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3日，網(wǎng)友“昔我往矣”在QQ上主動加大一中文系女生李易（化名）為好友。李問：你是學生么，哪個大學？對方說畢業(yè)好幾年了，北師大的?！拔粑彝印弊苑Q韓磊，年長李易8歲，1984年出生，中文系畢業(yè)后在航天部工作。在聊天中，韓磊勸李易：你還小，文化底蘊不夠，多看些詩詞，帶注的。他還督促李去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韓拿自己舉例：我20歲時都寫了本40萬的書，幾百首詩歌。你們20歲在追求什么？等到20年后再回首你就知道了。李易初三時父母離異，她始終走不出這個陰影。當她向韓磊傾訴對父親的感受時，他會告訴她，要學會寬容，學會感受親人的愛。正是在這段時間里，李易改善了與父親的關(guān)系。

在網(wǎng)上，雖然每次都要等好幾個月才能得到韓磊的些許回應，但李易還是很期待。一年后，他們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他們線下第一次見面，是在2012年10月25日，韓磊坐火車去李易就讀的城市看她。李對韓磊的第一印象是“簡直恐怖”，他極瘦，臉都凹了，老得不像1984年生人。李帶韓磊去自己自習的圖書館，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韓磊不假思索說了書中大概。李易消了疑心。

李易第一次跟韓去超市，看他往自己的住處搬了一桶五公斤的二鍋頭、六七瓶紅酒，還有若干罐裝啤酒。她嚇壞了：要這么多酒干嗎？ 韓說，每一天喝一點，好睡覺。她獲知他的真實經(jīng)歷，是從9個月后的新聞里。2013年7月23日晚，在北京大興舊宮鎮(zhèn)524路公交車科技路站前，韓磊乘坐的白色現(xiàn)代索納塔轎車遇上一輛嬰兒車。因為讓路問題，韓和推著嬰兒車的42歲的母親發(fā)生了沖突，將車中2歲多的女嬰摔死。

監(jiān)控顯示，當晚20：54分，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出現(xiàn)在公交車站前，20秒后，白色現(xiàn)代車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坐在副駕位置上的韓磊下車交涉，雙方用手比畫，20：55分，雙方扭打倒地，10秒后，韓磊一個箭步?jīng)_向嬰兒車，將孩子一舉、一摜。從韓磊下車到摔孩子，時長不到一分鐘；從孩子母親推著嬰兒車出現(xiàn)，到韓磊上車離開，時長不足3分鐘。

韓出事后，李易通過其親友獲得了他寫的自傳體監(jiān)獄小說。這個名為《昔我往矣》的小說，目前才寫到第一部《1996年》，已有數(shù)十萬字。1996年，22歲的韓磊因盜車獲無期徒刑，在獄中，韓磊通過自考獲得了5個大專文憑，并因此減刑數(shù)次，于2012年10月5日釋放。

小說的主人公叫方冰。韓磊在文章開頭寫到：假如那天沒有在十字路口前徘徊，假如那天不是為了那頓該死的早點耽誤了時間，假如那天沒有遇到蔡伸，方冰堅信自己的人生一定會是另外一番模樣。

韓磊用一連串的假如，來表達過去和現(xiàn)在的落差，以及內(nèi)心的悔悟。李易認為，小說中能看到韓磊模仿馬爾克斯的痕跡。

方冰“狂熱地幻想著如果一切能夠重新回到起點，他堅信自己再也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重獲自由不到一年，韓磊再次站到了他曾經(jīng)告別過的十字路口。在接受警方訊問時，韓磊稱，由于喝酒、生氣沖動和近視眼，摔的時候他并不知道是孩子，“但凡我知道是個孩子，我不會那么做，這件事是我做的，對我千刀萬剮我也認了?！?/p>

8月14日，韓磊已經(jīng)被移送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審查起訴。當天的白色現(xiàn)代車司機李明，也因窩藏罪被起訴。

在會見時，韓磊告訴律師：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來個無期。

嚴打

1996年，韓磊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生死煎熬。當年3月9日，韓磊因盜竊罪被警方羈押。當年4月中旬，“嚴打”開始，這是繼1983年“嚴打”后第二次全國性對犯罪活動展開從重從快“打擊”。

小說里，方冰和其他嫌犯聽到“嚴打”的消息后，“所有人都面色蒼白，牢號里沉寂得古墓一般，只能聽到心跳聲怦怦怦此起彼伏?！表n磊寫到了對人生的留戀：他忽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己年輕短暫的一生，他覺得逝去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生活中值得牽掛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渴望活下去，深深地渴望著活下去。

入獄之初，韓磊告訴母親：我那時一門心思就想犯罪?！皣来颉睂⑺牡桌飳λ劳龅目謶盅芰艿靥土顺鰜恚诓划敵?。

1974年6月26日，韓磊出生于豐臺區(qū)東高地航天部大院，其母是航天部第一研究院下屬某廠的修理工，父親是該廠的木工。韓磊還沒出生，其父就去四川達縣的小山溝里支援三線，一去12年，韓磊8歲那年才返京。

韓母回憶，那時她一人帶著韓磊和他姐姐，還要抓學習，促生產(chǎn)，平時能讓孩子吃飽飯就行?；氐奖本┑捻n父發(fā)現(xiàn)兒子性格不好，脾氣暴躁，但“教育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小說中的方冰上初一的時候就退了學，從小就喜歡結(jié)交所謂的社會人，講些江湖義氣，也少不了干些江湖上打架爭勝的勾當，上了初中一星期倒有三天被人約出去打架。韓母回憶，韓磊初中原讀于東高地中學，初一時，班主任嫌韓磊調(diào)皮惹事，要求韓磊轉(zhuǎn)學。韓母安排韓磊去了其舅媽任教的角門中學，在學校，韓磊有次被人攔在廁所，后來呼啦一下召集了20多名同學助陣。初中沒讀完，韓磊便退學了。退學后韓磊成天流浪，韓母騎著自行車滿地追他。有天她在路旁的排水溝發(fā)現(xiàn)韓磊，要他跟她回家吃飯，但韓磊就是不肯，“他怕他爸打他?！?韓父經(jīng)常抽起木工板就打。

1989年，韓磊因盜竊被北京市公安局豐臺分局行政拘留7天。其母稱，當時家中添置的一輛新自行車被偷，但沒想到，韓磊又去偷了別人的自行車，還被抓了現(xiàn)行。1992年，韓磊因為打架，又遭行政拘留10天。發(fā)小張國新回憶，當時韓磊和一個哥們在公交車上跟人沖突，把對方打成了輕微傷。

雖然長得是個小白臉，但韓磊骨子里很潑辣。少年韓磊感興趣的，并非只有好狠斗勇。張國新稱，韓磊對唐詩宋詞、琴棋書畫有濃厚的興趣，“他追求的是江南才子的境界”。張稱，少年時，他曾陪韓磊去書店購買《芥子園畫譜》，韓磊跟另外一位購書者相談甚歡，當時就表示要向人拜師。

1991年，韓磊報名參加中國書畫函授大學北京分校書法班。次年，他從航天部職高畢業(yè)，經(jīng)人介紹去了光明日報社一個下屬單位做校對，其間以自己的經(jīng)歷寫了一本小說，當時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找到韓磊的母親，讓她湊二三萬元幫韓磊出版。韓母那時周末幫人打零工，湊了700元錢，準備買個半自動洗衣機，二三萬是個天文數(shù)字。她也不以為然地認為：他那種孩子還能寫小說？

1996年1月23日凌晨，韓磊跟另外兩名同案一起，盜竊白色公爵王牌轎車一輛，銷贓后獲人民幣3.2萬元。判決書認定，這輛車價值41萬余元，銷贓后“由被告韓磊全部揮霍”。

出獄

2012年10月5日，韓磊獲釋，親朋好友去接他出獄，一共去了4輛車，排場很大，有一個發(fā)了財?shù)母鐐冞€開了一輛保時捷凱宴，牽了一條藏獒去。這也是韓磊入獄近17年來，張國新首次見他，“進去時還是小孩，出來時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毖矍暗捻n磊讓張有點不敢相認，他的身材佝僂了，20多歲時靈氣逼人的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死魚眼”。

在張看來，出獄后的韓磊還保留著上世紀90年代的特征，“他心目的社會還是個情感社會，對朋友，他沒私心，也不防人，但現(xiàn)代社會是個利益社會。”張國新也注意到，出獄后的韓磊成了個煙鬼、酒鬼，脾氣更為暴躁 。

出獄后的韓磊還經(jīng)常神經(jīng)質(zhì)。張國新記得，有次他們?nèi)ノ鲉纬燥垼０彩樟?0元的停車費，韓磊不知外面停車費已經(jīng)暴漲，沖著保安大吼：你訛我呢？信不信我打死你。“他的人生觀、價值觀都在監(jiān)獄里形成。他在里面經(jīng)歷了殘酷斗爭，沒有感受到一點點的愛，遇事特別容易眼紅。他是監(jiān)獄的兒子?！睆垏抡f。

監(jiān)獄在韓磊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牢里，他開始寫那部監(jiān)獄題材的自傳體小說。李偉記得，韓磊每次寫完還大聲朗讀，請獄友們幫他核實細節(jié)。出獄后，韓磊交給其姐三張手機SD卡，請她幫忙保管。卡里存儲了從1901年到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作品，以及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等社科類著作，還有韓磊在獄中記下的大量讀書筆記、寫作素材。

在讀書筆記里，韓磊寫到：命運只在一念之間。

愛情

2011年3月，在聊天時，李易提到自己想學鋼琴，韓磊說：給我彈《少女的祈禱》。

在小說里，韓磊寫到了自己的初戀：方冰輕輕走到她的身畔，看見鋼琴上擺放著一本琴譜，上面寫著《少女的祈禱》。

張國新記得，年輕時韓磊很招姑娘喜歡，好打扮，做衣服都要呢子大衣、西服五件套。1996年，韓還拿偷車得來的錢買了一件2000元的真皮夾克。

韓磊的初戀英文名叫Annie，當時在中國大飯店從事外事工作 。韓磊的母親和姐姐記得，姑娘“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出生，漂亮得像明星”，但姑娘家里不同意。韓磊每進KTV，必唱歌手王杰的《Annie》。

韓磊入獄前，另交了一個女朋友。女孩的媽媽曾致電韓母，說閨女愿意等他。韓母力勸對方放棄。

2012年10月，韓磊出獄次日，便請張國新開車載他去首都醫(yī)科大學，見個女網(wǎng)友。雙方一見面，便相談甚歡。

出獄不到20天，韓磊便趕去看望李易。他給李易留下了“謙卑又和善，理智又沉穩(wěn)”的印象，李帶他認識了自己的好友和師長。這是她的初戀，“見面后，我更加確定了要與他相伴一生的信念?！?/p>

這段感情也并非全無疑點。韓磊前后問過她多次：如果我不是1984年出生，而是1974年，你會怎么樣？

出獄后的韓磊一心想做大事。他跟李偉提到自己想去養(yǎng)羊，搞綠色農(nóng)業(yè)。李偉勸他別急于求成，既然有了女朋友，就踏實過日子?！八麑@個社會的認知太理想化，沒有產(chǎn)業(yè)鏈，沒有關(guān)系群，誰會收你的羊？”

2012年12月5號，韓磊和張振、張國新從內(nèi)蒙古加格達奇進了一批羊，在山東德州陵縣的村莊養(yǎng)起了羊。三人一共湊了55萬啟動資金，其中有39萬是韓磊的錢，既有家人給的，也有朋友借的。

李易去德州看望過韓磊，那里條件艱苦，水電不通，韓磊每天的工作就是拌料、喂羊。她還帶他回家見了父母。李父母首次見到韓磊時，韓一身羊屎味。李的父母覺得他一個北京人還這么能吃苦，對他大有好感。

在李家，韓磊每天基本都拿著平板電腦看書，不怎么抽煙喝酒。李的父母覺得，他很儒雅。

春節(jié)后，韓磊把羊賣了，算下來賠了近二十萬。“賠掉的錢，基本都算韓磊的?！睆垏抡f。

李易的父母提出，讓韓磊逐漸接手自己的工作。 李易的父親安排他去塑機廠實習，準備開個小廠，讓韓磊管理?！拔揖瓦@么一個女兒，她喜歡的，我都支持?！崩罡刚f。李易也勸韓磊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中產(chǎn)階級生活。她甚至設計好了未來：一畢業(yè)就要跟韓磊結(jié)婚，生孩子取名中也要蘊含“平安快樂”之意。

2013年五一前夕，李易的父母和外婆去北京，韓磊全程作陪。李母回憶，韓很懂禮貌，在外開口便是“大姐，麻煩你如何如何”。在琉璃廠文化街，看到古琴，韓磊上去便彈奏一首。他們對韓磊再滿意不過了。

轉(zhuǎn)折

在李易的父母前，韓磊很明顯地克制了自己的弱點和缺陷。李易不讓韓磊喝酒。張國新稱，每次韓磊跟李易見面前，都會說“我得抓緊多喝點?！毕嗵帟r間一長，李易也發(fā)現(xiàn)韓磊的脾氣暴躁。有次在KTV唱歌，李易看韓磊的哥們唱得不差，半途掐掉了原唱，結(jié)果韓磊當眾爆發(fā)，罵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李易又覺得，“他所給予我的是一生的財富。由于父母離異，我們相識時我一直都很陰郁、自卑，甚至想到過死，是他讓我心中充滿能量?！崩罨貞洠?月23日中午，她電話韓磊，告訴韓她的父母去訂購機器了，8月份他就可以離京過來經(jīng)營工廠，“他特別開心，所以還請求我多讓他喝幾杯?！?/p>

韓磊自述，7月23日上午醒了后，他一個人喝了點酒，在家睡覺，下午4點左右，他起來炒了個菜，又喝了七八兩56度的牛欄山二鍋頭。 晚6點，他接到朋友電話，讓他去大興區(qū)舊宮鎮(zhèn)飲食一條街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飯，其間他又喝了二三兩白酒和七八瓶啤酒。

飯后有人提議去唱歌，韓磊建議去他熟悉的天鑫龍KTV。韓磊坐上李明的車，給他指路。李明1996年因搶劫被判處無期，2012年1月獲假釋。歌廳的保安說沒有停車地方了，讓他們停在馬路對面。就在對面的車站，韓磊和推著嬰兒車的母親相遇了。

韓磊給李易寫過一首詩，名為《四月》，預言了自己的結(jié)局：

“你指那蒼茫的大海說生命不過是滄海一粟。

從海面到洋底的距離

便是你我的人生之路?！?/p>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