筇竹寺坐落在昆明西北郊玉案山上。車行上山,路兩側樹竹蔭翳。下車的只有我,還有我的老伴。
我之所以要到這幽僻勝處看看,是因為自己忝于徐霞客研究會之列,而《徐霞客游記》寫到過筇竹寺。
筇竹,別名羅漢竹,可以制作手杖,用來命名寺廟是因為一截傳說。明宣德九年(1434)郭文撰《重建玉案山筇竹禪寺記》,刻于碑,稱:“玉案山筇竹禪寺,滇之古剎也。爰自唐貞觀中……”碑記敘述了故老相傳的神話:南詔鄯闡侯高光、弟高智,追獵犀牛到玉案山北,望見云深處有異樣僧人,近前,只留幾支筇竹杖。第二天,筇竹杖已是“枝葉森然”。兄弟二人悟到這是羅漢啟示,于是建寺,因名“筇竹”。
“地產靈山,白象呈祥、青獅獻瑞;天開勝境,犀牛表異、筇竹傳奇?!碧焱醯铋T前所懸的這副楹聯(lián),附麗了奇異故事。
筇竹寺其實開山于宋代云南大理地方政權時期,元時倡禪宗,延綿至今。進寺門有元代所植的孔雀杉兩株,粗大挺拔,生機盎然。寺內還有好幾株百余年的花木果樹,估計是光緒十一年(1885)寺院擴建時種植:茶花高枝舒展,玉蘭濃蔭蓋地;四棵合抱粗的梨樹的枝頭,都掛著碗口大的梨子。這讓人感到廟貌森森、禪境幽幽。
在大雄寶殿前,我抄錄了門柱上的兩副聯(lián):“兩手把大地山河搟癟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一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焚香靜坐,莫漫說峨眉舊事、滇海新禪;煨芋留賓,共領略世態(tài)炎涼、深山清況”;又抄錄了廡柱的兩副聯(lián):“托缽歸來,不為鐘鳴鼓響;結齋便去,也知鹽盡炭無”、“大道無私,玄機妙語傳燈策;仙緣有份,勝地同登選佛場”。聯(lián)語藉建筑氣勢,似乎也飛揚灑脫,但受人文影響,終究缺深遠宏闊。
大雄寶殿后面左側長廊,外側有放生池,內側有大片草地。老伴看到一只烏龜在長廊里爬,我便將它捉住,放回到廊外草地的小溝中。寂寂世界,緩緩自在。
寺西北角樹木葳蕤的山坡上,僧塔林立,其中有《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之四》中記載的三塔:“循階坡而西北,則寺后上崖復有坪一方……其處后為僧塋,有三塔皆元時者,三塔各有碑,猶可讀?!睋缎伦朐颇贤ㄖ尽房迹樵叨盒坜q塔、玄堅塔,明代者一:無相大師大寂塔。徐霞客覽碑,“猶可讀”而未細讀。
徐霞客此記記于明崇禎十一年(1638)十一月初七日。這天早晨,徐霞客過“大西門……向正西者,是為筇竹寺道。余乃從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里,其坡西盡,村聚駢集,是為黃土坡……”現(xiàn)在的公路亦經黃土坡上玉案山,只是上世紀50年代之后滇池累累被“圍湖造地”,大觀樓所見“五百里滇池”,已被蠶食得只剩下三百三十里,玉案山距滇池越來越遠。
“其寺高懸于玉案山之北陲,寺門東向,斜倚所踞之坪,不甚端稱,而群峰環(huán)拱,林壑瀠沓,亦幽邃之境也?!边@是徐霞客一筆總括而文采昭昭的筇竹寺。
當日,友人金公趾“以筇竹為柳亭”,為繼續(xù)遠游的徐霞客餞行。當晚,徐霞客在寺內息陰軒就寢。第二天,方丈體空法師領徐霞客等人參觀?!叭胗膹剑魏棠就?。亭當坡間,林巒環(huán)映,東對峽隙,滇池一杯,浮白于前,境甚疏窅,有云林筆意……‘禾木’者,山中特產之木,形不甚大,而獨此山有之,故取以為名?!辟e主在禾木亭品茗暢懷。體空法師懇留徐霞客在筇竹寺過年,說:“此亭幽曠,可供披覽;側有小軒,可以下榻;閣有藏經,可供簡閱?!毙煜伎屯裰x了體空的挽留。徐霞客筇竹寺之游,雖澹泊,但空山勝事,也算佳話倜然、韻事風流。
徐霞客記下禾木亭旁有“大叢合抱”的春蘭與冬蘭二本。春蘭未放。冬蘭已“花發(fā)十穗,穗長二尺,一穗二十余花?;ù笕巛?,乃赭斑之色,而形則與蘭無異。葉比建蘭闊而柔,磅礴四垂。穗長出葉上,而花大枝重,亦交垂于旁,其香盈滿亭中;開亭以入,如到眾香國中也”。古寺素以花木為重。在徐霞客筆下,明末筇竹寺的園林景致,還是相當可觀的。
大雄寶殿一角立著元延祐三年(1316)仁宗圣旨碑,陽刻漢字,陰刻蒙文,漫漶而依稀可讀,內容系敕封玄堅長老為筇竹寺住持(“頭和尚”),賜《大藏經》,并明令筇竹寺管轄的田地、人口、當庫、浴室等,誰都不準奪取,而且免除筇竹寺一切錢糧稅款。這碑以元代蒙、漢交融的白話敘述,一般人看中的文物價值,是研究語言文字的重要史料。我想,如果由具體內容看,筇竹寺儼然是一個有充分自治權的社區(qū),這碑也是研究當時社會、政治、經濟諸方面的實物佐證。不過徐霞客沒有提及此碑,他的關注點不同。
我和老伴在華嚴閣前石凳小坐,四下回望。筇竹寺曾在明永樂十七年(1419)毀于火災,二十年(1422)重建,歷6年至宣德三年(1428)竣工,形成比元代規(guī)制更宏大的建筑群。清康熙至光緒間,寺多有擴展修繕。這是富麗的文化藝術。
筇竹寺在清光緒年間落成的五百羅漢塑像,也是優(yōu)秀獨具的遺產。塑像分布在大雄寶殿兩壁(68尊)及兩側的梵音閣(216尊)和天臺萊閣(216尊)中,除傳統(tǒng)模式外,僧侶道長、鄉(xiāng)紳書生、漁樵農匠、販夫走卒,應有盡有。我的感覺,他們是人,不是神,是禪宗“人人都能成佛”的代表,從中很可以看到百余年前社會生活中的人情百態(tài)。
據說,在天臺萊閣供奉之列的,有康熙皇帝,有時任云貴總督岑毓英,有當年筇竹寺主僧夢佛長老,以及民間雕塑家黎廣修師徒等對造像有功的人員。我不及一一觀覽,只是想著全國為數(shù)不多的五百羅漢的殿堂,大約都沒有如此不失其真地塑造和刻畫過世俗中種種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
筇竹寺的積淀不僅于此,書藏應當也豐富。明萬歷四十八年(1620),昆明高本《玉案山筇竹寺供奉藏經記》記載他捐金陵刻本667函6714卷、庋藏于寺中一事。體空法師對徐霞客說“閣有藏經”,指的便是高本所捐的這些經書吧。
下山歸來,與老伴相談見聞。老伴突發(fā)奇思,說:“為什么這里的羅漢中沒有徐霞客?”粲然一笑,毋須回答。
(本文照片由作者和沈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