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被譽為臺灣新浪潮電影第二代新銳,以新作《郊游》入圍第七十屆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單元,該片也是兩岸三地華語片今年唯一挺進競賽片的作品。
1994年,蔡明亮以《愛情萬歲》勇奪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歷年數(shù)度以執(zhí)導作品《不散》、《黑眼圈》、《金剛經(jīng)》及他擔任監(jiān)制、李康生導演電影《幫幫我愛神》入圍該影展不同項目。
與侯孝賢、楊德昌一代相比,蔡明亮的電影不再具有鄉(xiāng)土、民族、歷史與人文的張力,他所關注的生命存在的話題或許更是世界普遍性的。蔡明亮的出現(xiàn),將臺灣電影主題引上了后現(xiàn)代社會的當下現(xiàn)實,他是這個世界里最后一個孤守內(nèi)心的電影牧童。
用一生詮釋孤獨:
周璇、異國、獨處
蔡明亮對父親的記憶跟周璇的老歌聯(lián)系在一起。在馬來西亞鄉(xiāng)下,蔡明亮父親經(jīng)營面攤、養(yǎng)雞、種胡椒,每當收音機里傳來周璇的歌聲,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燃起一根煙,或嚼上一口黃油,呷一大口濃咖啡。
蔡明亮1957年出生,那一年周璇去世,但直到他的少年時代,周璇的老歌仍然是馬來西亞華僑社區(qū)揮之不去的聲音,電臺天天都在放,一家比一家聲音大,唯恐蓋不住鄰人的收音機。蔡明亮并不喜歡周璇,時代的本能,讓少年也能覺察出周璇那尖細的嗓音已經(jīng)過時。成年以后,周璇尖細的歌聲卻不斷回到他的記憶里。他甚至慶幸兒時東南亞一帶的流行文化不像后來替換得那么快,那是父輩用以紓解鄉(xiāng)愁的媒介。
父親的很多舉動也讓兒子回味多年。八歲時,蔡明亮被帶去拔牙,在醫(yī)院飛跑,父親把他捉住,扭送給醫(yī)生,走出醫(yī)院,給他買了滿滿一袋金魚。家里養(yǎng)的雞鬧雞瘟,全家人天天吃瘟雞,坐月子的母親也不例外。父親一步一步走向雞窩,抓起一只雞,在脖子處一擰,把它摜在地上,又去抓另一只。
父親殺雞的動作,給少年蔡明亮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對他來說,其中隱藏著生命的大秘密。那是善是惡?是身不由己還是主動選擇?殺雞的人是否跟雞同樣命運?
成了電影導演之后,蔡明亮經(jīng)常被兄妹告誡:不要把《愛情萬歲》帶回家,《河流》和《洞》連提都不要提。2011年春節(jié),出家的妹妹鄭重地對他說:哥,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拍那么黑暗的電影了。蔡明亮想了想說,我拍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角落。
“黑暗的角落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脆弱、糾結的欲望、復雜的人性……人的品質好不好全在內(nèi)心黑暗的部分,你愿不愿意正視它,接受它?!辈堂髁琳f。他相信,城市跟人一樣,一個城市善良與否是被它最黑暗的角落決定的?!拔姨焐鷲劭春诎档臇|西,也自然覺得應該給別人看到。”
父母生了7個小孩,排行老三的蔡明亮從三歲起就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兩個老人家喜歡看廣東大戲和電影,每次都是外公把蔡明亮背到劇院,散場再把他背回來。睡覺,爺孫兩個必定手拉著手。從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蔡明亮的作業(yè)都是由外公做的,父親看他成績爛得不行,五年級把他接回家。
回到父母兄妹身邊的蔡明亮好像到了“異國”,每天花大量時間幻想跟外公一起隱居,“像連續(xù)劇一樣有各種各樣的細節(jié),還掉眼淚。”因為是轉校生,在學校里同學排斥,被取了“青臉鳥”的綽號,意思是臉很臭,不愛理人,慢慢地,除了一個姓沈的同學,全班人都不跟他講話,蔡明亮反而有更多的時間體會獨處的快樂。
“我在拍電影的時候,特別喜歡拍人獨處。慢慢越來越可以走到人的內(nèi)在,人最不敢面對的東西?!辈堂髁琳f。
因為孤單,也因為向往,高中一畢業(yè)他就離開了馬來西亞,前往臺灣。1977年,蔡明亮進入臺北中國文化學院就讀影劇系。在校時開始嘗試寫舞臺劇。1981年,蔡明亮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飛碟狂想》,隨后又編導第一部舞臺劇《快餐炸醬面》以及《黑暗里打不開的一扇門》和《房間里的衣柜》。
接下來十年,蔡明亮當過老師,也在電視臺工作過。1984年他曾參與電影《小逃犯》和《策馬入林》的劇本編寫,兩部電影分別獲得第二十一和二十二屆臺灣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充滿反射臺灣市井之態(tài)的《小逃犯》更讓蔡明亮獲得了在曼谷舉行的第二十九屆亞太電影節(jié)的最佳編劇獎。
我、你、她——蔡氏電影的三個符號
李康生、陸奕靜、楊貴媚,蔡明亮電影中永不褪色的三個演員,是蔡明亮為自己設定的我、你、她。
蔡明亮經(jīng)常從李康生的身上看到自己的父親。在《只有你——我的沙漠》中,李康生時而演自己,時而演蔡明亮的父親。為此,他剃了光頭,扎上白布圍裙,在舞臺正中的巨大面板上傾倒一袋面粉,同時聽周璇的老歌。
“很多人說我和小康是一對,這太把人看低了,人的情感是很復雜的,不一定有某種關系,它就是命運的安排?!碧岬嚼羁瞪?,蔡明亮的話滔滔不絕,甚至主動把話鋒轉到和李康生的關系上。
《青少年哪吒》入圍東京影展,頒獎人是張國榮,張國榮私下提醒蔡明亮:你以后應該多用陳昭榮,少用李康生?!抖础返巾n國釜山,熱情的觀眾對蔡明亮說:李康生我們已經(jīng)看膩了,你現(xiàn)在完全有能力換劉德華。蔡明亮回答:劉德華是你的偶像,李康生是我的偶像。
某種程度上,把蔡明亮從一個劇情片導演變成一個“悶片”導演的人就是李康生。在認識李康生之前,蔡明亮作為編劇寫過《不了情》,作為導演拍過《小市民的天空》,都有不俗的收視率。
1990年代,青少年犯罪現(xiàn)象在臺灣日益嚴重,蔡明亮應邀拍攝以青少年犯罪為題材的單元劇《小孩》。他要尋找一個看上去不像會勒索別人的少年犯,幾經(jīng)輾轉找到了正在西門町打電子游戲的李康生。
“他很自然,在鏡頭前也不害怕。”試過鏡,蔡明亮對李康生很滿意,可是三天之后就后悔了?!靶】的阕匀灰稽c,不要像機器人一樣,你轉頭的時候可不可以眨一下眼睛。”蔡明亮忍不住對鏡頭前的李康生說?!翱墒牵瑢а?,我本來就是這樣啊。”李康生慢吞吞地回答。
那天收工之后,蔡明亮一直琢磨李康生的話?!拔覀冇袝r候會被訓練到以為一種節(jié)奏是有力量的,以為一種造型是比較帥的?!彼妓髦螅堂髁翛Q定順著李康生的節(jié)奏走,不只順著他,也順著所有的演員。去找他們平常的樣子、平常的節(jié)奏。蔡氏獨有的鏡頭美學就此發(fā)軔。
一部、兩部、三部以李康生為主角的電影拍下來,反對的聲音來了。蔡明亮完全不為所動。
陸奕靜在蔡明亮電影里的經(jīng)典鏡頭是吃東西,而且通常是她本人并不愛吃的東西,雞爪子、膨化食品、甜膩的奶油蛋糕。
在《只有你——我的死?!防镆惨粯?,陸奕靜吃東西的動作大概持續(xù)了七八分鐘,一大塊一大塊地往嘴里填。蔡明亮告訴她:我知道你不愛吃,而且你吃下去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是對的。那場戲演完,觀眾席里的蔡明亮流下眼淚,“我看到了她的抗拒,可是她還要吃。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蔡明亮說。
楊貴媚第一次拍蔡明亮的戲是《愛情萬歲》,她扮演一個房地產(chǎn)中介,在此之前她剛拍過李安的《飲食男女》,感受到好萊塢式的正規(guī)作業(yè)方式。蔡明亮的電影不講故事,沒有劇本,跟著感覺走,為了節(jié)省膠片,開拍之前要試很久的戲,一直逼到演員情緒的死角,他才出其不意地抓他們的狀態(tài)。楊貴媚幾乎與蔡明亮翻臉,可是當她在電影節(jié)上第一次看到成片時,嚎啕大哭,覺得表達了她想說而說不出的東西。有一場戲是她和陳昭榮在床上做愛,床下藏著李康生,楊貴媚完全不記得現(xiàn)場有李康生在,自己看到那一幕頗為吃驚。
最后一個孤守內(nèi)心的電影牧童
蔡氏影像充斥著生活在破敗角落的孤獨者,寂寞無助的邊緣人,要討觀眾喜歡,不易。更要命的是那紋絲不動的長鏡頭,看得人昏昏欲睡?!妒菈簟分校R來西亞演員蔡寶珠在戲院里邊啃梨邊看電影,不時地還要勾引后面的情人,那個梨足足吃了七分鐘。而在《愛情萬歲》中,楊貴媚端坐于公園長凳,周圍到處是小石頭和爛泥,萎頓的花草東倒西歪,一片狼藉。楊貴媚哭聲震天,歷時十余分鐘而未有中斷,鏡頭卻自始至終保持死一般的沉靜。
蔡明亮想用如此長鏡頭捕捉貼近真實的感覺,以看似靜止的畫面表現(xiàn)另一種意義的流動性。這固然是藝術家個性化追求,只是對觀眾耐心考驗十足。因此,他的作品贊揚與貶斥永遠同樣高漲。
有人戲稱,在法國人眼里,臺灣的天空永遠是灰暗的,臺灣只有一個導演蔡明亮,一個演員李康生。小康是蔡氏影像的符號。
蔡明亮之前,楊德昌、侯孝賢以關注臺灣歷史與現(xiàn)實及其充滿張力的關系而屹立影壇。蔡明亮的出現(xiàn),猛然間將臺灣電影主題引上了后現(xiàn)代社會的當下現(xiàn)實,他是這個世界里最后一個孤守內(nèi)心的電影牧童,以影像講述著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遭逢、碰撞、親近、或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