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時,留給我的錢剛好能夠簡單地辦完他的事,好像是故意留下這么多錢似的。
父親一生很少照相。直到后來,我在他的幾件遺物中僅找到一張一英寸大小的退休證上的照片:消瘦的面龐,雙頰下陷,濃眉凝聚在高高的眉骨上,額頭寬大,橫刻著幾道深深的溝紋,頭發(fā)花白,向后梳著,露出智慧的額頭,一雙眼睛始終炯炯有神。我把這張照片小心翼翼地取下,藏在我心中。這時候,我不禁自問: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了這張不經(jīng)意留下的照片,我該怎樣在思念之時重睹父親的遺容?我該怎樣讓他的孫子看到他爺爺?shù)娜菝玻?/p>
父親最大遺產(chǎn)應該是他退休后,于1986年用800元錢在村上買下的那三間生產(chǎn)隊的倉庫瓦屋。但那三間瓦屋在他辭世之前為了還債卻又賣掉了。記得賣掉鄉(xiāng)下房子時,從鄉(xiāng)下拉到城里一架子車桌椅瓢盆之類的生活用品,但父親真正的遺物卻寥寥無幾:一輛自行車,一把刮胡子刀,一件退休證,一個購糧本,僅此而已。
說到父親的自行車,我不禁又有遺憾。僅剩下的這件像樣的遺物“永久牌”自行車也讓村上的表哥推走了。那是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當時由于我沒有自己的住房,只得將自行車擺放在租住的樓房走道上。自行車已破舊不堪,曾有人喻為“黑龍江把,廣州帶(輪胎)”,意思是自行車扶把已銹舊變黑,車胎已是破舊得廣廣之有。但騎起來還很流利。一天,村上的表哥來說要推走這輛自行車,當時我沒多想,屋內(nèi)無處擺放,放在樓道上,風刮日曬銹舊得更快,就讓表哥推走了。但后來的許多日,以至許多年,我的心里總有一種失落感,心中總覺少了點什么不夠充實。我知道,自行車不值幾個錢,但對于我,更有它特殊的紀念意義!當年聽父親說,這輛自行車是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用120元錢從一個老同事那里買到的“二手貨”。
父親的一生僅騎過這一輛自行車,每隔一段時間,他總要用抹布擦拭車子的前后輪圈、車輪鋼條,還有車把、車梁等。幾十年如一日,記得僅換過幾次外胎及閘皮,但整個架身都保持得完好。他曾任方城縣券橋鄉(xiāng)幾所小學的校長。學校建房,擴大規(guī)模,外出購物、辦事、開會,他都騎自行車。學校離我們家遠的有幾十里,近的有十幾里,他除了住校,每天回家都要騎著它。在父親的苦心經(jīng)營下,一個破舊狹小的學校經(jīng)他而嶄新和壯大,組織上又將他調(diào)到另一個更破舊的學校,而另一個學校又經(jīng)他而得到發(fā)展。在一個叫馬崗的禿崗上,組織上決定讓他在上面興建一所小學。有一次他陪同一農(nóng)工到百里以外的深山里拉建房木材,返回途中,農(nóng)工用架子車拉著滿載木料的車子艱難前行。父親將自行車后架系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在架子車的輪軸上。父親騎著自行車為農(nóng)工當“纖夫”。在深山凸凹不平的歸途上,父親好幾次險些跌進山澗中。經(jīng)過兩天的日夜兼程,建房木材才運到荒崗上。建校所用的所有木料都是父親與農(nóng)工這樣一車一車地從深山里運回的。每次出行父親都是騎著自行車為農(nóng)工當“纖夫”。在父親的苦心經(jīng)營下,馬崗小學便在那座荒崗上誕生了!
我和姐姐上高中時,父親經(jīng)常用自行車向?qū)W校食堂為我們送糧食。有一個冬日里,天上飄著雪花,地上結著溜冰,父親為我們送糧,由于馱得太重,路光滑難走,又是頂風冒雪,就是步行也難以行進。但父親卻硬是將上百斤的糧袋子從20多里遠的鄉(xiāng)下運到了城里。至后來才聽人說,父親那次給我們送糧,由于雙腿凍僵不聽使喚,連自行車一同從公路上滾到了路旁深溝里。村上路過的人看見后,趕忙將他拉了上來。父親仍然堅持北上。
但這驚險的一幕,他從未給我們講過。
是的,父親就像那輛自行車一樣獲得的很少,而奉獻的很多。幾十年來他除了承載多所學校的事務和發(fā)展,還要承載一個家庭的重量。
而如今,父親已經(jīng)長眠20多個春秋,數(shù)十年相伴的自行車也已不復存在,唯有那一張一英寸的照片成為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這是何等珍貴的遺物!我已將它放大,裝在鏡框里,掛在正房中,作為一面鏡子。
——這就是我的天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