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森帶我看他的鴿子。
泰森現(xiàn)在的住所是五年前自籃球運動員杰倫-羅斯手中購入的,在拉斯維加斯的一條小巷里。前屋主挑高了房頂,站在天臺上,能看見城市的天際線。泰森的一百羽鴿子就住在這兒的木籠里。從布魯克林街區(qū)的貧民窟到俄亥俄,又從洛杉磯到拉斯維加斯,這些年他漂泊如寄,只有鴿子們是最忠實的伴侶。童年時代,泰森就常常去樓頂照料他心愛的小鳥。有一次,一個男孩擰斷了鴿子的脖子,狂怒的泰森幾乎擰下了那家伙的腦袋。這是拳王泰森的第一場勝仗,那年他十歲。
此刻,這個平素多話的男人被靜謐籠罩了。鴿子們在一旁漫步,啄食他拋撒的玉米?!w羽潔白,泠泠綠光在項間流淌,非常漂亮。
他們看起來并不親昵。
“我小時候確實常常撫摸它們,但現(xiàn)在不了。如果有鴿子病了,或者遇到別的什么問題,我會把它抓出來查看,不過通常,我和它們保持距離?!?/p>
這讓我驚訝,“不是寵物嗎?”
泰森突然把我的肩膀向兩側(cè)扳揉著推開、自身側(cè)緊緊抱住,同時一掌貼上我的心口。然后,他拉開我的外套,探察兩側(cè)的腋窩,好像要檢視那里有無腫脹的淋巴或化膿的腺瘤。
這一串動作一氣呵成,我大笑了起來。他收回手:“你不會喜歡每次見面都被這么檢查一番的,對不?”
我斂容。他學(xué)會了退讓:站到一邊,保持安靜,給鴿子們尊嚴(yán)。
這玩笑式的捉弄恐怕還有另一層意味,他要讓面前的記者明白,泰森變了。
他不想再被打擾,需要私人的空間,他已經(jīng)脫胎換骨。
這不可思議。曾經(jīng)的泰森有個恰如其分的諢名——天字第一號大惡人。他咬掉了霍利菲爾德的耳廓軟骨(還是兩次?。?,因為被控強奸獲罪服刑三年。長期的藥物濫用讓他脾氣越來越暴躁,每天怒氣沖沖地醒來,步入拳場像是去把對手撕碎——直到拳擊手的生涯走到盡頭,胸中喆突的戾氣再也找不到出口。他的生活開始崩毀,只剩下嫖妓,吸毒,破產(chǎn),以及更多的憤怒。
我們給他下了定論:一個無可救藥的爛貨,畜生,兇暴的野獸。他完了,爛到心了。然而現(xiàn)在,他成為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做到了對邁克·泰森來說真正驚世駭俗的事:踏實生活。那個威脅要生啖對手幼女的惡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好人,住在城郊的老實公民,在《絕對真相》中懷念苦命的母親:“我不記得可曾說出口,我希望她是知道的,我愛她?!?/p>
我們?nèi)晕粗浪砩暇薮蟮淖兓侨绾伟l(fā)生的,而泰森說,因為他應(yīng)該改變了。
清早,我們?nèi)ヒ粓稣衅笗?/b>
“親愛的,你一定要告訴他,剛和你在一起時的我有多糟,”我和泰森一起坐在保時捷帕納梅拉的后座,由他的妻子吉吉載著前往北拉斯維加斯。他們將女兒米蘭送去了幼兒園,現(xiàn)在正趕往一場旨在幫助貧困婦女的招聘會:“三年前,我病得一塌糊涂?!?/p>
“不,不止三年,”吉吉笑著糾正:“小姑娘圣誕節(jié)就滿四歲了,所以是五年多以前?!彼幸粡埨饨欠置鞯拈L臉蛋,蹬著坡度陡峭的高跟鞋,除了米蘭還育有一個兩歲半的兒子摩納哥;她比丈夫年輕十歲,今年四十六了。“那時他足有360磅,半死不活。吃得亂七八糟,一天能干掉一大包香草夾心奧利奧?!?/p>
泰森發(fā)出了吃吃的笑聲,如今他減到了225磅。出演《宿醉》前恰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從1998到2007年,反復(fù)地成癮和戒斷可卡因耗盡了他退役生涯的最初十年。他失去了自己的房產(chǎn),“沉迷毒品不可自拔,與妓女們廝混度日”,然后像吉吉說的那樣,“靠速沖谷物麥片填飽肚子?!?/p>
但現(xiàn)在,泰森嚴(yán)格奉行素食主義。今天早上8點,我登門拜訪泰森,發(fā)現(xiàn)他剛喝完一大份強化果蔬汁(順帶一提,泰森每晚8點就睡,凌晨2點起床,然后開始健身)。因為添加了維生素和其他營養(yǎng)物質(zhì),液體呈現(xiàn)出一種黏稠的綠色。
他有一種成就偉大的特質(zhì):饑渴。曾經(jīng),泰森就是以這樣的勁頭從自己的教練屈斯·達(dá)馬托口中榨取任何一點可能的建議,他總是追著達(dá)馬托——“我這樣做,能成為拳王嗎?”而現(xiàn)在,他追索的是心靈的安寧與坦誠。
在戒毒中心度過的一年半讓他與自己和解了。他開始明白,過去那個充滿獸性的泰森會永遠(yuǎn)和他在一起。他無法驅(qū)逐他、抹殺他,他只能帶著他走下去。“我依然想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但不會再試圖埋葬那個獸王泰森了。曾經(jīng),我執(zhí)迷于此,卻不知這是徒勞,只給自己帶來噩運。終于,我擁抱了他。我擁抱了他?!?/p>
我們到了,回到了過去
邁克·泰森和招聘會上的每一個女人打招呼。這些家庭破碎的女人,這些曾被凌虐蹂躪的女人,他用雙手捧起她們的手,傾身吐出寬慰的低語。
他給她們希望和溫暖。你可以感受到他的感情——他密切的注視,細(xì)長眼睛中的光;他說話時放在你肩上的手;他鮑勃迪倫式的俏皮小胡子;他的臉,紋著毛利族戰(zhàn)士的圖騰。這一切,都那么……溫柔。
“我的妻子在大城市長大,所以連她都不知道,我就是她們。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的族人,我的歸屬?!?/p>
我示意自己聽明白了,他能理解這些人。
“不是的,不是理解,我就是她們。我們有同樣的傷痛和恥辱,我只是在學(xué)著喜歡自己?;旧希沂莻€糟糕透頂?shù)膲募一?,但我開始喜歡自己?!?/p>
70年代的布魯克林的下城街區(qū)給了泰森殘酷的童年。他不知道爸爸是誰,媽媽是他唯一的依靠,而她已經(jīng)死去三十年了。我問他什么是關(guān)于親人最溫馨的回憶,他沉默了。他需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去開啟痛苦的回憶。
“我不知道。也許是送我去上學(xué)的路上,但那也是不平靜的,到處有皮條客,流鶯和幫派混混?!?/p>
還是個孩子時,泰森曾借給媽媽自己搶來的200美元。當(dāng)他向媽媽索回借款時,她給了自己無恥的兒子一個巴掌:“你是我生的!”他們每晚在一張床上睡覺,直到泰森十六歲那年,媽媽死了。
他說:“我討厭那個家伙。邁克·泰森,全天下最壞的男人,16歲還和媽媽一起睡,直到她死掉了。我不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論會怎么看?!?/p>
媽媽死后很長一段時間,泰森拒絕上床睡覺。他躺在地板上,或者窩進(jìn)沙發(fā),就這么過一夜。他說唯一能讓他在舞臺上說起媽媽而不至痛苦的辦法是照著臺詞念——純粹地表演,不去回想。
“馬克吐溫說,我們都是獸,想要變成人。就像有些人特別會念書,有些人很快就通過了考核,我卻掙扎了很久。我一直停留在獸,花了很多時間才真正變成一個人。”
吉吉載著我們回了家
吉吉曾經(jīng)是紐約一家服裝公司的市場總監(jiān),泰森離開戒毒中心后不久,她失去了工作,受邀來到拉斯維加斯。吉吉有個在拳壇頗有交游的繼父,多年前就介紹兩個年輕人相識。泰森給少女吉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他就是個很可敬的人,非常、非常值得尊敬。”2000年,在共同觀看了一場拳擊賽后,泰森邀請吉吉到家中做客。在那里,雖然知曉眼前的男人擁有冗長的情史,年輕的姑娘還是與他墜入愛河。
但這次不同。泰森很認(rèn)真,他們最終喜結(jié)良緣。吉吉懷孕了,然后噩夢再次降臨。
“我每天泡在網(wǎng)上找他的消息,他還活著嗎?還是已經(jīng)死了?或者被捕進(jìn)監(jiān)獄了。我差點以為他死了,有新聞?wù)f邁克·泰森在生日派對上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那時他生日剛過,我?guī)缀醣罎⒘?。米蘭只有七個月大,她的爸爸死了!我給州驗尸官辦公室打電話,他們說沒有這回事。又過了一天半后,他回來了。”
吉吉非常憤怒,這讓泰森莫名其妙?!澳菚r,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F(xiàn)在他明白了,一遍遍向我道歉,他不該那樣對我?!?/p>
泰森學(xué)會了面對妻子流露軟弱。他向我描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我心中有個魔鬼,他對我說‘現(xiàn)在一切都很順利,為什么不抽一管呢?一管,邁克,聽我的,把鈔票卷起來填上吧,只放8顆,8顆就夠我們爽了。一管,邁克,還不夠爽,邁克,兩三管也不夠。來一管吧,邁克,你受了那么多苦!你都幾年沒有和姑娘們做愛了,這是應(yīng)得的!來吧,邁克,獎勵一下自己,邁克?!?/p>
我問他可曾把這些內(nèi)心對話告訴過吉吉。
“我們分享一切?!?/p>
我進(jìn)了泰森一個人的窩
把自己陷進(jìn)沙發(fā)里,我開始四處打量,裝潢很簡樸,墻上除了電視和幾張照片別無他物。照片都是拳擊比賽的,里面那個叫做鐵邁克的主角似乎遠(yuǎn)在天涯。
我讀十年前對《紐約時報》專訪里的話給他聽:“你知道每天作為邁克·泰森醒來是什么感覺嗎?有誰敢看不起我,我就殺了他。我坐過牢,根本不怕再坐一回。我在監(jiān)獄里過得很好,很自在,因為在里面我比其他人更壞。我能讓你為我做任何事,相信我,你阻止不了?!?/p>
“他是個心里充滿黑暗和恐懼的孩子,”泰森輕輕地說?!昂诎?,恐怖,還沒長大?!?/p>
僅僅過了十年!
“嘿,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我才剛過了三年。三年半以前我才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希望再也不會有人遇見那個小孩了?!?/p>
“他還在,沒有走?!彼赶?qū)γ娴膲牵骸澳憧茨莻€角落,每次我看到它,都會想起小時候的情景。被媽媽罰,或者被大孩子堵著揍,縮在墻角里哭,也不敢還手??粗莻€墻角,我就會想起那個小孩,他依然居住在我的心里,但現(xiàn)在我要保護(hù)他?!?/p>
時間再往前四分之一個世紀(jì),二十歲的泰森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重量級拳王。著名小說家喬伊-卡羅爾·奧茲在觀察后這樣寫道:“你可以說,像我們這個時代的其他體育明星一樣,邁克·泰森還是個孩子。但他更是個徹底的、驚人的男人,比我遇見過的任何二十歲年輕人更成熟?!比欢聦嵣?,自恩師去世后,年輕的泰森更像是被訓(xùn)練師團(tuán)隊約束著,作為一臺戰(zhàn)斗機(jī)器存在。今天,他終于學(xué)會了與往事干杯,盤坐在沙發(fā)上,腳尖對著腳尖,與我談起這之間流過的歲月。
“忘掉那時的我,就看不到這些年來我走了多遠(yuǎn)的路。于是我不再感到羞恥,也不再自我厭恨。我曾在深淵,我也曾來到峰頂,這攀登之路本身使我超越了自己。我實現(xiàn)了尼采所說的超越?!?/p>
弗洛伊德,馬克吐溫,尼采?,F(xiàn)在他開始向柏拉圖學(xué)習(xí):認(rèn)識自己。
直到被驟起的鈴聲打斷,是吉吉的內(nèi)線電話。
“什么事寶貝?”
“還有一刻鐘。我們得去學(xué)??疵滋m的隊列表演?!?/p>
“我得先換個衣服,好嗎?”
“要我替你把衣服準(zhǔn)備好嗎?”
“那就麻煩你幫忙了,親愛的。”
“好了?!?/p>
“謝謝你寶貝?!?/p>
“你們再聊十分鐘,留五分鐘換衣服?!?/p>
“好的寶貝。”
吉吉掛斷了通話。
眼前的男人笑了起來。“我喜歡被她管著,讓她管著讓我覺得心里很溫暖,是個活生生的人存在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