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羅斯偉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鵝之歌”。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最后的精力和最高超的藝術完成的對民族前途的遺著”,作為陀氏晚年最后一部作品,它寄托更多的是作家的思想關切。它不僅延續(xù)了以前作品的所有內容并使之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深化。
【關鍵詞】《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復調
眾所周知,對于這位被靈魂安頓問題糾纏了一生的偉大作家而言,最值得探尋的便是戰(zhàn)勝虛無主義、找到精神出路。在這部小說中,他便通過對卡拉馬佐夫家族中各成員的鮮明塑造,通過對一系列事件的生動刻畫,描摹出了靈魂的掙扎和內在精神的偉力。其中麗薩向阿遼沙敘說的夢、米卡被捕遭訊問后躺在木箱上的夢、伊凡做的長夢又是最值得注意的。三個夢用三種方式揭示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使三個人物分別呈現(xiàn)出矛盾與沖突,突變與升華,分裂和對立的心理特點。而通過夢境來展示,不僅有著觸及靈魂的深刻性,也使得這種心理活動及其帶來的變化具有合理性。
一、麗薩的魔鬼和上帝
《小魔鬼》一節(jié)中寫了一個“小”人物:霍赫拉珂娃太太的殘疾女兒麗薩。作品成功地表現(xiàn)了她情竇初開時內心的矛盾與復雜。在公開場合她大方、熱情、開朗。在修道院里見佐西馬時,她就笑阿遼沙——因為阿遼沙躲著她的目光,并因她的目光而羞紅了臉。這是她可愛的一面;給阿遼沙寫了一封幾近瘋狂的求愛信看出她的大膽;通過向阿遼沙索要這封信來驗證他對她愛的程度看出她的聰明;她又是善良的,當她看到阿遼沙被咬傷,立即進行診治,當她聽說阿遼沙給受辱上尉送盧布的事,對那個上尉還生出關心和同情來。但這些并不是她人格的全部。
《小魔鬼》中她說出了自己的夢境:屋子里四處是小鬼,跑來抓她,她就畫十字;小鬼退下,然后又歡天喜地來抓她,她又畫十字,小鬼又退去。這個夢顯然是個隱喻。她對阿遼沙說“我愿意有人折磨我”、“我不愿成為有幸福的人”、“我凈想放火燒房子”、“點著我家的房子”、“要是能什么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像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對于一個十四歲的殘疾姑娘,這種破壞、毀滅、折磨與被折磨的復雜、變態(tài)的心理其實就是她的沖動、需要和欲望,確實都是“魔鬼”般的想法。她還說到猶太人殘害小孩的事,想到她自己就在釘那個小孩,她還想自殺。這些都是非理性的欲望,她能敘述給人聽,說明她沒有有意識的壓抑這些欲望,反而更強烈的在意識中顯現(xiàn)了出來。但它們畢竟是人性的惡,若不予以驅除人物就面臨毀滅。那誰來驅魔呢?畫十字的情節(jié)則表明對上帝的信仰能夠驅魔。但夢中小魔鬼反復出現(xiàn)又說明即使是上帝也無法輕易驅除來自人物心靈的魔鬼。
與其“惡”欲相關的還有情欲。上帝君臨人物,其信仰被喚起后,就會對自身的思想行為進行審視和判斷。在對阿遼沙表述了一番心跡后,她把手指放到門縫里“拼命用力夾它”,急促地自言自語“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這是一種莫名的自我懲罰,但聯(lián)系她的夢境,這種自虐行為就很好理解。這種自虐和她要去毀滅去虐殺的欲念卻有不同,這里是對自己的責罰,讓自己“受苦”。她之所以會有這種怪異的舉動有兩種可能,一是由于心中“上帝”的喚起,信仰和道德感驅使她認為她與阿遼沙的愛情與她要去干壞事的念頭同屬于卑賤的情欲,必須對自己進行責罰;一種是她的地位高于阿遼沙,她屈尊向他求愛是自己的“下賤”,所以要對自己進行責罰。無論哪一種可能,所涉及的都是人物內心深處的情欲與內心“上帝”的沖突,那么,哪種可能更合理呢?麗薩出身官宦家庭,母親雖守寡卻有錢有地位,她自然也算是貴族小姐。生活經(jīng)歷并不會使她怨恨生活、怨恨他人、怨恨自己,唯一的現(xiàn)實的原因就是她對他的主動求愛了。首先,阿遼沙雖然承諾將走出修道院和她過世俗生活,但她認為自己的主動求愛是有違純潔信仰的,是“下賤”的。其次,自己有富家小姐的自尊、面子和驕傲,一個女人有男人為她吃醋、發(fā)狂、拼命才是幸福,而麗薩將一封信交給阿遼沙帶給伊凡就證明了阿遼沙是不會發(fā)狂的。這樣,她就認為他愛得不夠,她就無從驕傲而感到“下賤”。但單從這一方面來理解她的自虐似乎又簡單化了。“小魔鬼”既是指她夢中的小魔鬼,也是指她心中的小魔鬼,而夢中的小魔鬼就是心中小魔鬼的化身,甚至在某些時候她本身就是“小魔鬼”。夢境隱喻的是她內心欲望與道德、情感與信仰的沖突。作者在此也著意顯示了自己的宗教傾向,即上帝可以驅魔。例如,阿遼沙雖然有著卡拉馬佐夫的血統(tǒng),也身處苦難的社會,但卻虔信上帝,成為各方面人物都信賴和喜愛的人,成為善、純潔、愛和信仰的化身,但正因為作者太過理想化的讓阿遼沙心中只有上帝沒有魔鬼,使其人物形象顯得單薄,蒼白。因為從辯證的角度看,上帝是會“召魔”的:魔鬼總是伴隨上帝存在心中,麗薩心中之所以產(chǎn)生魔鬼,正是因為她心中有了上帝。人之所以看出自己的“下賤”是因為有了道德、信仰,有了超我。
二、米卡的復活之夢
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說的“弒父情結”理論,米卡作為長子的仇父心理是因為他認為父親欠自己的,父親不僅是他童年苦難的根源,還霸占了自己母親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又和他爭奪情人,父子之間有如此多重沖突本身是非正常的,但在卡拉馬佐夫家族卻顯得稀疏平常。米卡是一個和他父親一樣被情欲完全操控的浪蕩青年,然而在被審訊的時候卻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喊,突然要為普天下的娃娃去受苦,這種心靈的突然轉變通常是不可能的,米卡卻通過夢境將其實現(xiàn)。
米卡因殺父案被捕。在被弄得精疲力竭之后他在一個大箱子上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坐在奔馳的馬車上,下著雪。一個村莊被燒毀了。許多婦女站在路邊。一個嬰孩哭著,伸著小手,凍得膚色發(fā)青。“為什么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們站在那里?為什么人們這么窮?為什么這娃娃這么窮?為什么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么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么不唱歡樂的歌?為什么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么不給娃娃東西吃?”他在夢中連續(xù)的發(fā)問有質疑、有憤恨,這種對社會和人生的深刻思考已經(jīng)超出了他所經(jīng)歷和遭遇的,超越了他自己的欲望,飽含著宗教的悲憫,使他的精神有了突然的升華。這夢境似乎有些神秘有些反常,但卻是人物在清醒的時候所壓抑心緒的一種刻骨銘心的呈現(xiàn)方式。比如,他悲慘的童年,他的所見所聞,更關鍵是他對阿遼沙純潔、坦誠和愛的懼怕:阿遼沙是他的良心,是他內心深處的善,是他心中的“超我”。他怕這種信仰復活而干擾了自己的縱情和放蕩。而夢中的悲苦的母親,哭泣的孩子,卻恰恰喚醒了這些他所懼怕的。因此,這個夢并非潛意識的一時沖動,而是存在于他心靈深處的善的本能。他曾遭受的種種情感與生活的磨難,是其心靈升華的現(xiàn)實基礎。
小說開頭對卡拉馬佐夫家史及三個孩子的成長史的簡單介紹,《叛逆》一節(jié)中伊凡對阿遼沙所講述的,倒霉上尉的兒子伊留莎,追求愛情的貴小姐麗薩等等,都是在講孩子的苦難。這說明米卡夢中所喊的“救救孩子”暗含了這部小說的主題之一。小說也以阿遼沙與十幾個孩子的友愛而結尾。其實按基督教的說法,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每個孩子的苦難都需要救助——作者正是把這種博愛思想在佐西馬長老和年輕的阿遼沙身上做出了理想化的描述。
三、“兩個”伊凡
次子伊凡也因從自己父親那里得不到任何好處而仇視他。他的潛意識是“讓一個混蛋把另一個惡棍吃掉”。米卡殺死父親,他將得到三分之一財產(chǎn),米卡作為兇手放棄的那一份也將歸他所有。沒有了米卡他可以成為卡捷琳娜的未婚夫共享卡捷琳娜繼承的十萬盧布遺產(chǎn)。這是人物沒有得到宣示的內心意愿,他本意是要去調解哥哥與父親的沖突的,結果卻無意中誘導斯麥爾佳科夫殺死了父親。
伊凡得知斯麥爾佳科夫在自己的許可下殺死父親后陷入了極度痛苦之中,為了展示這種靈魂深處的斗爭,作者讓他發(fā)了腦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回到住處看到一個年紀不輕的食客式的紳士坐在他的室內跟他講話。食客所講的正是他的思想和經(jīng)歷。伊凡在夢中依然清醒:“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罵你就是罵自己”。紳士也說:“我只是你的夢魘,并不是別的”,“‘我’”是‘墮落的天使’”,“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忙著去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對于生活來說,單單贊美是不夠的,贊美必須經(jīng)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jīng)證實。”……否定一切,懷疑一切,沒有信仰,諷刺宗教,紳士所講的都是伊凡的思想和言論,但按伊凡的說法,是他思想中最愚蠢的一面。可見這個夢一開始就觸及了人物靈魂的最痛處。
伊凡對夢中這個紳士的氣憤可以看出伊凡內心兩個觀念的激烈沖突。作者本意是宣傳以關愛為主旨的信仰,但在這里,人物具有了獨立性,背離了作者的意圖,拋開人物自身的統(tǒng)一性,形成“對話”的、“喧嘩”的語境。夢中的紳士不顧伊凡的憤怒,將自己曾有過的思想,甚至忘掉的、自己不愿再承認的那部分都擺出來進行審視,儼然是另一個“伊凡”。兩個“伊凡”的沖突顯示出他人生信仰的矛盾,如一邊對“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里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思想的贊同,另一邊又否定宗教、否定上帝。
伊凡本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最有文化、最能思考的,但他否定一切,沒有信仰,所以內心痛苦,以至精神分裂而發(fā)瘋。老卡拉馬佐夫一心追求享樂,縱情歡愉,最終被殺。米卡追求情欲,但通過反思而得到洗禮和升華,可視為死而復生。阿遼沙雖然有卡拉馬佐夫家的血統(tǒng),但虔信上帝,充滿愛的信仰,所以即使遭受了苦難也并沒有墮入罪惡的深淵,反而贏得乃至為他人創(chuàng)造幸福。
在小說中,伊凡是一個思想者,但卻是一個有兩種完全對立性格和思想時時在斗爭的思想者。一邊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一邊是具有人道主義思想的伊凡,或者說,一方是無恥的斯麥爾佳科夫,一方是充滿宗教情懷的阿遼沙。這自然構成了人物的雙重人格:他在夢中無法說服又驅之不去的紳士,代表的是他沒有意識到或者不愿承認的“我”,而那個要把這個虛幻的人趕走的伊凡,代表的則是他意識到或者肯定的“我”。兩個“我”在夢中各不相讓,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這必然就導致伊凡的瘋狂。由于沒有上帝、沒有信仰,所以伊凡無法驅除心中的魔鬼,導致自己的毀滅。這里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傾向了:他把宗教看做解決人間痛苦的唯一有效的途徑。
雙重人格即人格的分裂和對立,它和矛盾心理是不一樣的。從時間上看,雙重人格是持續(xù)的,而矛盾心理則是一時的;從程度上看,雙重人格是人格分裂為兩個對立的面,矛盾心理則只是統(tǒng)一人格中本就存在的兩個方面因素的沖突和對立,雙重人格是反常的,矛盾心理則屬于正常范圍。從力量和地位來看,雙重人格中的每個方面都具有主體性和獨立性,而矛盾心理的各方面則不具有主體性和獨立性。雙重人格很難相互轉換,矛盾心理的雙方則易于轉換。伊凡的夢境正揭示了他的雙重人格特征。這種展示就使得這個人物的形象遠復雜于卡拉馬佐夫家族中的其他成員。雖然沒有這個夢,伊凡的雙重人格也可以通過其怪異的日常行為得到展現(xiàn),但兩重人格之間的沖突卻不會像夢境中表現(xiàn)的如此激烈、鮮明和深刻。在夢中,雙重人格的沖突不是體現(xiàn)為外在的行動,而是通過二人的爭吵,使雙重人格得到共時性的心理層面的展示。矛盾心理則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歷時性的變換,即對兩種不同色彩的感知、某種心情、愿望、想法、念頭等的更替變換。比如前文所述麗薩的既愛且恨的心理即屬于矛盾心理而不屬于雙重人格。
四、“我”
巴赫金說,在復調小說中,“每個主人公都成了永不完結的對話中的一種聲音和立場。作者的立場(其本身便是對話性的)不再是統(tǒng)攝一切和完成一切的了,一個多元的世界展現(xiàn)在眼前?!彼€說:“為了發(fā)現(xiàn)人身上的人并把他藝術地展現(xiàn)出來(而不是把他變成抽象哲理思維的對象),必須使自己對他的態(tài)度完全擺脫把人物化的傾向,包括擺脫他的藝術上的客體性。對待他必須像對待一個自由的、不可完成的、與我平等的‘我’一樣,不能強迫他,不能用認識來阻止他和完成他?!蓖铀纪滓蛩够拈L篇小說確實具有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小說的特點。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獨立于作者或敘述者而自行展開,這種自行展開的獨立性將作者或敘述者的“干預”降到最低點,從而顯示出人物具有與作者或敘述者“平等”“對話”的獨立地位。在《卡拉馬左夫兄弟》中對于夢境的描寫又具有了雙重的功能:首先,對于作者或敘述者來說,人物具有自行展開的能力和特性;其次,對于人物自身來說,其內心深處的某種潛意識或品格也具有自行展開的能力和特性。夢境與顯意識的明顯對立,以及夢境的“自行展開”,儼然顯示出它所呈現(xiàn)的某種潛意識或品格的主體性,這些因素都具有不可控性和不可預知性。這又使人物自身也具有了“復調”性,即人物自身也產(chǎn)生了可以“對話”的不同聲音。伊凡的夢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兩個人格、兩種聲音的干脆“爭吵”起來。如果從不可控、不可預知的角度看,麗莎和米卡的夢也同樣具有“復調”性,因為夢境中顯示的是人物自身還沒有意識到的另一個“我”,一個被壓抑的“我”,這個“我”對于清醒的“我”來說就是一個他者。這可以看作是“我”自身的復調性。
“我”的復調性在上述三個人物的夢中得到了不同的表現(xiàn):對于麗薩來說,小魔鬼與她畫十字的行為交替出現(xiàn),象征的其實是兩個“我”的交替,一個“我”遭受另一個“我”的壓抑,于是一個“我”便反抗另一個“我”的壓抑。而米卡的夢境既可以說是另一個“我”的喚醒,也可以說是另一個“我”的復活,也就是說另一個“我”取代了先前的“我”,引起的是整個人物的“新生”。伊凡夢中的兩個“我”則是互不相讓,對話喧嘩,表明人物自身的兩個“我”同時并存,說明其人格發(fā)生了分裂,變成了雙重人格。“我”的復調性把人物內心豐富而深刻的活動呈現(xiàn)了出來,把看起來平靜無事的內心世界變成一個有著沖突“事件”的時空,這樣,心理活動就變成了內心“事件”。綜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最為深刻的作家,他深沉地思索社會的苦難,熱切地探尋生活的意義,探索人類精神世界的出路。對于生活的意義,他在人生道路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理解和側重點,甚至對某些問題的理解終生都處在一種強烈的疑問和自相矛盾之中,這種矛盾也鮮明的體現(xiàn)在了這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的性格之中。但是,有一點卻是始終不容懷疑的,即他是以“人”作為藝術表現(xiàn)和解決問題的基本出發(fā)點,他著力表現(xiàn)的是人的個性和尊嚴,積極探索的也是人的精神痛苦和精神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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