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是一位神奇的作家,在與之相遇前,我還未曾發(fā)現一位作家能如此深情地抒寫對一座城市的記憶。他筆下的帝國曾雄霸地中海,橫跨亞歐非三大洲。土耳其的先祖西突厥人征馳于小亞細亞,他們是草原勇士,發(fā)跡于拜占庭和穆斯林國家的長期戰(zhàn)爭,終而攻取博斯普魯斯海岸城市君士坦丁堡——愛爾蘭詩人葉芝為之歌唱的“拜占庭”。十七世紀后成為歐洲列強角逐近東的犧牲品,文藝復興之星冉冉升起之日,就是奧斯曼帝國落日西墜之時。
十六世紀蘇丹統(tǒng)治下的伊斯坦布爾人崇尚奢侈,貪圖享樂。從波斯流傳下來的細密畫技巧經過反復錘煉,逐漸成為以鮮艷色彩和精美鑲邊著稱的貴族收藏藝術品。它曾鑲嵌在中世紀歐洲基督教徒的物件之內,繪制于為埃及法老陪葬的古卷之中,出現在祈禱書《古蘭經》的邊飾圖案之上。以昂貴的象牙、羊皮卷為畫紙,珍珠、藍寶石磨粉作顏料,大師們創(chuàng)作的細密畫插圖手抄本,輾轉流傳于不同的寶庫。一代又一代的細密畫家群體聚集于君王設立的畫坊,靠幾十年如一日的臨摹、重復前輩的經典作品來維系傳統(tǒng),以達到大師的尊崇地位。
奧爾罕·帕慕克對細密畫頗有研究,在寫作前,曾學習過繪畫,后來,他以此為素材創(chuàng)作小說《我的名字叫紅》,并于200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這部作品中,代號“橄欖”的兇手是畫坊一名杰出的細密畫家。他以藝術家特有的敏銳感知到了奧斯曼帝國的傾頹,這座城市終將成為廢都。他不能任憑傳承百年的藝術在他手中斷絕,他知道當時細密畫之所以能茍延殘喘,只是因為它的圖畫既能表達宗教信仰,又滿足了當時貴族們收藏的嗜好。一旦西方以達芬奇為代表的透視畫法引進,細密畫再無出路。這群早已被人遺忘的彩繪大師們,只能身陷畫筆和顏料堆中相擁而泣,在入侵者圍城之日,全世界只剩下這座城池,畫坊是他們的墳墓,他們親手繪制的細密畫是他們的陪葬品。細密畫家只能臨摹前輩大師們的作品,不能在繪畫中得到真正的精神滿足。這使渴望獲得自我風格的橄欖更加痛苦。融入血液的宗教意識使他不能完全喪失自我,頹靡的大環(huán)境卻加劇了他的折墮。
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是人類釋放欲望的途徑之一,因宗教而產生的細密畫卻是為安拉服務的工具。畫家之所見所聞都是創(chuàng)世者所賜予的,摒棄自我,皈依于安拉,細密畫家們的繪畫皆是透過安拉之眼看到的,“就像詩人描述他‘傾聽’從心靈深處浮現出來的詩文一樣,而神秘的是,這些詩文的權威性與完整性似乎自成一格,而與他無關。用華茲華斯的話說,就是以‘智慧的被動性’來傾聽” 。他們以終身為安拉繪畫、年老失明為榮耀,失明并不是一種苦難,反而是褒獎終生為真主奉獻的繪畫家們而賜予他們的最終幸福。他們在晚年失明中獲得心靈的寧靜,達到繪畫的最高境界,拋開塵世間的紛擾,畫出安拉眼中至純的世界。
橄欖迫切要求自我風格的形成,無疑成了保守派細密畫家的攻擊對象。謀殺保守派鍍金師高雅先生,完全是橄欖預想籌謀多次的場景。整個謀殺過程超脫了恐懼,仿佛謀殺者不是他自己,藝術家獨有的靈感和快感卻被謀殺的陰暗情緒所激發(fā)。作為一名伊斯蘭教徒,他對自我內心“惡”的覺醒產生了病態(tài)的自得。他渴望風格,如果擁有自我風格即是罪孽,那么橄欖為了使自我風格達成,不惜犯下真正的罪過——殺人。
帕慕克對于色彩所選取的欣賞角度是殘忍的,他用謀殺來刺激感官,取悅藝術,達到一種高潮般的極致效果?!俺缶驮诿赖呐赃叄慰拷鴥?yōu)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惡與善并存,黑暗與光明與共?!彼^的震撼之美并不在于謀殺的具體景象,因為觀看真正的謀殺之時,正常人不管是在視覺效果還是心理承受方面,都無法直接與美感取得聯(lián)系。帕慕克所營造的氛圍是從丑惡的主角中脫離出來的背景之美、暴力之美,這種美自成一體,與丑陋的現實世界毫無關系。
橄欖又是一名伊斯蘭教徒,出于宗教信仰憎恨著西方文明。“橄欖”這個名字本身即是一種象征,象征和平神圣,是真主的盟誓之物,為真主的明燈而燃燒。他心系西方文明,卻不堪忍受民族傳統(tǒng)藝術被架空,渴望表現自我,卻為伊斯蘭宗教信仰所困,藝術和信仰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矛盾體,橫亙在橄欖面前,“他對西方有多么熱愛,就有多么輕視,他不能將自己看成西方人,卻又為西方的文明而眩目,他感到自己被夾在這兩個世界之間” 。他的靈魂從此被割裂成兩半,一半是一千只翅膀覆蓋東西方世界的天使阿茲拉爾,一半是因高傲墮落,分隔東西方、最先說出“我”的撒旦。法蘭克西方畫派背后是緩緩上升的文藝復興,這浩瀚的人文主義光輝令為真主服務的細密畫家們渴望自我,正如文藝復興時期要求人性的回歸,而藝術,則是黑暗與光明、正義與邪惡、東方與西方、榮耀與罪孽的并存體,這些因素極致交匯、迅速碰撞而產生質變后,才能產出藝術。
橄欖的悲劇在于,作為向西方運動看齊的一部分,他對自己的國家和文化持深刻批判的態(tài)度,認為自己國家的文化不完全,甚至毫無價值。這就產生了另外一個非常深刻而又混亂的情感——恥辱。橄欖天才桀驁和冷酷瘋狂的矛盾氣質在少年時期就已形成,他在個人風格初步覺醒和宗教節(jié)制中飽受撕裂之痛,他是奧斯曼帝國大環(huán)境下培育出的真正藝術守護者,也是被大環(huán)境決然拋棄的時代受難兒。
這不是橄欖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歷史的縮影。面對新興的西方文明,細密畫這種與宗教緊密相依的藝術形式根基開始動搖,橄欖的目光投遞得很遠,卻看不到民族的未來,渴望將東西方文化同時接納融合卻找不到出口,這也并非他一人或幾人之力所能達成。在任何時代,陷入困境的天才都是東西方永恒的話題。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帕慕克本人的理想即是成為畫家,當他懷揣理想,掙扎于伊斯坦布爾這座繪畫藝術滑向邊緣的城市時,他筆下那些細密畫師結局悲慘的命運似乎就要重現眼前。即使在歐洲,梵高和高更都發(fā)了瘋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更遑論這個曾經強大一時的國度已在漫長的歲月中衰朽,其子民亦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怪圈,再也無法以曾經輝煌的藝術為榮。
帕慕克青年時期飽受此類困擾,家人告訴他:“如果不想成為建筑師或找其他謀生方式,你將成為那些神經兮兮的土耳其窮畫家之一,只能看有錢有勢者的臉色過活,別無選擇。你懂嗎?你當然懂。這個國家沒有人能光靠畫畫過日子。你會絕望無助,人們會瞧不起你,你的內心將飽受種種情結、焦慮、憤恨的煎熬,直到死去?!彼约盒≌f中的橄欖一樣,在進行一場戰(zhàn)爭,盡管他幾乎一開始就已明白,他不可能贏。他是一個人在進行戰(zhàn)爭,而且對手是隱形的、不可戰(zhàn)勝的。這個沉迷在憂郁中的城市令他眷戀又使他痛苦,沒有人捕捉到這座城市的情調、風格和靈魂,而他曾經無數次漫游其中,如此愛戀,如此寒冷。
帕慕克的內心有著一種童真的仇視,伊斯蘭教的火獄在他心中不時出現,他深藏的潛意識希望大火焚毀這座城市。帕慕克崇尚死亡美學,他深知自己的憂傷源于這座城市,如果這座城市焚毀,一切歸于本無,那么所有的哀愁、憎恨,都會被火焰洗滌,完成一次由死及生的涅■。人類對危險有著本能的恐懼,但帕慕克對火災的態(tài)度是熱烈的,他有“一股確切的欲望”,想去親自看大火。他的意識觀念中,毀滅是美,動蕩是美,廢墟是美,就如同波德萊爾身陷巴黎之時發(fā)出一聲愉悅的呻吟:“萬惡之都,我愛你?!?/p>
但當帕慕克不遺余力地描寫這座城市的大火,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天際線,甚至展示出一張張老舊的黑白照片,講述這座被西方當作客體的東方城市時,請相信他是愛它的。因為“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是因為它造就了今天的我” 。帕慕克的憂傷并非源于他懷念奧斯曼曾經的榮光,并非惋惜帝國四個世紀的霸主地位。他憂傷是因為他明白,伊斯坦布爾從此輝煌不再,他只能通過呼愁來緬懷帝國的曾經,呼愁已經成為了他一生的宿命,他既沒有辦法擺脫,也絲毫不想擺脫,因為這種憂傷正是他真正的食糧。
與《看不見的城市》不同,卡爾維諾的大腦更加松快機智,語言之間充滿著可圈可點的機鋒,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則如實得像素描一樣精細,他所描寫的每個細節(jié)就像一張網狀物中的一顆顆粒子,閱讀時不用費一絲一毫的精力琢磨,只需透過一粒一粒的敘述點,隨著他的筆觸,去觀察他為我們構建的伊斯坦布爾。每一粒敘述點串聯(lián)起來時,就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在合上書的瞬間直接噴灑在視網膜上。帕慕克字里行間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不解構,亦不重建,他安詳的眼睛看遍了伊斯坦布爾曾經的荒蕪和繁盛,東方與西方的矛盾和交融。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一個古老帝國的軸心被迫朝反方向吱呀扭轉時發(fā)出的悲鳴。也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在西方人眼中作為客體的東方是多么被動地憂傷著,正如他明白人們盛贊廢墟之美,卻無人愿意為廢墟長久停留。
加繆說,想要了解一座城市,無非是了解這座城市里的人怎樣活著,怎樣相愛,又怎樣死去。
此言不虛。
每當帕慕克的呼愁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擴散開來時,這種巨大的心靈之聲就會傳到世界的各個角落。這種聲音并非宗教性的召喚,而是身處伊斯蘭文化中所具有的共鳴。“我永遠不會忘記,當他轉頭再次望向窗外前,有一剎那深深望入我的眼睛——后來我也曾經如此看別人。他凄愴的眼神只有一個含義:如果你不做夢,時光就不會流逝?!?/p>
帕慕克借一個關于細密畫的故事,動手解剖土耳其這個古老民族的靈魂,代表土耳其人述說著文明被割裂和架空的痛苦。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蒼涼的氛圍,文化雜合令他們內心漂泊無根。他層出不窮地發(fā)掘這個城市的各種聲音講述這所城池,這些獨特的音色被他錯落有致地編排,構成了波瀾壯闊的華麗樂章,為小說呼愁的憂郁靈魂包裹上一層鮮艷的顏色,無聲無息地緬懷著帝國逝去的輝煌。這種蒼涼是奧斯曼帝國文明逝去的憂傷,文化歷史漸漸逝去的憂傷,西化改革失敗之后再也無法重塑憧憬對象的憂傷。痛苦是文明碰撞的必然代價。這種巨大的呼愁和感傷,體現在帕慕克小說和現實中的每一個土耳其人身上。
欄目責編: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