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尋找一種牧歌般的寫作方式，舒緩而自然地記敘自己年少時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用平實卻意味深長的低語，喚醒深藏于人們心中的民間經驗，使其散發(fā)出田園的芬芳和草木的馨香……

——題記

牧鴨的花癡姐

村咀上是一大片旱澇保收的水稻田。人們從資水上游的官道，同時也是纖道的沙石路上走來，過了我家門前的聯(lián)珠橋，往左一拐，就踏上了直通井灣里村的一條石板路。這是一條古道。石板早已經凹凸不平了，卻依舊光光亮亮，蹲身可照見人影。沿著石板路前行，穿過田壟，迎面是一座小山。山頂上卻有一個百米見方的大操坪。為什么不叫土坪而叫操坪呢？因為井灣里村的學校就修建在山頂上。也不知始建于何年，反正我父親他們那一輩，就在這一所學校里念過書的。井灣里人都稱它為學堂山。

前人真是會選擇校址哦。

校門口面朝資江，視野極其開闊。湯湯資水似從眼前東去，江上舟楫往來，一頁又一頁白帆，翻過來了，又翻過去了，纖夫和船夫的號子聲，亦聲聲入耳，無一不激勵著少年求知的上進心。

這時就分成兩條路了。一條是拾級而上去學校的路，另一條是傍著學堂山山腳蜿蜒進村的路。但是沒走上幾百米，又見到一座小山了。這便是關山。清一色的古樟樹，一棵挨著一棵，把石板路就擠得窄窄的了，把整座關山也遮得嚴嚴實實的了。難怪聽老人們講，當年有一隊日本兵想進村，到了關山口，就再也不敢往里走了。也有人說是關山里的土地神顯靈，攔住了鬼子。也許吧，關山里一棵三五人才能合抱得下的古樟旁，確實就有一座青磚青瓦砌成的土地廟。是一座古廟。從我能夠記事起，就沒有見這土地廟斷過香火。一縷一縷的青煙，一縷一縷的潮濕地氣，一縷一縷的草木馨香，交織著，飄浮著，忽聚忽散，便更加增添了關山的神秘呢。

學堂山和關山毗連著，就如同一陰一陽的兩個喉結，緊緊地鎖著里面的村子。難怪有人說，井灣里是資水中下游，也是湘中梅山深處的一方寶地哦。

井灣里確實有三寶，水井、關山、聯(lián)珠橋。

此說是頗有道理的。我家門前，也就是村口的雙拱聯(lián)珠橋，橫臥于湍急注入資江的株溪之上，接通著井灣里與外界的往來；進村咽喉處的森嚴關山，既阻擋過入侵的鬼子，也護住了井灣里的寧靜與和諧；而那三口水井，更是實實在在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井灣里人們。井灣里就是因水井而得名的。

相傳在幾百年以前，有一對夫妻從江西那邊逃荒過來，途中喜得一子，但因一路饑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嬰兒卻無母乳可吸，當他們來到向陽嶺下的水井旁，丈夫給妻子掬了一捧井水止渴，沒想到從此以后便奶如泉涌。夫妻倆即決定在此開荒拓土，安家落戶。這就是我們井灣里廖姓的祖先。是耶？非耶？但井灣里人確實是得益于這水井的。

有俚語說得很形象：彎溝直溝都流水。不腐的流水是鎖不住的。一條同樣是用青石砌成的小小渠溝，就傍著蜿蜒的石板路清清淺淺地滑過來，水面上偶爾還漂浮著幾片或麻麻點點，或潔白潔白的水鴨的羽毛呢。這一定是花癡姐又在上村的田壟里放鴨子了。那就繼續(xù)沿著石板路，也沿著青石砌成的小小渠溝往里走吧。剛走過關山，里面便豁然開朗了。道路的兩側，依舊是平平整整的稻田。一棟又一棟的青瓦木屋，全依著兩面的山腳而建，錯落有致。三百多戶人家，三百多縷裊裊升騰的炊煙，一日三次地飄溢著，交結著，飄溢的是寧靜，交結的是和諧。

花癡姐家就住在水井的近旁。

這是井灣里的最深處。是一棟少有的大木屋，有七縫六間，兩側還帶著偏廈。花癡姐的父親是土改根子，井灣里的第一任老支書。這棟木屋是60年代初建的，算是翻身做主人后的成果。木屋坐北朝南，屬于向陽門弟。過了關山，一直往里走，大概三里多路，就到了花癡姐家的門口。左邊是花癡姐家，右邊是上向陽嶺的山坡。有人數(shù)過，從山腳到向陽嶺山埡，共有660級青石臺階。山埡那邊，就是龍?zhí)拎l(xiāng)的地域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奢侈的一條古道呢？我曾經問過奶奶，可奶奶也只是含糊地說：“是因為我們這一帶盛產茶葉和棕片吧。”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古時的官道，也是一條商道。

還有就是花癡姐家近旁的那三口古井，也不知到底始修于何年。井沿也是用青石砌成的。上面還鑿有蜈蚣的圖案。那一定是鎮(zhèn)水妖的吧。三口古井呈梯形，一字排開，上頭第一口，是飲用水井；第二口是洗菜水井；第三口是洗衣水井。同樣都是冬暖夏涼的水質。井沿與井沿之間，相距一米多寬。洗衣水井的出口處，就是隨石板古道一路蜿蜒的小小渠溝的源頭。村里以及關山外面村口的稻田，都是由這井水灌溉的。從來沒見干涸過，也沒暴漲過。村里殺年豬或辦喜事的時候，十多人輪流擔水，分明是快見底了，但只要歇一袋煙的工夫，清清冽冽的水又漲上了井沿。卻沒有人想到要向有關部門申報什么地質奇觀，或許根本就是不想去申報。名聲大了，反而就毀了。井灣里人是從來都不好大喜功的。他們只習慣于過平平靜靜的日子。

一年春天，村里來了一個青皮后生，年紀與花癡姐差不多，是新任村支書建忠叔領進村的。說是從省城里下放到我們村里的知識青年。姓卓，名不群。還說他父親是省城里的一位農畜牧專家。

卓不群被安排在花癡姐家。老支書特別好客，還專門給卓不群騰出了西廂的兩間房子，并囑咐小卓就與家人一起同餐。卓不群是學習水鴨孵化和養(yǎng)殖的在校研究生。而井灣里有幾百畝連片的稻田，還有村口的一大片河灘，確實是養(yǎng)殖水鴨的最佳地方。但花癡姐知道后卻罩上了一臉的憂郁?！坝謥砹藗€養(yǎng)鴨的。又來了個養(yǎng)鴨的?！被òV姐嘟嚕著便獨自出了家門，手里拈著一枝鮮紅的桃花，癡癡地立在井沿邊，對著清清冽冽的井水照自己的身子。

花癡姐本名叫杏花，我們原先叫她杏花姐，是老支書的小閨女。她有兩個哥哥，大哥在部隊服役，當上了副團級軍官，二哥在縣城教育局工作，也當上了股長。杏花姐原本是很漂亮很伶俐的姑娘。瓜子臉，畫眉眼，皮膚白白凈凈，一對辮子蓄得老長老長，是井灣里的一枝花呢。卻在前幾年突然就癡了，手里一年四季拈著一枝鮮花。春天拈桃花李花，夏天拈蓮花蘭花，秋天拈桂花菊花，冬天就經常去踏雪尋梅花呢。并且見到年輕男子就傻笑，還口中念念有詞：“鴨子，走了！鴨子，走了！”令人奇怪的是，花癡姐卻遠遠地躲著卓不群?；òV姐的母親當然是明白自己女兒心思的。女兒并沒有癲，也不叫癡，她只是魂魄暫時沒附在身上，像天狗食月一樣，也被狗叼走了。女兒的魂一定會回來的。原來花癡姐就曾經愛上過來井灣里放牧鴨子的一位年輕人。

那時杏花姐還只有十五六歲，正是春花含苞的年齡。一年秋天，剛收割完晚稻，井灣里空曠的田野里就嘎嘎嘎地來了一群鴨子。應該有好幾百只吧？有麻麻點點的麻鴨子，也有潔白潔白的鴨子，鋪天蓋地似的，一頭扎進剛剛收割后的泥田，啄食著遺漏的谷粒，也啄食著泥漿里的田螺。緊跟在鴨群后面的，是一個像半邊月亮的大竹棚。到了村里的一個寬敞處，半邊月亮的竹棚便停止了移動，并且穩(wěn)穩(wěn)地立在平整的地面上。杏花姐剛吃過午飯，收拾打扮后正趕著到離村里六七里地的小鎮(zhèn)唐家觀去，她原本是要去小鎮(zhèn)上買頭飾的。迎面碰上這么大一群鴨子，她就停住了。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鴨子呀！讓她更感到新奇的，還有那么大一個移動的，像半邊月亮的竹棚。杏花姐剛一立腳，竹棚里就猛地鉆出一個人來。居然還是一位蠻時尚的年輕人。兩人目光一碰，杏花姐的瓜子臉就嚓地紅了。

那一天，杏花姐就沒有到小鎮(zhèn)唐家觀去買頭飾了。

她就裝成是無所事事的樣子，在石板路旁，在田埂上，一朵一朵地采摘野菊花。其實一雙畫眉眼卻總在偷偷地看著田埂上伺候鴨群的那一位年輕人。確實是井灣里的年輕人無法相比的。高高挑挑的身材，著一身草綠色的軍便服，褲腳挽齊膝蓋，尤其他手中的一根趕鴨群的竹竿，一頭纏著紅纓，一頭兌著一柄小鐵鏟?！班馈_羅羅！嗬——羅羅羅！”身子一俯一仰，一俯一仰地挑起田泥，驅趕著落在后面，或走散在左右的鴨子?？吹萌肷駮r，杏花姐居然一腳就踩進了泥田。趕鴨群的年輕人真是眼明手快，幾跳幾蹦就來到了杏花姐身旁，輕輕一拉，就把濕身的杏花姐拉上了田埂。

一對年輕人就是這樣認識了。

連續(xù)幾日，杏花姐就天天陪著趕鴨人。為了掩人耳目，杏花姐照例假裝著采野菊花，只是時不時上前和牧鴨的年輕人說一說話，但年輕人的心卻是相通的，每天清晨，趕鴨人早早地起來，從圈養(yǎng)鴨群的竹篾圍欄中撿拾鴨蛋時，總會挑出十來個綠殼的橢圓形鴨蛋，放在半月形竹棚里的床擋頭。原來那扛著走的竹棚是既當房又當床的。然后再找機會送給杏花姐，并且還告訴杏花姐說：“這橢圓形的綠殼蛋，孵化出來的保準都是母鴨！”

“要全是母鴨了，那來年的鴨蛋還能孵出小鴨來么？”

“……”

杏花姐輕輕地一聲問，倒把看似時尚的年輕牧鴨人給問住了。老半天，他才輕輕地應了一句：“我明年還會來啊！”

然而，一年過去了，牧鴨的年輕人沒有來，兩年過去了，牧鴨的年輕人還是沒有來……

倒是杏花姐，年年麥熟季節(jié)，就總是會小心翼翼地守著家里孵小雞的母雞，一守候就是20多天，硬是等母雞孵出小雞來她才松了一口氣，因為，她硬是吵著鬧著要娘允許在雞蛋中放上了10個鴨蛋的。但令杏花姐傷心的是，她眼看著母雞陪著毛茸茸的小雞和小鴨從雞窩里跳出來，一路覓著食時，小鴨子就紛紛地跳進了泥田……

杏花姐好看的畫眉眼眶里，便蓄滿了盈盈的淚水，欲滴未滴，口中喃喃地說道：“鴨子，走了！鴨子，走了！”其實是她的魂跟著牧鴨子的年輕人走了。幾年來，杏花姐每年都會在母雞孵小雞的季節(jié)里，守候著母雞孵出小雞小鴨來。她始終相信，只要有鴨子在，牧鴨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回井灣里來的。如今，她家里早已經是水鴨成群了，杏花姐就成了牧鴨女。她也只有在放牧鴨子的時候，精神才是正常的，安安靜靜地回歸為淑女。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井灣里的少年伢妹子們，就已經改口稱她為花癡姐了。

花癡姐還正在井沿邊癡癡呆呆地對著清清冽冽的水井照自己的影子呢。她看見了著草綠色軍便服的年輕人還在田壟里放牧著鴨群么？雙目幽幽的，好看的瓜子臉上也蕩開了紅暈……

“嘎——嘎嘎嘎！”

忽然就傳來了鴨子的歡叫聲?；òV姐的心就一緊。忙循聲望去，這才記起一定是圈養(yǎng)在自家木屋擋頭的那些寶貝水鴨在呼喚她喂食了。花癡姐趕緊就收住了心思，慌慌張張地往家里跑去。這時剛剛春插不久，田里的禾苗還沒有扎穩(wěn)根須，至少在十天半月內是不能放牧鴨子的。老支書就專門為寶貝女兒的寶貝鴨子，也同樣用竹篾條編織了圍欄，把鴨群圍養(yǎng)在木屋東廂的一塊空坪里。

待花癡姐氣喘吁吁地來到木屋擋頭時，卻被眼前一幕給怔住了：有人已經在給鴨群喂食了，居然也不嫌臟，站在了圍欄的中間，而且鴨子們對這個人一點也不感到陌生，還拍著翅膀擁著他，用扁扁的咀去親他的褲腿……他便勾下身去，隨手抱起一只潔白潔白的鴨子，把鴨子攬入懷中，用手輕輕地撫摸它的羽毛，并從頭到翅膀到尾巴到腳趾到腳蹼細細地看了個遍，奇怪的是，鴨子到了他的手中，就如同一個溫柔十足的乖孩子，只偶爾嘎嘎幾聲，像與他對話似的。末了，他便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白鴨，又順手抱起了一只麻麻點點的麻鴨子來，照例重復著以上的動作……

“這個人不就是剛來我們家的知青卓不群么？”

花癡姐苗條的身子微微一顫，魂魄居然就在這顫抖的一瞬間回到了身上。以前的事情一下子便變得模糊了。不，或許根本就是把眼前的這個青皮后生，當成帶走她魂魄的那一位牧鴨的年輕人了！她想上前去向卓不群打個招呼，但又遲疑著沒有邁開腳步。花癡姐只輕輕地咳了一聲，瓜子臉就紅得像手中拈著的桃花了。

“您好！”還是回過頭來的卓不群主動先打招呼。

“呃。您好！”花癡姐禮貌地應著，也終于來到了圍欄邊上。但平時見到她像蜜蜂見到了鮮花一樣嗡地就圍過來了的鴨子們，此時卻如同沒見到她似的，全都擠擠挨挨地只圍著卓不群親熱去了。靈魂附體了的花癡姐卻一點也沒有感到失落，反而還很是開心。她是真的開心。鴨子們真正的主人又回來了哦。

卓不群安頓下來后，并沒有同生產隊的社員們去田間地里一起耕種，而是專門從事人工孵化鴨崽的科研活動。完全恢復正常了的花癡姐，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最佳幫手。

西廂擋頭的偏廈里，老支書已請來木匠完全按照卓不群的意圖隔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小房間，又做了一排上下兩層的木架子。還帶著卓不群和自己的女兒去小鎮(zhèn)唐家觀，并親自找到供銷社主任討了10來個紙箱，那也是卓不群開在清單上要求配備的孵化小鴨的工具。

太陽從向陽嶺的山埡間冉冉升起，春日的暖陽越過屋檐口，一束一束的光斑跳著，閃著，兩個年輕人早已把幾十只鴨子趕進了青翠的田壟。此時卓不群和花癡姐就正在堂前的臺階上搗弄著紙箱。紙箱不大，長兩尺，寬一尺五，只見他倆的腳邊各放了一小碗糯米糨糊，小心翼翼地在給紙箱的四角處裱著紙條呢。卓不群說：“凡是有可能透風的地方都要裱上啊?！被òV姐像一個小學徒，虔誠地看了看卓不群，又誠懇地點了點頭。

“先就只裱好這兩只箱子吧?！?/p>

“就兩只？”

卓不群展眉笑笑，“就兩只！”然后就告訴花癡姐，“我們先只是做實驗，等成功了，再到畜牧局去采購良種鴨蛋，那時候才能成批孵化呢。”

花癡姐就把裱好的那一只紙箱遞給了卓不群，讓他拿到禾場坪里的木架上去曬干，自己就旋風般地進了灶屋，等卓不群剛把紙箱擱到木架上，一杯浮著盈盈毛尖的綠茶就遞到了卓不群的手中。卓不群接過熱氣騰騰的新茶，輕輕地吹了一下，又美滋滋地抿了一小口，“呃，這水真甜?！彪y怪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井灣里的人美，心更美。不像自己生活和學習的那個城市，兢兢業(yè)業(yè)搞科研的父親無端地受批判，自己的研究生學業(yè)也只完成了一半就被清退出了校門……要是自己能有幸一輩子生活在這里，該多好！不是也能過上像陶淵明一樣的神仙日子么？只是這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就藏在心里，暖暖的，卓不群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和舒坦。

快到中午了。卓不群就把曬得暖暖的紙箱從木架上取下來，然后就手把手地告訴花癡姐一層一層往紙箱里鋪棉花。鋪上了厚厚的一層棉絮底以后，又就著陽光一個一個地照鴨蛋，還告訴花癡姐如何辨別啞蛋和雙黃蛋。“這啞蛋和雙黃蛋是不能孵化鴨崽的。”卓不群說著，又輕手輕腳地把挑選出的鴨蛋依次放進棉絮里，然后又鋪上一層厚厚的棉絮，又放了一層鴨蛋。

“最多不能超過三層的。”卓不群說。

他一邊比劃，一邊傳授自己從書本上學來的知識。

花癡姐就知道了，紙箱里一定要保持著38—39度的恒溫，每隔7—8小時翻動一次鴨蛋，以保持鴨蛋溫度的均勻，待孵化到19天的時候，還得把所有鴨蛋的頭向上放著，周圍用棉絮固定好。這時就一點也不能馬虎了，得每隔1—2小時涼一次蛋，因為隨時都可能有小鴨崽啄殼了?；òV姐還知道了，剛出窩的小鴨崽對溫度是很敏感的，在頭幾天最好也能夠保持在30度左右的室溫，還有就是剛出殼的小鴨崽消化系統(tǒng)是不健全的，不能多給水喝，水喝多了會拉稀，嚴重時會把屁眼也堵死了……

花癡姐仿佛在一日之間就成為孵化小鴨崽的專家了。

一陣傍晚的熏風緩緩拂過，門前的桃樹上就有了三瓣四瓣花朵飄落下來。花癡姐拾起桃花，又抬頭看了看桃樹枝頭，倏忽就發(fā)現(xiàn)已有了細細的桃果呢。此時，卓不群就站在離花癡姐家不遠處的水井旁，他剛剛洗過雙手，不知怎么目光就投向了淌著清清冽冽流水的渠溝。卓不群就這么呆呆地望著，心里頭也似乎有一股暖流在徐徐地淌著呢。稍一激靈，不禁就想起了那一句“水到渠成”的成語來。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春夏之交的夜晚，螢火蟲打著小燈籠一閃閃地照著回家的路。

是的，該回家了。卓不群喃喃地說著，便懷著惴惴的心情，趨步向亮著煤油燈的花癡姐家走去。

檢漏的袁瓦匠

井灣里坐落在資水中下游北岸。若按地域劃分，屬于湘中梅山腹地。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自然村。村里多為雙層木屋，樓上堆放雜物，樓下住人，一般都是四縫三間，兩檔各有偏廈。其布局頗為講究。居中是堂屋，沒有鋪樓板也沒有架設樓枕的，是家里作紅白喜事時擺放酒席或舉行婚喪禮儀的唯一場所。兩側東廂為大，西廂為小，各有一進兩間住房。東廂進門頭一間是主臥室，為當家人所住，里面是輔臥室，為老人房；西廂的兩間次臥室則是兒女住房。還有一間專門的客房，那就是堂屋里面的一間長條形臥室。也偶爾能見到五縫四間或六縫五間的大木屋，那是大戶人家。全村也就十來戶。

所有木屋，全蓋著一色的青瓦，于是就有了一首民謠：

木屋蓋青瓦，

落刀也不怕。

一年一檢漏，

百載屋不塌。

青瓦的結實和木屋的牢靠，也就由此可見一斑。但必須得一年一檢漏，檐條及樓板是經不起雨水浸泡的。在我們井灣里，檢漏是一門手藝，叫瓦匠。村里卻很少有人學瓦匠，“不怕賣苦力脊背壓垮，就怕上屋頂檢漏翻瓦?！币驗槌Ｄ觑L吹雨淋，瓦隙中青苔、壁虎、毛毛蟲什么都有，做瓦匠實在不是一個好行當。但事情總有例外，袁瓦匠就一直包著我們村里的木屋檢漏。

袁瓦匠是資水中上游新化人。聽說曾在部隊里服過役，是一個消防兵。只是因為年輕輕浮，想打首長安排在消防支隊辦公室做文秘工作的一位漂亮女兵的歪主意，故被罰回了原籍。從此落了個好色開除的壞名聲。一氣之下，他就干脆做起了瓦匠。也正好，翻墻上屋是他的拿手好戲。每年秋收過后，袁瓦匠就成了我們井灣里的?？汀?/p>

袁瓦匠是個很受歡迎的手藝人。尤其是受家庭主婦的歡迎。因為袁瓦匠好打發(fā)，易伺候。只要哪家嫂子或閨女灌幾句甜言蜜語，袁瓦匠心就軟了，肉就麻了，飯菜差一點，能管飽就行；工錢少一點，能過得去也就算了。一來二去的，袁瓦匠就和我們井灣里人混得滾熟了。慢慢地，也就沒有誰把他當外人看。袁瓦匠終于在異鄉(xiāng)找到了溫暖，找回了尊嚴。人也就越來越精神了，越來越放肆了。他總是吹著口哨上屋，吹著口哨下屋，成天笑哈哈的。袁瓦匠成了一個快樂的青年。

又是一年秋收后。田壟里空空曠曠的，一群又一群小麻雀，就在還未來得及回收的稻草堆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的雀語無人能懂。這是我們放牛伢妹子們最省心的好時光。早早地起床，把牛們往田壟里一趕，便三三兩兩地湊到一起，或到堂屋里的磨磚地上玩打坨螺，或樓上樓下的玩捉迷藏。借我奶奶的話說，“你們哪，簡直就是一群飛天的蜈蚣！”也有大人忽然就想起了什么緊要事似的念叨：“這袁瓦匠也該來了吧！”這樣的時候，我們就常常發(fā)現(xiàn)，屋后鄰居王奶奶家的禾場坪里，她的女兒玉梅就總是時不時右手搭在額前往上游的纖道上張望。她也是在盼望著袁瓦匠來家里檢漏么？

袁瓦匠果然就來了。還大包小包地帶了蠻多新化的特產。有筍干，有魔芋干，有豬血丸子。還有一個小布包，里面軟軟的，他沒有打開。因為我們家就住在聯(lián)珠橋旁，是進村口的頭一家，按照慣例，袁瓦匠每年來我們井灣里，頭一兩天就在我們家借宿，也是從我們家最先開始檢漏。袁瓦匠是快煮晚飯的時候到的，正好就分了一小部分新化特產給我奶奶，“您老就嘗嘗鮮吧。每年過來盡給您老添麻煩！”奶奶也并不推辭，笑笑地說：“你一個光棍男人，這肯定是花錢買的吧？”說話間，王奶奶家的女兒玉梅就到了，手里拿著一只細篾織成的小簸箕，人未進屋，聲音就飄過來了：“廖伯母，要向您借一升晚飯米呢！明天一早碾了就還給您的?！蹦抗鈩偤镁团c袁瓦匠的目光相碰，卻還裝成根本就不知道袁瓦匠已經在我們家似的，忙不好意思地說：“哦，袁師傅您是什么時候來的??？”袁瓦匠就故意大聲地回答：“才來的。才來的。我還正要去你們家看看王伯母哩！”奶奶進房間給玉梅姨去打米的時候，袁瓦匠就偷偷地把那一包未打開的軟軟的東西塞給了玉梅姨。好像隱約聽見是一緞什么布料吧。我才懶得聽他們嘀咕呢，坨螺在堂屋的磨磚地上溜溜地轉著，那才是我要管的大事。

瓦匠活確實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像我們家那樣的高房子，一個樓梯根本就搭不到房檐上去，得用兩個梯子連著，在連接處用棕繩一個箍一個箍地捆緊捆牢實后，得三五個男人合力才能把梯子搭上檐口，人沿著梯子一級一級地往上爬時，梯子一閃一閃地，像隨時都有可能斷裂。袁瓦匠畢竟是當過消防兵的，爬起樓梯來輕手輕腳，像個猴子，一天溜上溜下四五趟，絲毫也不吃力的樣子。不過有時候小便時，他也懶得下來，看看前后無人，掏出家伙就射在青色瓦溝里。萬一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袁瓦匠就嬉皮笑臉地說：“先試一試水，免得沒檢熨帖，真下起雨來漏水就麻煩了。”村人們就只是笑一笑，若是碰上了調皮的后生，也會偶爾補一句，“千萬莫讓人家玉梅看見啊，惹得她夜里做花夢，你可就回不得新化哪！”袁瓦匠也不駁斥，一臉的傻笑反而偷著樂。

玉梅就是玉梅姨，是一個活寡婦。家里就一個老母和一個兒子。男人是招婿過來的，據(jù)說就是資水對岸竹灣鄉(xiāng)的。他姓黃，名書勝。有一次聽村里人議論過他，“什么黃書勝呢，根本就是只黃鼠狼！”還有的家里甚至拿他黃書勝當反面教材數(shù)落男人：“有狠的，你也做一只黃鼠狼??！肯定會不得好死！”

原來，黃書勝招婿到玉梅姨家的第二年春上，與同村的幾個男人駕毛板船去武漢后，分得一大摞票子就開溜了。有人說他是在漢口又招了婿，女方是個有錢人家，黃書勝投靠人家吃軟飯去了；也有人說他是不想再回井灣里，留在了花花世界的漢口跑單幫做生意。反正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剛好那時候玉梅姨在家生了孩子，等滿月后她一個婦道人家?guī)Я吮P纏去漢口找男人時，已經早就無影無蹤了。如今，連父親是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的兒子黃望郎已經六歲，過了年就要啟蒙上學了。袁瓦匠倒是很同情玉梅姨的，要不他特意從老家新化帶來的東西只給我們家分了一小部分后，全都送給了玉梅姨呢。有人就想湊成好事，成全袁瓦匠和玉梅姨；但更多的人都表示反對，說是玉梅姨的男人雖然是個混賬家伙，但他們畢竟是拜過堂，擺過喜酒的，還在鄉(xiāng)政府領過結婚證呢。就有好事者編出了順口溜：

袁瓦匠啊袁瓦匠，

見了玉梅心莫癢。

好事不從忙中起，

隔上幾年也無妨。

碰巧哪天男人回，

亂棍打死野鴛鴦。

這其實也是井灣里好心人的一種善意提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哪天黃書勝真的就回來了，袁瓦匠和玉梅姨不就空歡喜一場么？但袁瓦匠畢竟是當過兵，跑過江湖，見過大世面的人，心里有數(shù)得很：“嘴巴兩塊皮，愛說咋的說咋的?！彼绽ぜ野粢宦窓z漏翻瓦，照例吹著口哨爬樓梯溜上溜下。所不同的是，偶爾說是到玉梅姨家看王奶奶時，總會事先去一趟離井灣里三四里路的小鎮(zhèn)唐家觀，花一兩個工的工錢稱上兩三斤豬肉送給老人家，還故意大大咧咧把話喊得山響：“我家老娘要是還健在，和您老年紀差不多呢。就算我是借您的光，來孝敬我老娘??！”在情在理，讓上下鄰居家的老人聽了既嫉妒，又羨慕，還堵住了一些愛咬舌根人的嘴巴。袁瓦匠真是一套一套的哦！

井灣里有大小40余戶人家，也就是說有40余棟青瓦木屋。一路檢漏下來，袁瓦匠著實敬業(yè)得很，除了下大暴雨不能上屋外，偶有麻麻細雨天氣，他都總是會背了蓑衣開工的。“袁師傅，莫滑下來了??！心急呷不得熱豆腐，就莫急了這一天半天的，”有的家庭主婦確實是擔心袁瓦匠的安全，也有的故意一語雙關地逗袁瓦匠開心?！拔沂窍氩患编?，就怕時間不等唱歌郎啊！”袁瓦匠也就一句話回答得滿滿的。

確實不著急不行。袁瓦匠自始至終把井灣里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在做。別看他平日里像個不想事的快樂青年，其實心里是經常在算著日子的。袁瓦匠是重陽節(jié)后的第二天來我們井灣里，就是忙到過了小年回老家新化，滿打滿算也只有百來個工作日，這中間還有雪雨天氣偶爾耽誤幾日，“我總不能留幾棟不管吧？”所以一旦是碰上月色如水的夜晚，袁瓦匠還經常頂著寒風夜露加班呢。

在那樣的夜晚，其實我們一群年少的伢妹子們也是不肯閑著的。上村和下村分為兩個陣營，打散沙仗。散沙是就地取材的，女孩子們負責從家里帶了簸箕到資水江邊上搬沙子，年少的伢子們就以江邊上的那一棵老槐樹為分界，各執(zhí)一方，潛伏在路旁的茅草叢中，見有人露頭就劈頭蓋臉地打過去。有時碰巧哪個背時，沙子里的小卵石砸到了頭上，就鬼哭狼嚎地罵娘罵祖宗。

那一夜月光格外地明亮，連續(xù)十多天冬晴，氣候也回暖了，我們不但不覺得冬夜寒冷，一陣子下來，個個都滿頭大汗，臉上身上甚至連頭發(fā)根上都全沾滿了細沙。怕是快半夜了吧，上村領隊的干國兒就喊話了：“喂，下村的聽著，今夜就停戰(zhàn)算了，明晚再戰(zhàn)吧！”我們下村的壽保兒也就見好收場地回應說：“就依了你們吧！反正也打了個平手，明晚上可是要分勝負的??！”于是就作鳥獸散去，紛紛回家了。我因平時奶奶管得嚴，快到家時，還特意打算到門前的江邊，先洗一洗滿頭滿臉的細沙再進屋去。門前的右側，是一條清清粼粼的小溪，出口處的聯(lián)珠橋正好就在我家右側的近旁。

這是一座雙拱石橋。高高的橋拱呈半圓形，中間橋墩兩邊的駁石上，年長日久，積了厚厚的一層沙土塵埃，也不知是風吹來還是鳥銜來的種子，居然長滿了蘆葦。春夏的時候，蘆葦青青翠翠，而到了深秋與冬季，蘆葦稈上依然還掛滿了潔白潔白的蘆花。在如水的月色下，蘆花搖曳著舞蹈，還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呢。我正沿著門前的麻石碼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時，忽然就聽到橋拱下竊竊的說話聲了：

“你怕是又加了好幾個夜班吧？”

“不都是為了早日檢漏完好回去過年嘛！”

“那我呢？”

“不是講好了同我一起回新化的嗎？”

……

聲音好熟悉哦。我趕緊收住腳步往回走，不敢再往下聽了。并不是怕驚擾了說話人，而是突然想到了姐姐纖紐兒曾經告誡過我：“偷聽人家說話是不道德的行為！”我當即就決定，一定要把這個秘密深藏在心里。那一夜，我睡得好香，好甜，好踏實。

其實有一些秘密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像我家門前的資水，日里夜里，川流不息，即便是攔江筑壩也沒辦法阻擋它匯入洞庭，注入大海。我心中的秘密終于在過小年的那一天真相大白于井灣里了。奶奶一大早就催我起床，告訴我今天家里請人殺年豬，囑我早一點到王奶奶家，請她們一家三口中午到我們家吃小年飯。請遲了對人家不恭敬。這是自我懂事后幾乎年年這一天必做的一件正經事。因為王奶奶家人口太少，幾把大米和紅薯米過濾的米湯不足以喂豬，所以每逢過小年我們家殺年豬時都要請她們全家一起來家里吃一餐飯，并且還會送一塊五六斤的豬肉給她們過大年的。

然而卻只見王奶奶和孫子望郎兩個人盤在偏廈的火塘邊烤著明火。火塘的中間，是從偏廈的房梁上懸下來的一個用竹子與山楂樹條制成的梭筒。這是我們井灣里常見的一種炊具。入冬天冷，一般都不再在柴灶上煮飯炒菜，而是在火塘中央用梭筒吊著飯爐和菜鍋，既可做飯菜，又可烤明火，是一舉兩得的事。此時，王奶奶家的梭筒鉤上，就正好吊著一只鐵鍋，沒有捂蓋子的，里面是幾根豬直骨和一塊一塊的白蘿卜。湯釅釅的，好香好香呢。見我一進偏廈，王奶奶就主動說：“替我謝謝你奶奶哦！今年就不去麻煩你們家了，你看，我們家也早就備好了過年肉哩！”隨著王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偏廈的案板上果然擺著一大菜盆鮮豬肉，上面還撒了薄薄的一層食鹽……

后來就終于明白了，王奶奶的女兒，也就是我常叫的玉梅姨已隨袁瓦匠去新化了。消息一傳開，井灣里像煮開了一鍋粥，有人還說要去鄉(xiāng)政府報案呢！但王奶奶卻很是平靜。老人家挨家挨戶說好話：“你們要是真愛護我家玉梅，就成全了他們倆吧！”還盡是說人家袁瓦匠想得如何的周到。袁瓦匠確實是個不錯的青年。他硬是趕在臘月22就完成了全村所有木屋的檢漏，跟村里人結完賬目后，還誠誠懇懇地跟王奶奶老人家做了一整天的工作，說是安頓好家里后，只要她老人家同意，過了年就把王奶奶祖孫倆都接到新化去。還說一定會待她如親娘，待望郎如己出。王奶奶說著說著老淚就淌出來了。還生怕人家不相信，末了又從懷里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鈔票來，“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袁瓦匠辛辛苦苦檢漏翻瓦積攢的錢全都給我們留下了，還給家里買了一大菜盆過年肉呢。就是怕不好意思面對大家，他倆于昨夜里就摸黑走了??！”

井灣里終于平靜下來了。

但平靜只是暫時的。井灣里民風淳樸，路不拾遺，無論家貧家富，木屋兩檔的偏廈是從不上鎖或上門閂的。有外地人從井灣里過路，或上茅廁，或喝茶水，隨手推開哪一家虛掩著的門方便就是。如今卻出了拐跑人口的大事！村支書建忠叔是個明白人，當晚即通知了所有在村里的村支委召開緊急會議，專題討論玉梅姨跟袁瓦匠私奔的事。會議開到很晚，村里的老人及婦女們都替玉梅和袁瓦匠捏了一把汗。但會議的結果卻大大地出人意料。不！其實也是情理之中。

經村支委會研究決定：

取消黃書勝與王玉梅的婚姻資格，王玉梅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另擇對象。此決定擬報鄉(xiāng)政府民政辦審批后生效。

中共井灣里村支委

一九七八年臘月二十四日

決定是建忠叔親自起草的，他還真是考慮得細致，當晚就囑咐村會計甲漢叔用紅紙黑字寫了若干份，并從上村到下村共貼了八張。第二天一大早，又專門委派甲漢叔去鄉(xiāng)政府審批決定，而他自己和村長卻是趕往新化泊溪村去接玉梅姨和袁瓦匠回井灣里，說是一定要勸動袁瓦匠到我們井灣里安家落戶。

時間如井灣里村口的株溪，也如我家門前的資水，或粼粼，或湯湯，仿佛一眨眼，便是許多年流過去了。如今，我的奶奶，以及我們家屋后鄰居的王奶奶們都已經作古，玉梅姨和袁瓦匠（我后來已改口叫袁瓦匠玉梅姨父）也已漸入老境。而當年的望郎小弟弟，因為玉梅姨父舍得拼命供其讀書，后來考上了西南建筑學院，現(xiàn)在已經是縣建設局的局長了。玉梅姨后來又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男的叫袁來，女兒叫袁茵。袁來子承父業(yè)，做了檢漏的瓦匠；袁茵在井灣里村小當教師，并且也就嫁到了井灣里，當了我們廖姓家的媳婦。

袁瓦匠真不愧是個檢漏高手，檢了一個幸福的好家庭。

畫圈的吉木匠

一線黛青色的山脈，蜿蜒從向陽嶺那邊拖過來，山腳深深地扎在資水中下游北岸。日穿月梭，星移斗轉，不知閱覽過這依山傍水的井灣里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吉木匠家那一棟四縫三間的木屋，正好就坐落在山腳膝蓋處的山坳上。有懂風水的人說，這可是一處拜金拜銀的好屋場！

吉木匠是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出生的，也就是搬入新居的第二年。喬遷新居后得子，又逢全國解放，正可謂喜上加喜，全家人不亦樂乎是為自然。爺爺是讀過幾年舊學的，便給孫兒取了個應景的名字，就叫吉祥。吉祥從小就極其聰慧，讀書時成績經常是全班第一名。尤其是數(shù)學更是拔尖。劃幾何圖形基本上是不需用三角板和圓規(guī)的。特別是畫圓圈，信手畫來，合口處不偏不斜。但吉祥只念完高小就輟學了。鄉(xiāng)下的孩子基本上都這樣，能寫得出自己的名字就行，能勉強識大體就算不錯。不是因為風氣，而是那時候井灣里的家境就這個條件。

吉祥十多歲學手藝，學的是圓桌木匠。

他是井灣里迄今唯一沒有向師傅行過拜師禮，也沒有給師傅納過拜師紅包的手藝人。并不是吉祥的家長和吉祥本人不懂得禮數(shù)，而是師傅執(zhí)意不肯受拜，也不愿接收紅包。師傅是本村人，與吉祥的爺爺一同讀過幾個月私塾，有過同窗之誼。吉祥是由爺爺領著去拜師的。來到師傅家中，剛說明來意，師傅就毫不客氣地指著堂屋里擺著的工作臺說：“聽聞你是一個畫圓圈的天才，那這樣吧，上面是一塊剛鑲兌好的木盆底板，現(xiàn)在的毛坯是一尺八的方形，你把它畫出一個一尺六的圓底來！”說著，把一個圓規(guī)尺就往吉祥面前一推。哪知小吉祥卻回應說：“師傅，可以不用圓規(guī)尺么？”師傅聽得一愣，心想你小子也太狂了吧，興致一來，就干脆順水推舟地表了個硬態(tài)：“那好啊，你今天若不用規(guī)尺把盆底圓形畫準了，我就免你行拜師禮，也免收你的拜師紅包，明天你就可以過來同我做事。我保準會把自己幾十年所學的技術一年半載就傳授給你?！敝灰娂椴槐安豢缘赜靡话涯境咄鞯装迳媳葘α艘幌?，便拿起墨斗里的竹片畫筆順手就是一畫，圈就圓了。師傅忙走近前去，拿起圓規(guī)尺復一對比，竟然絲毫不差。

兩同窗于是哈哈大笑。

所謂官有幾品，人有幾等，手藝人亦是有等級的。僅木匠這個行當中，就有一方二條三圓的說法。大木匠是方桌木匠，即建木屋、牛欄、豬圈，還有就是做桌椅板凳等。是粗活重活。二木匠是條桌木匠，專門打造木船的。因為木船體積龐大，只能在江邊某一寬敞處搭一簡陋棚子，船木匠整日里風餐露宿，從開工到木船試水，時間少則大半年，多則一年有余。吉祥之所以選擇了做圓桌的細木匠，恐怕是與他從小畫圓圈不需用圓規(guī)有一定關系，但更主要的因素，是所有木匠活中只有圓桌木匠是精致活，不但輕松，還有就是給待嫁的女子打造洗臉洗腳的木盆及馬桶時，對方除了按天付工錢外，得另送紅包的。有人就挖苦吉祥：“吉木匠，你的數(shù)學真是無處不能派上用場??！”吉木匠閃了閃一雙亮眼，就笑笑地說：“我總不能一個人搞移風易俗，壞了祖師爺?shù)囊?guī)矩啊！”

但吉木匠的圓桌活確實做得精致。

如人家圓桌木匠做的木盆木桶，從底座到口子上都是垂直的，頂多是底座圓徑小一點，口子上圓徑大一點，能出個底小口大的扇形式樣就算是創(chuàng)新了。而吉木匠卻可以把木盆木桶做成中間粗，兩頭細的鼓形狀，不但如此，他還創(chuàng)新了一種底座和口子上均上鍍銅鐵箍的木盆木桶，即耐用，又耐看，還顯豪華貴氣。那鍍銅鐵箍是吉木匠專門從小鎮(zhèn)唐家觀張鐵匠處預先定做的，他不僅工錢要比一般人收得貴，而且鍍銅鐵箍也還能加倍收錢。這就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吉木匠確實比猴還精。

精其實也不是壞事。從字面上理解，有精致，精神，精明等。這三精都讓吉木匠占全了。吉木匠做出來的圓桌產品，樣樣件件都堪稱精品。他在資水中下游一帶，名氣大得驚人。是我們井灣里在外面的一塊金字招牌。凡是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嫁女，哪怕是等個一年半載也得非請他不可。不圖別的，就圖個名聲。還有就是吉木匠的做派特顯精神。他總喜歡著一身藏青色或深藍色布衣，全是寸領布紐扣，而且衣的下擺一邊一個繡了龍鳳圖案的口袋，是裝洋鐵皮煙盒和紅包用的。褲子倒是那種鄉(xiāng)下人慣穿的一二三式。為什么叫一二三式呢？就是褲子穿上后，右手將褲頭向前一拉，而后左手就按住褲頭的另一襠，再右手一回，褲腰帶一系就完事了。復雜是復雜了些，可吉木匠說，“穿這種褲子，圖的就是下邊環(huán)境寬松。只有下邊舒適了，上面的腦殼才好使！”但無論衣與褲，穿在他的身上都特別熨帖，也特顯精神。吉木匠一米七五的個頭，刀劈斧削的國字臉上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尤其是兩撇似乎藏了無限玄機的深黑眉毛，有了如此硬件，再加上自他出道以來的所有衣服都是由小鎮(zhèn)唐家觀莫裁縫親手裁剪，親手縫制，他吉木匠能不顯精神么？

也有人說，無論吉木匠的圓桌活做工精致也好，做派裝扮精神也罷，其實都是為他的精明處世做鋪墊的。說穿了就是想盡千方百計能夠多掙錢。也就是像他天生就會畫圓圈一樣，總能畫好圓圈等人自己往里鉆。

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天起，井灣里就傳開了一種說法，而且傳得有眉有眼。村長根生伯嫁女，也是請吉木匠做的全套圓桌家具。但根生伯仗著自己畢竟是一村之長，沾吉木匠一點小便宜應該是天經地義的。吉木匠完工那一天，是深秋的一個爽晴天。吃完午飯，吉木匠把工具收拾停當，還特意端了一條圓木凳在村長的堂屋門前坐下來，蹺著二郎腿不緊不慢地抽了兩袋卷紙煙，曬了一陣子和煦的秋陽，見主人還是沒有給紅包的意思，也就只丟了一句話：“今日太陽曬，明朝有雨來，要是你家閨女以后有什么事情，記得隨時來找我?。　北闾糁窘硴佑圃沼圃盏刈呷肆?。時隔不久，也就是根生村長的女兒嫁進婆家的第二天，喝喜酒的客人還沒出門，新媳婦娘就渾身瘙癢無比，看醫(yī)生也查不出任何結果。幸好根生村長的老婆多長了個心眼，忙提醒說：“趕緊去請吉木匠來喝杯喜酒，給人家補一個紅包??！”果然情到癢止，新媳婦娘就平安無事了。

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反正就這么傳開了。

這一類事情，是不好找當事人去對證的，左右都會得罪人。即便是沒有此事，但平時愛沾個小便宜的根生村長，或許當真沒有給過吉木匠紅包，而吉木匠本人，也或許正好利用這種神乎其神的傳聞，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呢。還或許，這種離奇的傳聞，根本就是吉木匠自己給別人畫的一個圈，憑空編造出來的也未可知。

但乾坤之大，也有可能在某一天反而把自己都畫進圈子里去了哦。

匍匐于資水北岸的小鎮(zhèn)唐家觀，與我們井灣里僅隔三里之遙，同屬資水中下游。

小鎮(zhèn)上有一個奇人，那就是莫裁縫。一把剪刀一把尺子玩得溜活，而且有很多時候，只要用目光打量一下來人，無須量尺寸也能把衣服裁剪得絲絲入扣，名氣亦大得驚人。莫裁縫名字很逗人，叫莫怪。也確實很少有人怪罪于他，因為他的為人處世特地道。凡來他裁縫鋪做衣服的，不但收費老少無欺，還能盡力幫襯人家，如少了一點口袋布或衣領衣肩墊布的，莫裁縫都總能找出一些平時裁剪下來的布角布邊給人補上。

莫裁縫有三個女兒，人稱資水三朵花。大女兒莫莉花轉眼就成了十八待嫁的大姑娘了。出嫁的圓桌活自然也就少不了請吉祥木匠。但莫裁縫職業(yè)特殊，人家買來嶄新的布料往裁剪桌案上一放，是要掰著指頭算準時間來取新衣服的，但“木匠進屋牛打欄”，免不了就會有木屑刨花滿屋子亂飛，怎么注意也是對裁縫鋪有影響的，尤其是灰塵落在了新布料或新衣服上，更是無法向客戶交代。

莫裁縫就主動上門來井灣里找吉木匠商量：“吉祥師傅，我家大閨女莫莉花相對象了呃！”莫裁縫有意只把話講了一半，想探一探吉木匠的口氣?！澳鞘呛檬?！那是好事！恭喜恭喜??！”吉祥木匠是何等人物。莫裁縫還沒有進屋，他就猜到了十之八九，心想你裁縫攢的是輕松錢，一把剪刀一把尺，還想跟我打太極，干脆就說包工包料多少價錢不就成了！但莫裁縫雖然也是手藝人，卻一直是待在家中作坐莊生意的，沒有涉足過江湖，他哪里會把事情想得那么復雜呢。就很是誠懇地說：“我是專門來拜碼頭請你幫忙的呢。你算算看，全套圓桌包工包料多少錢能拿得下?！?/p>

吉木匠等的就是這一句話。人家既然已經開門見山地說了，他就反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來，慢條斯理地從藏青色衣服口袋里掏出精致的洋鐵皮煙盒，用指尖抓了一爪細細的煙絲遞給莫裁縫，又遞過來一張薄薄的卷煙紙。莫裁縫是不吸煙的，因為怕掉煙灰燒壞布料。裁縫師傅都不吸煙。但莫裁縫出于禮節(jié)，還是把煙絲和卷煙紙都接下了。只是莫裁縫當時就覺得奇怪，和吉木匠打了幾十年交道，明知道自己是不吸煙的?。　斑@是上等煙絲呢！”莫裁縫還沒回過神，吉木匠就把話題延伸開了：“是前幾日給鵲坪村郭閹匠做家具時，他閨女特意要新姑爺從敘浦那邊托人帶來的。完工的那一天，人家還硬是給我塞了兩個大紅包！”

說者有意，聽者又豈可無心？莫裁縫趕緊接過話茬，“應該的，應該的。”于是就請吉木匠一件一件地算工錢?！昂谜f，好說”，吉木匠口里應著，心里就已經把算盤撥得“噼里啪啦”響了。一會，只見吉木匠把濃黑的眉頭一揚說：“包工包料，全套一千八百元吧！”莫裁縫聽了，心就一涼，差不多能建半棟四縫三間木屋的預算了！但嫁女是大事，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反正不好因為價格再打退堂鼓了，就圖個吉利吧。莫裁縫真是堪稱大人大量，不但對價格沒提出異議，還干脆爽快地補充著說：“另加33元的拜師錢做紅包吧。”在資水中下游一帶，凡屬是正式拜師學藝者，均須給一個33元大紅包的。在70年代中末期，豬肉的市價是七毛六一斤，33元買得回40多斤豬肉了，確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哦。吉木匠算是蠻滿意了。就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送客人出門。

吃一塹長一智，只是在以后的許多年歲月中，凡是吉木匠來莫裁縫家做衣服，人家也就照例地擺出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姿態(tài)來。莫裁縫畢竟是出過拜師錢的啊！一來二去的，吉木匠也總算是嘗到了精明反被精明誤的難咽滋味。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是80年代了。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許多的傳統(tǒng)手工產品都被新興的輕工業(yè)產品所替代了。尤其是圓桌手藝更是走向了窮途末路。各種樣式的塑料盆，塑料桶等大行其道，并且價格便宜，輕巧耐用。吉木匠空有一身絕世手藝，也便漸漸地被潮流所冷落了。倒是一直守正的莫裁縫家，生意依舊紅火。尤其是他的女兒莫莉花繼承父業(yè)后，更是無論舊式衣服，還是新式時裝，都能一律做得熨熨帖帖，絲絲入扣，深受資水中下游一帶顧客的青睞和愛戴。

吉木匠當然不甘就此沉默。東方不亮西方亮，他那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幾眨幾眨，便又想出了新的生財門路來。也不知他是通過什么渠道，居然與縣城里的一家地下六合彩老板搭上了關系，弄了一大箱有關六合彩的資料回家研究。六合彩原本是香港的一種公共福利事業(yè)，買碼其實就是地下六合彩的一種形式，49個數(shù)字里面產生一個特碼，猜中了卻只有40倍的賠付率。而且哪一期若猜中碼的人數(shù)多了，莊家便如黃鶴，一去無蹤影，明眼人都知道這買賣是不公平的。所以賣碼者或為婦孺，或是好吃懶做的蠢漢，或是被豬油蒙了心的好私利者，總之，是井底之蛙也！而從拜金拜銀屋場里出生的吉祥木匠，又天生是個畫圈的高手，他就正好利用賣碼者的賭博心理，在井灣里和小鎮(zhèn)唐家觀攪動了一股買碼的暗流。

吉木匠自己并沒有直接出面，而是鼓動了幾個平時游手好閑的小青年，一人一輛摩托車在井灣里與小鎮(zhèn)唐家觀，甚至對河鵲坪村一帶，飚來馳去接生意。一時間，響應者眾。有猜中了碼確實獲得過蠅頭小利的，但更多的是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幾個月下來，有夫妻為了買碼鬧離婚的，還有喝農藥自殺的，卻為了湊本錢去偷雞摸狗的就更多了，等等。往日里民風淳樸的井灣里，一時間變得烏煙瘴氣……

吉木匠的兒子在西南政法大學讀研究生。其時，正好回鄉(xiāng)做社會調查，見了如此狀況，真是義憤填膺，又悲從中來。他一看便知，這等事情肯定與自己父親有關。他根本無心思再去做什么社會調查，回家當日，連大門也沒有出，就在家里同父親理論：“我還有臉再用你給取的名字么？還有臉面對鄉(xiāng)親么？還有臉繼續(xù)學業(yè)么？”一連三問，吉木匠啞口無言?；蛟S吉木匠原本是不想坑害人的，更沒想到后來居然為了私利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還清楚地記得，兒子剛出世時，還特意給小兒子取了個好名字，叫吉公德。不就是有意想勉勵和提醒自己及后人多積德行善么？吉木匠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睛里，終于流下了悔與恨的淚水。

就是中秋節(jié)的那一天傍晚吧，井灣里正準備吃晚飯了，突然就有一輛警車從聯(lián)珠橋那邊駛來，一路警燈閃爍，一路警笛長鳴，直接駛到了吉木匠家的禾場坪里。此時的吉木匠，居然就正襟危坐在自家木屋的堂前，也就正好是傳說中風水先生所指的拜金拜銀的膝蓋上。吉木匠照例是一身藏青色布衣筆挺著。他是在等候著這一刻的到來么？他是在暗示著一味地拜金拜銀遲早會害人害己么？這是從警車里下來執(zhí)行公務的兩名警官根本就沒有想到的，兒子專程到公安局報案，老子卻恭恭敬敬地在家里候著。但接下來的事就更是讓人啼笑皆非了。當警察走上前去，亮出證件問道：“你是嫌疑人吉祥嗎？”吉木匠就從容地站起身來，說：“是的。我姓吉，吉祥的吉；單名叫祥，吉祥的祥。”并且戴上了手銬后，還雙手合十向前來看熱鬧的村鄰們連連致歉：“得罪了！得罪了！”有人就終于發(fā)現(xiàn)，吉木匠那兩撇濃黑的眉毛似乎已經變得松松散散，那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也似乎已經變得渾渾濁濁了……

那一夜，中秋的月亮依舊好圓好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