜歡小兒子，可是憑心而論，父親給他的照顧更多。安祿的工作是父親給的，安祿的房子也是父親給的。父親離休前單位照顧了一套房子，安祿結婚就占用了。等到謝福結婚時，就沒有這樣的好事了。謝福一家跟父母擠在一起過了好多年。家里鬧意見，弟媳婦只要一提房子，父母就都沒話可說了。幸好前幾年，謝福軋準了苗頭，看出房價持續(xù)上漲，不再傻等鋼廠分房子，提出自己買房，父母一次性贊助他十萬塊錢，才解決了這個大矛盾。弟媳婦偶爾說風涼話，當著大家的面問謝福為什么不姓安？都是父親的兒子，安祿姓安討了大便宜了。

安祿想，我是安家的長房長子，我不姓安父親恐怕連覺也睡不著了。謝福姓什么可以無所謂，只要安祿姓安就可以了。

安鼎臣憔悴的臉上眉棱凸突，壽眉又白又長，眼皮不住地抖動，顯示眼珠在下面活動。突然，壽眉一挑，他睜開眼睛，說：“楚喬呢？楚喬，可好……”

安祿一驚，心想我中午就安排她來看望爺爺，莫非她沒到嗎？楚喬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謝福的兒子謝曉東年齡比楚喬小，又害先天性心臟病，走路都歪歪扭扭的，昨天一聽說爺爺犯病了，馬上就跟他媽一道打的來了。而楚喬在干嘛？窩在網(wǎng)上跟人聊QQ呢。安祿昨晚回家就跟楚喬發(fā)了一通火，可是她我行我素。

安祿沒法回父親的話。他憋著一股火，打了楚喬的手機。楚喬在電話里說，她來過了，護士不放她進去，說探視時間已過。安祿捂著嘴，沖著手機喊：“你現(xiàn)在在哪？……你給我過來！”

好幾雙眼睛同時射向安祿，讓安祿意識到這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

安鼎臣說：“你不要喊?！?/p>

安祿說：“喬喬太不像話了。”

安鼎臣說：“楚喬。你別老叫她喬喬，我給她取的名是楚喬?！?/p>

安祿說：“爺爺比我更愛她。”

安鼎臣說：“可是，她坐飛機回來我是不同意的。”

安祿說：“這不是因為大連的地理位置有點繞嗎？坐飛機直飛南京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可是要坐火車，先要北上沈陽，圍著渤海繞一圈再往南來，一天一夜過去了。大長假其實并不長?！?/p>

安鼎臣說：“那就不要回來。九月份開學，去了才一個來月嘛。”

安祿咕囔：“誰說不是呢。”心里話：現(xiàn)在怪我有什么用，錢都是你給她的，我們又沒給她錢?？墒沁@話萬萬不敢叫老爺子聽見。

安鼎臣說：“當初她要去大連上學，我也沒同意。為什么要去大連?。克f那里騎馬的女警察漂亮，城市漂亮，服裝也漂亮。這叫什么理由啊?！?/p>

安祿說：“我也攔擋了，沒攔住?！?/p>

安鼎臣說：“楚喬是挺直的大木。可是你老是叫她喬喬，喬喬的，就像一塊木板矯掉了?！?/p>

安祿撇了一下嘴，有心跟父親爭辯，但是一想到他還是病人就止住了。該不是回光返照吧？怎么父親這么清醒，能說這么多話？安祿悄悄地觀察了一眼父親，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的病情不那么厲害了。昨天發(fā)病時，安祿看到父親的第一眼，以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而現(xiàn)在，情形似乎向好。

窗外暮色融融，來送晚飯的家屬絡繹不絕。楚喬臉蛋紅撲撲地進來了，帶來了王文琴做的皮蛋瘦肉羹，摻了綠茸茸的菠菜。重癥監(jiān)護室迎來了一天最隆重的時刻，空氣里有一種壓抑著的慎重的熱鬧。護士們網(wǎng)開一面，沒有強調(diào)每床只能留下一人。尤其是看到安祿父女圍著祖父的情景，要攆走他們父女任何一人都似乎有點不盡人情。

安鼎臣沒有食欲，但還是很給面子地讓孫女喂了兩口，然后擺擺手不要了。楚喬把飯盒放在了床頭柜上，剛想站起來，安鼎臣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繼續(xù)坐下去。他愛撫地摩挲著孫女的手背，說：“楚喬，爺爺自己救了自己一命?！?/p>

楚喬問：“怎么呢？”

安鼎臣說：“爺爺突然感到心臟難受的時候，要是等你奶奶回來就來不及了?！彼曋痰难劬?，看見她眼圈有些發(fā)紅，歇了歇繼續(xù)說，“爺爺每天早晨都去鍛煉，昨天感覺心臟不舒服，就讓你奶奶一個人出去了。六點多鐘，爺爺感覺難受了，自己給120急救中心打了電話，自己帶上了就診卡。救護車把我拉到醫(yī)院，心臟疼得要從腔子里跳出來。我只來得及告訴他們你爸爸的電話號碼，就昏過去了。要是等你奶奶回來得七點多鐘，爺爺就咯屁了?！?/p>

安祿說：“爺爺真是臨危不懼。過去在朝鮮戰(zhàn)場上也是靠自己撿了一條命回來。”

楚喬問：“那是怎么撿的呢？”

安鼎臣鼓勵兒子說：“你給她說說。”

安祿說：“我小時候就聽你爺爺講過。在一次戰(zhàn)役中，爺爺?shù)牟筷牨粩橙舜蛏⒘?，爺爺又負了傷，小肚子被炮彈片扎了一個洞，腸子都流出來。爺爺捂著肚子，在黑夜里摸爬了兩三個小時，才找到了自己的部隊，被救護隊抬下了戰(zhàn)場。”

安鼎臣說：“我瞅準了北斗星，一心往北走。白花花的腸子一個勁地往外冒，我就把它們?nèi)厝ァ状文_下打絆子，跌倒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心想就這么躺下算了。可是，我還是爬了起來，堅持著往前走。”

楚喬的眼淚冒出來，說：“爺爺真勇敢?！?/p>

安鼎臣說：“人啊，有人幫襯著是好?？墒?，關鍵處還是要靠自己。我出身在江南大戶人家，我家在小鎮(zhèn)上有當鋪和商號。解放軍打過長江來，我跟你幾位姑奶奶、叔爺商討時局。那時我們都才二十來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我們認清了形勢，不顧家長反對，跑出來參加了解放軍。我們經(jīng)過三個月的政治培訓，就被分配到各個部隊當文化教員。要不是走了這一步，這一輩子都完了，還能成為離休干部？”

安祿對楚喬說：“爺爺要不是離休干部，你現(xiàn)在哪有錢坐飛機?！?/p>

楚喬盯著爸爸說：“爺爺要是去世了，我們家就窮了吧？”

安祿厲聲喝道：“烏鴉嘴，掌嘴?！?/p>

安鼎臣掃了安祿一眼，說：“我總有一天要走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現(xiàn)在還不能心無掛礙地走，就盼著你們能自強。”

一家人還想說點什么，這時探視時間已經(jīng)用完了。護士開始勸退各床家屬，好讓病人休息。安祿看見換班的護士是個眉毛淡淡、臉色蒼白的女子，就想起那個眼睫毛漆黑、血色鮮麗的姑娘，他說：“家屬都走了，病人要是大小便怎么辦？”

新接班的護士冷淡地說：“沒事，我們統(tǒng)一雇了護工?！?/p>

安祿果然看見一位穿藍大褂的男子戴著橡膠手套，佝僂著背，在監(jiān)護室里忙碌著。安祿帶著女兒出來時，在醫(yī)生值班室又看見了趙醫(yī)生。安祿問趙醫(yī)生，打算什么時候給父親做手術？

趙醫(yī)生說：“哦，檢查結果還沒告訴你吧？你父親肺部很虛弱，還有輕微的出血點。”

安祿說：“這是什么意思？”

趙醫(yī)生說：“做手術放支架后，要用溶血的抗血凝藥，有出血點恰恰不能用這種藥，兩種治療手段是相互沖突的?！?/p>

安祿說：“那又怎么樣呢？”

趙醫(yī)生說：“這就是說，你父親的病不能動手術，只能采用藥物保守治療，靠他自身的痊愈能力了?！?/p>

安祿說：“這么說，不放支架了？”

趙醫(yī)生說：“基本上是這樣?！?/p>

安祿沮喪地回頭看了一眼女兒楚喬。楚喬正在用手機給不知什么人發(fā)短信。安祿大步走到了電梯口，等待電梯時，他也掏出手機來，給正在上小夜班的弟弟謝福發(fā)了一條短信：

“你的治療方案占了上風。”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