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白云飛,1990年生人。性格乖戾,不善言談。曾有幻想,現(xiàn)已平淡。
上過學(xué),渾渾噩噩。出過書,賣的不錯。得過獎,不足炫耀。在失語的年代里,只是悠然的一聲嘆息。出版作品:《像浮云般飄散》(2008)、《青春無用》(2009)、《小西天》(2009)。
我徒步穿行過碾子山西南部的無人區(qū),在干裂的公路旁遇見了一個背著行囊的青年。那天正在下雨,遠天外有一大片黑云被風(fēng)趕著向西逃竄,像是放逐的躲避饑餓的羊群。誠然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綠洲了,在這片荒蕪的地方,滿眼都是高低起伏的土黃,吹著粗糙的風(fēng)沙,連天也是渾濁的。我一路追尋著那片雨云,卻一直都沒有見到一絲濕潤過的蹤跡,只是那雨的確在我眼前下著,我甚至能清楚地聽見它淅淅瀝瀝的聲音。偶爾響過幾聲低沉的悶雷,像隔壁胖女人午睡的鼾聲。
不知道這時候她是否睡醒了,趿著拖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種行為一般要持續(xù)很久,有時我覺得厭煩了就會用力地敲墻抗議。但她從不理會,甚至扯開破鑼般的嗓子罵起街來,內(nèi)容和她身上穿的睡衣一樣污穢。
那還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知了在樹上沒命地叫。我睡不著便出門上街去買西瓜,恰好在攤前碰到了她,依舊穿著那件多年沒換洗的褪色的大紅睡裙,半蹲在地上啃食半個瓜。她的吃相很難看,腦袋恨不得全部鉆進瓜里,就那么不停氣地吃著,嘴里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鮮紅的殘渣和汁液從她嘴角流出,弄得滿處都是。我頓時沒了吃的心情,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穿過馬路時卻看見了一條大黃狗在嗅一只小白貓的屁股。
這都讓我覺得不舒服。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些,或許只是覺得干渴。我望著遠處的云,腦子里盡是些紅和綠的顏色。我的嘴唇裂開了,可身上的衣服卻被雨淋得濕漉漉。我是在公路的轉(zhuǎn)彎處見到那青年的,他從北邊而來,看起來又不像是旅行的學(xué)生。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問我見沒見過照片上的女人。我接過那張照片,里面是一個極普通的小鎮(zhèn):紅磚的矮墻,參差不平的石階,一扇半掩的窗。只是照片上沒有一個人影,更別說是什么女人。我覺得他是在戲弄我,卻沒心情理會,搖了搖頭說沒見過,然后便把照片還給了他。
他說,我在找這個女人,她對我很重要。
是么。我隨口應(yīng)和道。
是的。你可能沒見過她,她有著很長的頭發(fā)。說著他抬起手舉過胸口:有這么長,從這到地面——或許更長。他又把手舉向脖頸:她走起路來的時候頭發(fā)幾乎可以貼到地,像一條黑色的瀑布,和照片里你見到的一樣。
可我的確沒有在照片里見到任何人,除了那個紅墻青瓦的小鎮(zhèn)??晌覜]有打斷他,并不完全是出于禮貌,而是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另一種真誠。我很想聽他講下去,關(guān)于那個不存在的女人,還有那個半掩著窗的小鎮(zhèn)。
我們是在那個小鎮(zhèn)里遇見的。他說,就在那扇窗下,我從那里路過,偶然抬起頭看見半掩的窗里有一個女人在梳頭,她眼角不經(jīng)意地瞟向窗外,恰好也看到了樓下的我。我覺得這一幕熟悉極了,好像在此之前已經(jīng)反復(fù)演練了許多遍。她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窗前——這也和我之前設(shè)想的一樣。我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么而來,可能是躲避喧囂,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但我從沒想過自己其實是為她而來的,你知道,愛情這種東西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抬眼看了看遠處的天,發(fā)現(xiàn)雨還在下,而我的腳下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干渴。我迎著風(fēng)坐下,就想起了一些東西。我點燃了一根煙,長長地吐出一嘴腥澀。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們就在一起了。后來她突然消失了,我就出來找她,再然后就遇見了你。
遇見我?這也是你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么。
也不算是,這些東西誰都說不清楚。
我又抽了一口煙,想了想,對他說,我也認識一個女人。
我也認識一個女人,她有著全世界最好聽的腳步聲。那時候你剛剛從我這里搬走,因為忍受不了平淡的寂寞。我沒有挽留,只是陪著你一起把凌亂的屋子搬空,變成我們剛來時的樣子。在你走后的第三天,隔壁的那個胖女人還沒有醒,我卻被她的鼾聲擾得難以入睡。我躺在床上盯著空蕩的天花板,想著一些不關(guān)你的事情,突然有一?;覊m從上面的縫隙中落下,伴著樓上短促的關(guān)門聲。那?;覊m恰好落進了我的眼中,我連忙抬手去揉,卻被淚水模糊得什么都瞧不見了。清脆的腳步聲就是從這時候響起的,高跟鞋噠噠地踏過每一級臺階,由遠及近地向我而來,路過我的門前有過那么幾秒鐘的停頓,然后又噠噠地走遠。在一個轉(zhuǎn)身的時間,我仿佛被帶到另一處地方,那種感覺很難表達,像是一些東西出走又歸來,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沒發(fā)生過的事情是否真的從未存在過?在你來到之前,我一直都在想念著你。可當(dāng)你離開以后,我卻從來都不會想你。我起身拉開窗簾去看,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從樓里走出的穿著高跟鞋的身影。然而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她本身就不該被瞧見。也許她應(yīng)該穿著緊致的短裙,把身體的曲線暴露得很好,是曼妙的水一樣的形狀。在那樣的季節(jié)里,誰都不忍心拒絕任何一種形狀的誘惑。我厭倦所有的聲音,無論是窗外的蟬鳴還是隔壁胖女人沉悶的響動,那些都讓我覺得煩躁,想要喊叫??涩F(xiàn)實是一個聾子,聽不到任何發(fā)聵的迷茫,只能堵上耳朵忍受無言的栓塞。偏偏又正是這樣一種聲音讓我死水一樣的心變得動蕩。
我知道她在每天早上七點鐘的時候關(guān)上門,踏著清脆的聲音路過我的門口,然后又在每天晚上七點鐘的時候踏著同樣的節(jié)奏回來,同樣在我的門外停留。轉(zhuǎn)身般短暫的時間,世界在她帶上門的瞬間重回安靜,隔壁女人的鼾聲和外面紛亂的蟬鳴一齊奏響。
那是你走后的第九天,我們的小鎮(zhèn)無端地吹起了東南風(fēng)。
我一直都沒能見到樓上的女人,只是她的腳步聲徘徊在我的生命里,劃分十二個小時的節(jié)奏。太陽東升西落,月亮西起就再沒消失過。當(dāng)我的眼前不再出現(xiàn)光亮?xí)r,我知道自己可能什么也見不到了。有許多次,我?guī)缀鯖_到樓上敲她的門,可是手抬起來又都放下了。
你也許不會知道,在你的幻想破滅后的夏天,雪繽紛而下,一層層覆蓋在我們的屋頂,融化成透明的晶瑩。
那天突然有一群奇怪的人沖進了我們家,說是例行公事查抄不合時宜的想法。隔壁的胖女人家也有動靜,好像是吵了起來。我能清楚地聽見胖女人喊叫的聲音,然后他們扭打在了一起。在那些人走了之后,我聽見胖女人在哭,也許是那些人弄壞了她的餅干。我也有一些動容,想安慰她卻只能抬手拍了拍墻壁。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胖女人散亂著頭發(fā)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很紅,還在哭著,可是因為太胖了所以眼淚只能橫著流下。她說你知道么,我很餓。
我連忙翻找出家里所有的泡面,放在一起滿滿地煮了一大鍋。胖女人呼嚕呼嚕地全部吃了,連湯都不剩。她長長地打了一個飽嗝對我說謝謝。我擺擺手說這沒什么。
我的心里仍在想著樓上的那個女人和出走的你,所以沒能聽清胖女人對我講的話。事實上她一直在試圖向我闡釋一些東西,關(guān)于欲望和饑餓的辯證。我不知那些物化的想象是否也同眼前的虛無一樣沒有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沒有緣由的事情,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在這個理性被踐踏的年代,人們似乎只能憑借本能的感受去生存。被解構(gòu)的體驗最終都是難以拼湊的謊言,無法自圓其說,卻又不能停止地自語。
自說自話。自問自答。
終于,我還是打斷了胖女人的話,問她說那些人為什么要打你。
胖女人抬手看了看胳膊上的抓痕,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我吃不飽,所以總是向他們索要,他們覺得厭煩了,就沖進來打我,還搶走了我的餅干——其實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我總是很餓,可他們卻根本填不飽我的饑餓。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你根本無法停止,也沒辦法控制,食物到了肚子里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你能清晰地感覺到胃壁摩擦帶來的疼痛。我發(fā)誓,那里什么都沒有,可他們卻偏偏不讓我講出來,因為這個時代是不允許有饑餓的,它必須充盈。
我的確有些沒聽懂她的話,但是能夠大體了解到事情應(yīng)該遠遠比我想象的復(fù)雜。在你離開的前一晚,我們兩人有過一次很嚴(yán)肅的談話。你說這生活的形態(tài)已偏離了理想太遠,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使你愈發(fā)地感到饑餓??蛇@些糧食已經(jīng)不能再滿足你,你甚至想把自己拿來吃?;蛟S誰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最討厭的東西才是最高級的營養(yǎng),而你分明感覺到我們住的地方越來越使你頭腦發(fā)胖。那天晚上,我聽見廚房里有鐵器碰撞的響動,便起身去看,發(fā)現(xiàn)了手中拿刀的你。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刀奪下,你卻哭著鉆進我的懷里告訴我你很餓。
我相信那種饑餓是真實的,因為我清晰地聽到了來自你胃里那種掙扎的嘶吼。我嘗試著抱緊你來給你安慰,你卻張開嘴狠狠地咬向我的胸膛。
透過你的淚水,我看見倒映在里面的我們生活的小鎮(zhèn),被裝在淚水包裹的窗子里,單薄得像剪紙的布景,都是那樣的不真實。那晚我看到了許多雙鞋子排著隊在月色下出逃,但我卻隱約地記得這個小鎮(zhèn)里是沒有任何人的。
我頓了頓,對眼前的胖女人說,或許那些東西都是你想象出來的,它可能跟你的某種情緒有關(guān)——我只是說可能,因為我也不是十分確定,但至少應(yīng)該保持應(yīng)有的冷靜。
胖女人看著我,對我說可是我很餓。
我知道你很餓。
你根本不知道。有很多時候,我甚至想過把自己拿來吃掉。
你也想吃掉我,是么?
是的,我想把所有能看到的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塞進肚子里。即便這樣也無法滿足我,因為它們也同樣是虛假的。
虛假的?
顯然她沒有理會我的疑問,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但是卻又無法逃脫。這種饑餓一直脅迫著我,雖然它們都是吃不飽的,但是離開便一定會餓死。我很難抉擇,而抉擇使我更加感到饑餓。我緊張到不行,那種滋味讓我頭昏眼花,無法遏制,便沖出家門啃咬街角盡頭的那座樓房。你也許不會相信,在我吃掉房子的半個墻角時,我竟然發(fā)現(xiàn)那東西是用紙糊成的,只有一個木制的框架,除了我們能看到的正面,其余的地方全是空空的。不光是那棟樓房,還有其他的幾座也都是同樣的情況。我害怕極了,連忙向家跑去,卻不小心被路邊的石頭絆倒,把馬路也掀開——那路也是粘上去的。就在那一晚,我想著所有的東西,怎么都無法睡著,然后就看到窗外有許多雙鞋子排著隊在月色下出逃。
我怔怔地望著她。
胖女人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可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饑餓使我喪失了全部的理智,漸漸也記不清自己原來的樣子了。我以前應(yīng)該很瘦,頭發(fā)很長,長到幾乎貼近地面。直到有一天,有一個男人突然闖入我的房間里,將我強暴。我拼命在他身下反抗,可都是徒勞。他瘋狂地啃咬我的身體,讓我感到越發(fā)地想吃東西。我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饑餓的,或許是更早,在我八歲的時候——但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
因為我不相信?
不,是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仍是想著窗子里的女人。那青年說,她真美,美到讓人喪失幻想的能力,感覺隨時都有可能窒息。直到有一天——似乎是有一天吧,我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那樣做了,但事實上我終于按捺不住壓抑沖上樓去強暴了她。她見到我時有些驚慌,我狠狠地將她按到墻上瘋狂地親吻,而她并沒有抵抗,只是迎合著我的節(jié)奏用腳在地上踏出噠噠的響聲。那聲音很好聽,像是不停滴落進池子里的露水,慢慢地化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事后我們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穿在身上,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站在她的窗前,看著外面我曾無數(shù)次徘徊的街,突然恍惚地覺得眼前這個灑滿黃昏的小鎮(zhèn)竟是如此地不真實。你一定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就是會在突然的某一天,發(fā)覺自己生活的地方其實是一處虛構(gòu)的布景,樓房和街道都是木制的模型。我們無法把這個世界看清,因為自己就身處在虛構(gòu)的真實之中,在形式的虛構(gòu)和內(nèi)容的虛構(gòu)里幻想,在物質(zhì)的虛構(gòu)和精神的虛構(gòu)里絕望。而我們自始至終都是空虛的,這使得我們所做出的任何行為都是毫無目的的,更不存有意義。這種感覺使我恐慌,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是怎樣進入到她的窗內(nèi)。她倚靠在門前嫵媚地看著我,繼而轉(zhuǎn)身到廚房給我沖了杯咖啡——我是從不喝咖啡的,但那天我還是喝了,而且喝了個精光。然后我脫她的衣服,將她赤裸地放在床上。她的頭發(fā)散開,像四處蔓延的水,一直垂到地上。我就那么站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她,肌膚如同牛奶一樣潤滑,在黃昏的風(fēng)里泛著淺棕色的光暈。
那青年閉上眼,似乎完全沉溺在了他的回憶里面。他告訴我說她真的好美,如果你也見過她。她的樣子像是一場守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又或者是期許什么事情的結(jié)束。只不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什么都沒結(jié)束。
我喜歡這個設(shè)定,如同不曾迎接的開始卻莫名其妙地死亡。這些都是不可預(yù)知的,同樣也不可阻擋。我抬眼望見遠天的雨云突然間變得遼遠又無限,然后感覺到一陣干渴。我仍然能夠看見身后的碾子山,沉沉地隱藏在土黃色的風(fēng)里,單調(diào)得沒有任何顏色。誠然我真的很久沒見到綠洲了,對水的渴望使我身上的衣服愈加地潮濕。而我卻分外討厭這種感覺,皮膚被撕扯,裂開了無數(shù)條口子,似乎隨時都可能碎成饑餓的粉末。
雨越下越大,在我越發(fā)思念你的時候開始在遠天外毫無節(jié)制地潑灑。
遠遠地,我聽見,一個曼妙的高跟鞋的身影正款款地向我走近。
而你,卻離我越來越遠,遠得像我永遠無法抵達的墨色的雨云。
你穿著淡藍色的裙子,光著腳趕去視線的對岸做一場盛大的告白,為了十二朵火紅的花開。
我看著照片里的小鎮(zhèn),紅磚的矮墻,參差不平的石階,像是剛剛淋了一場雨。只是那扇半掩的窗,不知什么時候完全打開了,卻仍是不見一個人影??墒乔嗄晖掌难凵裼质悄菢映聊?,教人不忍懷疑,只好相信一切設(shè)定的芥蒂。青年告訴我他很愛她,將會永遠地愛下去。
我說我相信你的一切痛苦,因為我也同樣愛著她。
我們徒步穿行過碾子山西南部的無人區(qū),踏著干裂的公路,追逐遠天外一團向西逃竄的雨云。青年說那里正是他的女人出走的方向,沿著雨帶遮蓋太陽的地方,有繁華的自由和微笑——那里不存有幻想。
一如你離開的那個夏天,在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后,我們的小鎮(zhèn)也在一夜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你的城鎮(zhèn)便是不存在的假象,而那些故事也漸漸變得虛偽而荒誕。直到我們路經(jīng)了一個青灰色的干燥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沒有人,卻有著紅磚的矮墻和參差不平的石階小路。我們到達的時候太陽剛剛西落,褪去它耀眼的金黃變得昏暗,為這個無人的小鎮(zhèn)涂抹上一層不真實的光芒。
小鎮(zhèn)里安靜得喧囂,所有的聲音都可以在死一樣的靜止里被無限延展。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地方,從一處坍塌的墻前,到一排排敞開門窗的小屋。當(dāng)我再次聽到自己遺落在鎮(zhèn)口的腳步聲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如此地小,小到到處都是相同的重復(fù)??赡切┞酚址置鞴P直地延伸,沒有盡頭,讓人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行走。
所有的意義都是被消解的,包括那些找尋和遺失。
在我的腳步聲終于停止了它的回蕩后,青年從行囊里拿出了一張手繪的地圖尋找雨云不可及的方向。他對我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小鎮(zhèn)里其實只有這幾樣?xùn)|西:一幢低矮的樓房,一間破舊的商店,一座坍塌的紅磚墻,一條崎嶇不平的石板路,還有樓前一棵憔悴的楊樹。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東西都是它們無限繁衍出的后代。
這能說明些什么?
什么都說明不了。
我們在街角遇到了一條生滿癩疤的狗,正一瘸一拐地追趕一個被風(fēng)卷走的白色塑料袋,然后漸漸消失在街角右手邊的盡頭。我猛然發(fā)現(xiàn)那棟街角的房子,角落生生地破了一個大洞。洞的邊緣粗糙不平整,像是被什么東西撕咬過,使得它與周圍復(fù)制的景象完全不同,顯得異常格格不入。
我曾記得,在你還沒有離開的時候,那時我們還剛剛在一起——又似乎在一起了很久。你喜歡站在窗前看外面沒有盡頭的風(fēng)景發(fā)呆,有時也會拿起畫筆把窗外布景般的小鎮(zhèn)畫了又畫。時間的齒輪碾過,晴空的幕布換成了夜色,把太陽摘下掛起月亮,你會對著月亮回憶一些從前的事情。從前的事情,連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打出生起我們就在一起了,就生活在這里,過著重復(fù)而單調(diào)的生活。你說又好像不是這樣,你總能想起我站在你窗下的樣子。那時候你的頭發(fā)很長,可以從二樓一直順延到我的手掌。我望著你的時候眼睛里有大片大片的水氣升起,你就這樣融化在我的目光里,將那些游離脫得一件都不剩下。
還有什么呢,我記不起了。記不起自己為什么來到那里,也記不起自己為什么要出來找尋。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行走在干裂的無人區(qū),路過了一個又一個相同的風(fēng)景,相同的小鎮(zhèn),還有相同的你。
而你還是離開了,和之前設(shè)定好的一樣。你饑餓,在你虛構(gòu)的幻想里。我不斷地行走不斷地在小鎮(zhèn)里生活,在夏日的暖陽里堆一個雪人,做成了你的模樣。我迷戀著關(guān)于你的記憶,卻愛上了另一個不屬于你的腳步聲——這些都是不可觸及的,我始終都還是一個人。
青年指著二樓那扇敞開的窗對我說,當(dāng)時我就是這樣來到那個小鎮(zhèn)的,就是站在這個位置,抬眼就瞧見了窗子里的她。
我看著照片里的小鎮(zhèn),竟也是同樣的此處復(fù)制的影像。只不過那不是青年的小鎮(zhèn),也不是我們的小鎮(zhèn),因為它們都少了你,一切便都沒有了意義。
盡管所有的東西都還是那樣的熟悉。
我拒絕相信。
我們在這個沒有名字的小鎮(zhèn)里住下,把淋濕的衣服掛在窗前,遮住了陽光,于是小鎮(zhèn)就這樣迎來了它的黑夜。青年把女人照片放在了桌角,方便隨時起身都可以拿到。就在那時我突然間仿佛又嗅到你存在過的氣息,恍惚般一閃而過,但又很快消失了蹤跡。
而我仍然覺得干渴,可我又是這樣的寂寞。
寂寞的夜里恰好響起了如雷的鼾聲伴著凌亂的腳步,像是一頭困頓的野獸。青年覺得奇怪,我說那只是隔壁的胖女人剛剛睡醒,起來發(fā)泄她無處放逐的想法——她很饑餓。青年說我這里還有一些干糧,可以送給她吃。我搖了搖頭說沒用的,她的饑餓是永恒的,因為她告訴過我,這虛假的世界無法填飽她的渴望。她不滿足,想要絕對的自由,卻最終被物化的饑餓給牽絆。她永遠都走不出,所以被永遠地困頓,以及她不可名狀的想法。
那些想法著實詭異,因為她告訴過我,她曾親眼見過一團墨黑色的雨云向遠天外未知的地方逃竄,只是從不遠離。她說這生活其實本就是個圓圈,我們不停地在平行的時空里重復(fù)著相同的事情。沒有人來過,也沒有離開,不曾有過生命,也終究無法墮入死亡。
說得再明白些,我們都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為了反抗從而最終消解存在。
到頭來,都還是不存在的,是么?青年問我。
也許吧,這個誰都說不好。
你相信不可抗力的存在么,比如一些設(shè)定好的假象。
不,我拒絕相信——但我絕非無神論者。
那你一定相信荒誕了。
這是生命本質(zhì)的東西,不需要去相信,只是許多人都不愿意承認。就好像你上街去買東西,在超市貨架的轉(zhuǎn)角處邂逅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正是自己中意的類型。你拿了一卷衛(wèi)生紙想上前去打招呼,卻在這時候突然有了屎意。你知道這種感覺也許并不詩意,但的確又都是我們不得不做的。至于我為什么要給你舉這樣一個蹩腳的例子,是因為我想給你證明荒誕。而證明荒誕的過程本身就是荒誕的,它存在卻不需要被感知。
你在諷刺我。
沒,我只是覺得你很像另一個我。還是和我說說那個女人的故事吧,我指了指放在桌角的照片:我很想知道那里的生活是什么形狀的。
其實很多東西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沒辦法用足夠的語言去闡釋。那樣的生活是平淡的,沒有波瀾,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站在窗前發(fā)呆,有時也會光身子穿著我的襯衫。我望著她的背影,以為自己會有許多想法,可是到頭來腦子空空沒有任何除了欲望以外的沖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想法到哪去了——你知道的,我從前有許多的想法,一些轉(zhuǎn)念而過的紅的還有綠的顏色。在無聊的時候,我會下樓出去走走,沿著馬路順延的方向,看那些重復(fù)的景色,走累了就會徑直上樓,這時她一定還在窗前站著。我曾認真思考過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算不上是曖昧,或許用冷漠來定義會更好些。有一段時間,我一度堅持地認為自己徹底迷失了,也只有在我們做愛的時候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她的需求漸漸大了起來,每到興起的時候都會撕咬我的身體,像野獸一樣,用饑餓的方式為自己帶來更大的刺激。那并不是她平時安靜的樣子了,她會瘋狂地喊叫——是我唯一可以聽到的她的聲音。你也許很難相信,我們之間是從沒有過一句對白的,我甚至沒能聽過她講過任何一句話,雖然她并不是一個啞巴??晌野l(fā)誓我是絕對愛她的,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動搖過。
我問他,除了這些,你還記得些什么?關(guān)于你自己的。
徹底忘了,沒有來由,但我好像是一個作家。
青年是一個作家,流浪在一些無處流浪的邊緣,帶著許多無端的情緒和虛無。那些東西讓他覺得抵觸,在很多時候,他甚至忘記了懷疑。他說這很像他正在寫的一個故事,故事講一個人徒步穿行過碾子山西南部的無人區(qū),追逐一片墨黑色的雨云。在路上他會邂逅一個背著行囊的青年,青年去尋找一個不存在的女人,于是也勾起了他一段不存在的回憶。那里有無限多的交集,是許多可能的以及不可能的幻想,抑或正在沉溺著的莫名的情緒——從無關(guān)任何悲傷。
而這也著實讓我悲傷。我想起了我們的小鎮(zhèn),正躲藏在別處的此刻的地方,我路過你的窗口,看見窗前你的頭發(fā)從二樓一直觸摸到我的手掌。我叫喚你的名字,聽你用高跟鞋在地板上踏出愛情的節(jié)奏。那些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包括我幻想中的你,那樣的影子像小鎮(zhèn)里重復(fù)的風(fēng)景一樣被無限地延長,一如你光亮的頭發(fā)。
它該像我望著你的視線那么長,也應(yīng)該像我思念你的時候那么重。
我問青年,故事里的女人為什么而離開?
青年笑了笑說,她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
和你之前設(shè)定好的一樣?
不,是和你之前設(shè)定好的一樣。
可這沒有任何緣由,也沒有結(jié)果。
故事本身就是一個虛構(gòu)的事實,不需要緣由,也不需要結(jié)果。
你愛她?
她是誰?
我不知道。
誰知道呢。
我在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那個青年已經(jīng)離開。我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遠天外那片雨云仍然還在,只是小鎮(zhèn)里無端地下起了淡粉色的雪。雪落在地上,開起無數(shù)朵紫紅色的花,然后就很快融化,不留有任何濕潤的痕跡。
那剛好是早上的七點,我豎起耳朵,卻沒能聽到樓上的腳步聲。隔壁的胖女人下了樓,依舊穿著她那件褪了色的大紅睡裙,提一個籃子,抬起手接無根的雪花。
我不知道這樣的設(shè)定有著怎樣的寓意,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很久之前,還沒有遇見你的時候,也曾寫過一個奇怪的故事。這時我發(fā)現(xiàn)青年的照片遺落在桌上:紅墻青瓦的小鎮(zhèn),里面站著一個穿白裙的姑娘。她的頭發(fā)很長,就這么在風(fēng)中飄著,飄向照片以外看不見的地方蕩漾。
我知道那個青年一定會再回來,因為照片還在我的手上。
而這個不存在的姑娘,她曾站在不屬于我的窗外,用高跟鞋踏出世上最美妙的節(jié)奏。如你翩翩而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我看著你從美麗變作憔悴,被那些無端的想法不停地強暴,變得臃腫而狂躁。
可那些東西,卻一直都還沒有來到。
而我是如此地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