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鋸、扯鋸,姥姥門前唱大戲,你一句,我一句……”
姥爺是唱戲的,他唱的是梆子戲。那戲每句都拖了長長的音,在最后一詞上還要來一“嘔”。姥爺說那叫萊蕪梆子,也叫萊蕪嘔。
小時候,每年年初都會有梆子戲,從正月初六到十五,梆子戲團在姥姥村前的河邊扎了高高的戲臺。那些戲子們身著了五顏六色的古裝,臉上著了油彩,或黑臉或白臉,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翻騰打斗、舞槍弄棒。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在姥爺身邊聽到了黑臉的包公、紅臉的關(guān)公、白臉的曹操、藍臉的竇爾敦等等。梆子戲從早上太陽一竿子高,唱到下午太陽一竿子高,吃過晚飯還要唱到我一覺醒來。一些老頭老太太早早地提了馬扎,去戲場子占座。他們津津樂道,時不時地跟著臺上的角兒哼上兩句。
我從開戲的第一天就住在姥姥家。早上跟著七舅或是表哥去看姥爺和五舅唱戲。我很難記清姥爺和五舅唱的是什么戲了。我只是隱隱約約地聽說姥爺經(jīng)常扮一些位高權(quán)重的皇爺之類的角兒,五舅總是演一些將軍之類的角兒,偶爾也演個旦角,扮扮女子。
當我來到戲場子的時候,梆子戲多半已經(jīng)開演了。我不懂戲,更不會花時間去看戲。我買了泡泡糖、氣球,跟著表哥爬到大姥家門前的那棵粗核桃樹上。粗粗的樹叉,感覺跟大床似的。在上面,我會把泡泡吹得大大的,讓它爆炸然后重重地糊在我的臉上,把眼睛、鼻子都蓋住。我也會摘下核桃葉,一點點地撕碎它們,扔在下面爬不上來的海峰子身上。海峰子爬不上來,他的手腳短,所以會急得團團轉(zhuǎn),口里不停地向我罵著臟話。
七舅比表哥大不了幾歲,表哥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我不懂戲,他們也不會明白到哪里去。七舅總會給我買幾串小鞭炮,兩毛錢一串,有一百個——就是在手里炸響也炸不疼的那種。我們每天能玩掉幾十串。
一天中午,姥爺告訴表哥,讓我倆下午給他們扛“龍旗”,當小兵。說好了下午去化妝,可是上場前,我卻膽怯了。任表哥怎么拉扯我,我死活都沒有上臺,表哥說我膽小如鼠。最后表哥只好自己上臺了。我在場下清楚地看見六個衛(wèi)兵的舞臺,只上了五個人。那個空位分明就是我的,我成了一個逃兵。
多年來,我一直很后悔當初的退縮,我始終沒有體會一下上梆子戲舞臺的那種威風的感覺。
晚上的戲,我一直沒能堅持到底。我總是被姥爺或者七舅在半夜里扛回來。我睡眼朦朧地看著天空里有無數(shù)顆星星,不知道哪一顆是我自己的。
第二天,我再去戲場子的時候,他們早就開演了。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又不知道演到哪了,更不知道何時才能演完。我只是惡心和奇怪那些露著黃牙的老頭子和那些沒了門牙的老太太為什么不眨眼地看,時不時地還樂上兩句。我在戲場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就鉆進后臺。我惦記著后臺八仙桌上的那碗小米蒸飯,那是姥爺特意留給我的。一想起來,我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姥姥門前的梆子戲已經(jīng)有十多年不唱了。我和表哥都已經(jīng)長大各自成家立業(yè),姥爺以及他那幫老戲友也都已相繼辭世。想再聽一下那長長的拖音,也成為一種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