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其實也不算老,80后。要是80后的人,正當風(fēng)華正茂,但土木結(jié)構(gòu)的80后房子,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破敗不堪了。即使它搖搖欲墜,也充滿了深刻內(nèi)涵。它是我童年的搖籃,也是我們顛沛人生的記錄者、見證者。盡管我已有了新家,心卻常常以飛翔的姿勢抵達目所不及的老屋,如果給我一個理由忘記,那就是隨我一起遁入天堂……
據(jù)說東方女人對娘家的心理依賴深入骨髓,無可救藥,無論她的婚姻如何,無論她的財富怎樣,父母親的家,永遠是她的避風(fēng)港,甚至是百科全書,由此可見,為老屋寫一段文字,情有可原。
風(fēng)殘燭年的老屋
深秋,父親的祭日,一個夕陽暈醉的傍晚,攜久別老家十年的母親,來到了這個養(yǎng)育過我的家。
這個“家”,實際上成了貯存廢舊物件的地方,斑駁陸離,體無完膚。鑰匙一直由鄰居大哥保管著。打開上銹的鎖子,推開門的一剎那,女兒脫口一句 “還是姥姥家的味道……”,刺激了我某個敏感的神經(jīng),翻江倒海般的滋味涌上來,傷感、悲痛像圖釘一樣扎進心里。
潮濕的房間,地上長滿了青苔,借助一絲光線,依稀可見完美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的大蒼蠅,懸掛在大衣柜上面的墻角。女兒拿了數(shù)碼相機,在陰冷的屋子里拍照。
母親立在衣柜前,絮絮叨叨地說,這個柜子上的水銀鏡,是你姥爺坐在毛驢車上,用氈裹著從縣城抱回來的,就怕一路顛簸打碎了。女兒好奇地說,打開來看看里面有沒有寶貝。母親說,哪里來的寶貝呢,里面是你姥爺穿過的一件棉衣,再就是些亂七八糟。
母親一面說著一面找鑰匙。我說,鑰匙早就丟了吧。母親回答道,不會,就在那個茶葉盒子里。
果然,在寫字臺上盛茶葉的硬紙盒子里找到了衣柜的鑰匙。
雙開門的衣柜,各有兩把鑰匙,不打折扣地幫母親開了柜子。離開這個家,只彈指,不敢一揮,十年還是沒了。十年間,那么多是是非非都忘了,只有我們長年累月在電話里陪伴的母親幫我們記著;那么多該丟的或者不該丟的東西都丟了,母親仍然幫我們收藏著。
透過被蒿草盡情攀爬纏繞的老屋,猶見當年父母在家忙碌的身影,弟弟們打鬧的喧嘩,牛羊撒歡的欣欣向榮。還有月季兩三朵,各色菊花幾盆,倒掛金鐘一盆……檐前青石被滴水侵蝕,雖少了幾許大宅門里的奢華,卻也不乏溫馨和質(zhì)樸,同時也蘊藏著一個家族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生活在流年里改變,我們背叛的同時也詆毀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唯有母親替我們堅守著……夕陽漸漸消失,正如再也回不去的那些年,感覺就像一場節(jié)目已到劇終,幕布緩緩拉過來,掩蓋了一切精彩。
忠貞不渝的百花草
因老屋的鐵柵大門日夜緊鎖,那些被雨水沖進來、隨風(fēng)刮來的草籽,跋涉千里萬里來老屋的院子里落戶。
夏天隨工作組下鄉(xiāng)時,特意來老屋看了一次。茵茵綠草還有各色小花,像哈薩克族能工巧匠的繡花地毯,被院子里夏潮的特殊土質(zhì)精心滋養(yǎng)著,就是人工草場也未必如此旺盛、如此絢爛。
那些茂長的蒲公英、灰灰條、芨芨草、太陽花、艾草,還有油菜花等等,知名的不知名的,爬滿了所能爬上的旮旯拐角,不擇手段地瘋狂蔓延,就像頑皮的孩子,爛漫天真,爭先恐后地以強大的力量在水泥地縫隙、裂開的墻角、房頂上、屋檐下肆意綻放。
讓我肅然起敬的小草,我們不居住的這些年里,在家的每個角落,撒播芳菲。也許,花草知道我們不會再有第二個童年,也不會有第二個故鄉(xiāng)了。它們忠貞不渝地為被我們冷落的家園貼上特殊的標簽,花花綠綠,紅紅火火,以便我們歸來時還能感受生命的氣息。從這個意義上理解,我想為老屋的院子里開放的或者已經(jīng)走向生命盡頭的小草流很多很多感激的淚,澆灌那些意猶未盡的明媚,使它們長長長,使勁長高成天下一方永恒快樂的絕唱,長成一個季節(jié)不死的靈魂。
我弱弱地問小草,這是一種溫柔的自我囚禁嗎?之所以不能理直氣壯地追問,是因為與小草相比,人類要脆弱得多,冷酷得多,也無情得多,我們對小草不求回報的守候是有歉意的,至少,我要代表所有家人,向尊敬的小草們致以深深的敬意和問候!
其實,弟弟們陸續(xù)遷移到哈密的新家以后,就有人上門來買房子,出于根深蒂固的鄉(xiāng)土觀念,母親和弟弟執(zhí)意不肯出賣,結(jié)果這里就成了小草們詩意棲息的好地方。
母親小心地踩著衰草枯萎的枝葉,房前屋后看了又看。最耐人尋味的是后院里那些東倒西歪的棚圈的名字,什么花羊圈、黃牛棚、耷拉耳朵驢的槽,雪花母雞下蛋的窩……幾乎每個生靈都有特點、有名字。母親一邊自言自語念叨著,一邊探進半個身子挨個查看。其實里面除了鋪天蓋地的草、灰塵、蜘蛛網(wǎng),或許還有亂草叢里偷窺的老鼠,荒蕪得令人心寒。如果說有,那就是隨著母親叫出的名字,黃牛、花羊、雪花雞的影子在腦海里魚貫而出……
盤根錯節(jié)的白楊樹
在母親的眼里,老屋的每一個物件都是有故事的,就像那一排白楊樹也有來歷。
“這些白楊樹是你從學(xué)校里拿來,你爹種上的。”母親悠悠地說,并仰視十多米高的白楊樹。它們在空中泛著金黃,相互纏綿著。
沒錯,那些年,父親每年夏天都要砌院墻,砌得快,也倒得快。因為房子建在大河四渠泉水溢流的地帶,春天地下水上升,院子里毛驢車走過也會滲出水來,人走在上面,晃悠的感覺很玄妙。當初修房子的時候,隊長就建議父親把宅基地移到干燥的沙梁上去。父親看中老屋東邊的一片空地,說空地便于弟弟們停車,寧可不辭辛苦砌院墻,也不挪窩。后來,事實證明,父親的決策有前瞻性。
不知父親聽誰說,院子里種上樹就會把地下的水吸干,房子和院墻就有了安全穩(wěn)固的保證。剛開始插了些柳樹枝,結(jié)果全軍覆沒。后來學(xué)校購進五年齡的樹,校長特批了十幾棵,父親精心管護,施肥剪枝,不幾年,灼灼長勢迅猛,茂盛成林,院墻果然不倒了。大樹根深葉茂,不僅吸納了地下四周的水分,也招來了麻雀、喜鵲、布谷鳥,路過的大伯嬸子也要進來在樹下乘涼、聊天,院子里雞鳴狗吠,好不熱鬧。
母親賢惠好客,迎來送往鄰里鄉(xiāng)親,不在乎進進出出端茶送水。父親在樹下用芨芨草編筐子,編能編的所有,包括鴿子籠。這個畫面牽動了我躍躍欲試的寫作沖動,無奈筆力乏弱。假期,大樹下,惡補讀書不多的缺失,癡迷張笑天的《回來吧,羅蘭》。暗夜,為躲開媽媽催促睡覺的嘮叨,頭頂一床被子,拿上手電看至天明,又至夕陽西下,碎碎陽光斜斜穿過樹葉,灑在書上,晃得眼花。母親下地除草已歸,我居然忘了母親讓我也一起去除草。母親埋怨了一陣兒見我沒反應(yīng),順手將我捧著的書甩了出去??粗簌i展翅一般飛向房頂?shù)臅掖罂?,捶胸頓足,就像翻攪五臟六腑。那種傷筋動骨的痛,何以承受?父親無言,上了房,在鄰居的草垛上找到了書。破涕為笑的我拿了書依舊沉醉其中,不過,多少有了些收斂。立志做文學(xué)夢的我,感謝母親那紅顏一怒,若是當初投身進去,日后必將備受煎熬,不能自拔,每每想起就不寒而栗。
在生于斯長于斯也養(yǎng)育斯的村莊里,父親仙逝,老屋終究也會成為廢墟。想想經(jīng)年后,再也沒有吸引我的那一盞燈,再也不會有溫暖我的人為我做一切,遙望里,只??滔滦腋!酆捅粣勰贻喌陌讞顦?,盤根錯節(jié),猶如我的家族,更像我復(fù)雜、苦戀、破碎、無處安放的心,還有無法釋懷的眷戀依依……
寫到這里,心太痛,不能繼續(xù)…… 唯有老屋山一樣的念想在心中屹立,就像看完皮影戲里的《長恨歌》,散場時,悵惘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