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萬圣節(jié)在商業(yè)文明全球化的時代,像是騎著掃把在空中飛馳的女巫,把南瓜燈、骷髏、吸血鬼這些批量生產的鬼節(jié)符號帶到世界各大城市,成為狂歡的借口。
幾年前我在香港中環(huán)蘭桂坊,晚上路邊擠得水泄不通,心想又不是周末,怎么這么多人?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裝扮成人不人、鬼不鬼,恍然大悟,原來是萬圣節(jié)前夜。萬圣節(jié)已不限于孩子們鬧著玩,而是年輕人的時尚。據美國消費者協會預計,全美2013年萬圣節(jié)的花費將達61億美元,主要是花在服裝道具上,成為僅次于圣誕節(jié)商家賺錢的機會。
年輕人借萬圣節(jié)這個機會暫時逃避一下現實。10月份在社交媒體上,彼此常問的問題是:你在萬圣節(jié)要裝扮成什么?
商業(yè)化沖淡了宗教意義,天主教把萬圣節(jié)定在11月1日來紀念教會中殉道者以及品德超凡的圣人,后來教會認為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也要紀念過往的蕓蕓眾生,于是把11月2日定為萬靈節(jié),墨西哥人干脆叫做死人節(jié),相當于中國的中元節(jié)??駳g也是麻醉和忘卻死亡恐怖的一種方式。
我以前住在紐約郊區(qū),沿著赫德遜河北上,要經過一個泰瑞鎮(zhèn)(Tarrytown),那里住的人,是早年荷蘭墾荒者的后代,環(huán)境使然,有點夢境和靈異的氣氛,賦予當地人豐富的想象力。
最膾炙人口的是“無頭騎士”的鬼故事:傳說一位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的騎兵,被一顆炮彈把頭炸飛了,于是這位身首異處的孤魂野鬼,夜里騎著馬,到處尋找他失去的頭顱。
大概在1790年代,睡夢谷來了一位瘦瘦高高的教師,他很快患了單相思,愛上了當地首富的獨生女,他的情敵是一位愛惡作劇的小伙子,鄉(xiāng)人無不交頭接耳議論這樁三角戀愛。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萬圣節(jié)前夕,首富照例舉行了一個慶祝秋收的晚會,教師隨著鄉(xiāng)人吃喝,但卻心不在焉,按照他的計劃,那晚他要在大伙兒離去之后,向主人要求迎娶少女為妻。
這樁求親顯然是一廂情愿,教師沮喪之余,騎著馬郁郁獨行,往回家的路上,穿過陰暗的幽谷。這時他看到泥沼對面有個披著斗篷巨大騎士的輪廓,更可怕的是這個騎士的頭顱不在脖子上,而在馬鞍上。
教師嚇得魂不附體,使盡全身力氣,快馬加鞭向低洼附近的老教堂方向逃命,他那匹平時拉車的馬又不聽指揮,眼看那個鬼魅驅著駿馬登上一座高處的小石橋,馬的前腿高舉,龐然大物的身影似乎突然大了一倍,說時遲那時快,無頭騎士提起他放在馬鞍上的頭顱,向已經哆嗦成一團的教師擲去……
第二天,教師失蹤了,留下來的只有他那匹倔強的老馬,半歪半斜的馬鞍,一頂破帽子,還有一個摔扁了的南瓜。少女不出所料地嫁給了同鄉(xiāng)的小伙子。這個傳說,由一位名叫華盛頓·歐文的作家記載下來,沒交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讀者心領神會,教師嚇破了膽,那個無頭騎士是愛惡作劇的小伙子裝扮成的,手提“頭顱”不過就是一個南瓜而已。
學齡的小孩都聽過這個故事,有的學校還在萬圣節(jié)前上演這出戲。孩子們天真的笑容,佯作害怕的表情,很令人喜愛,可是我總有些不自在,覺得這個故事有排外的性質,而且取笑教師,不合乎尊師之道。鄉(xiāng)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種夏耕、秋收冬藏,晚上講講鬼故事,那些在睡夢谷里的人,打心底排斥外來者攪亂了他們的生活秩序,所以故事的潛臺詞是嘲笑教師,直到把他嚇走為止,生活又回到封閉自滿的狀態(tài)。
我讀過一篇無頭騎士故事的續(xù)集,教師連夜倉促離開睡夢谷后,到了紐約市通過考試,在曼哈頓當上律師,穿上一身定制的西服,儼然是個高富帥的紳士,城里的淑女們傾心不已,他娶了個漂亮富有的老婆,出入上流社會。有一天回到睡夢谷,沒有鄉(xiāng)人認出他就是以前的那個為人笑柄的窮酸教師,他找到首富的莊園,一個邋遢的漢子大白天已經滿身酒氣,屋子里出來一位穿著圍裙水桶腰的農婦,他認出那就是昔日的夢中人。
兩個故事,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各得其所。兩百多年后,荷蘭石頭老教堂仍然屹立,作為重點文物加以保護。知識經濟把泰瑞鎮(zhèn)改變成了白領群居的住宅區(qū),林蔭夾道,一棟棟小別墅,到了萬圣節(jié),夜色中孩子們歡笑驚呼。秋蟲低鳴依舊,好像是對世俗虛偽矯情的嘲笑。
(作者為中山大學傳播設計學院訪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