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7日上午,96歲的淪陷期女作家梅娘,走完了自己跌宕的一生。
幾個月前,老人還邀我到家中小敘。我注意到,那天她眼神沉默但并不呆滯,臨別時她喃喃自語,“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平靜地迎接死亡?!辈幌耄徽Z成讖。
我知道梅娘這個人物是十多年前,那時我在新華社北京分社當記者,采訪認識了《天怒》的作者陳放。彼時,陳放送給我一本梅娘的小書,提到40年代文壇有種說法“南玲北梅”,玲是張愛玲,梅指梅娘。直到三年前,我在一次活動中偶然得知,梅娘仍然健在,輾轉(zhuǎn)尋了過去,從此有了往來。
梅娘原名孫嘉瑞,我一直稱呼她孫先生。因為從小沒有娘,故取筆名“梅娘”。梅娘1917年生于海參崴,從小在長春長大?!熬乓话恕碑斕?,她親眼目睹了國民黨省黨部樓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紅旗子徐徐降落。至于梅娘的筆名,有沒有殖民地人民沒有祖國的含義,老人從未提及。但我主觀地認為,活到了全球化時代的梅娘,始終沒有解決“家國”的概念,因為她一生命運節(jié)點都沒有超越這個宿命。
梅娘1936年留學(xué)日本,在日期間與中國留學(xué)生柳龍光相識,后結(jié)為夫妻。淪陷期,柳龍光在北平擔任武德報社總編輯,同時打理華北作家協(xié)會。《武德報》是當時日本主管華北宣傳的機構(gòu),華北作家協(xié)會更是一個政治色彩濃厚的文學(xué)團體。柳當時是華北作家協(xié)會干事長,評議會議長是周作人。1936年到1944年8年,梅娘發(fā)表了一大批作品。其中,《蚌》、《魚》、《蟹》三部小說,奠定了她的文學(xué)成就?!遏~》和《蟹》在1943年和1944年分獲日本頒發(fā)的大東亞文學(xué)獎的“副賞”和“正賞”。
一種背景下的“成功”,自然成為另一種背景下的“不幸”。1946年周作人漢奸案還牽扯到她。1948年,丈夫柳龍光在太平輪事件中遇海難喪生。經(jīng)反復(fù)斟酌,特別是日本人投降后柳龍光和中共地下黨有聯(lián)系,梅娘拒絕了臺灣和日本的邀請,帶著兩個女兒和腹中的胎兒從臺灣返回大陸。
回到大陸的梅娘沒過上幾天平靜的日子。1952年在忠誠老實運動中,被認定有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1955年在肅反運動中,被定為“日本特嫌嫌疑”。1957年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送進勞改農(nóng)場。1961年解除勞教成為無業(yè)游民。為糊口,她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當老媽子。當時主人家的孩子做功課,問她一個漢字怎么寫,梅娘沉默許久后,說:“我不識字”。期間,梅娘的三個孩子中,兩個先后病故。
面對長達20多年的苦難和親人的生離死別,梅娘選擇了中國式的堅忍。她用豁達與樂觀熬過了那個特殊的年代。在“文革”初期因批評血統(tǒng)論而遇難的遇羅克,現(xiàn)在廣為人知,但是許多人不知道的是,梅娘曾和遇羅克一家過從甚密,給了遇羅克許多指點和支持。另外,著名作家史鐵生剛剛癱瘓的時候曾一度輕生,梅娘鼓勵史鐵生活下去,挺過人生的劫難。1978年,梅娘終獲平反,重返工作崗位。
三年來,我多次前往老人在北京中關(guān)村南大街的斗室。梅娘的小屋臨著喧鬧的大街。一張書桌、一盞臺燈。書案臨窗,陽光充沛,倚墻一張單人床。區(qū)區(qū)9平米的臥室,裝載著老作家一個世紀的喜怒哀樂。夜幕降臨,市政部門為增加城市亮點,在街邊的草坪上打出綠色的強光燈。梅娘不喜歡這人工加上去的綠色光芒,她覺得這使綠草失去了本來的嫵媚,是一種造作。
這位喜歡和來訪者坐在沙發(fā)上閑談的溫和老者,不愿再觸及那些復(fù)雜的故人往事和說不清的歷史糾葛。“廉價地叫賣痛苦的過去,是心靈的殘缺?!泵鎸ξ业姆N種追問,梅娘總會突然變得目光犀利,中氣十足,言語間透著一股見過大世面的鎮(zhèn)定氣質(zhì)。
梅娘不認同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情調(diào),又欣賞張愛玲的深刻與濃艷;她對趙樹理懷有很深的友誼之情,又因兩人分屬不同的世界而有些格格不入;她與柳龍光感情深厚,卻不愿提及那段感情和那段歷史;她領(lǐng)受了大東亞文學(xué)獎,卻在不斷表達著自己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
在贊嘆梅娘堅忍樂觀的同時,也有研究者對梅娘自己的一些言說提出商榷:她的回憶可靠嗎?她為何要在舊作重印時對作品進行去殖民化刪改?“南玲北梅”的說法是不是子虛烏有?這些迷一樣問題的背后,是一個迷幻的女性,一個復(fù)雜的梅娘。
梅娘是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淪陷區(qū)作家的代表,她的人生歷程和社會關(guān)聯(lián)折射出百年中國演化史,豐富多彩又撲朔迷離。這個人物很難用黑和白做出評價,梅娘的復(fù)雜涉及對政治、對生命、對種族等一系列問題的探討。這些問題不僅是道德問題,更是規(guī)律問題。從中,我們能夠看到人類智力和情感的局限。
(作者為本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