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生活了幾十年的丈夫李振海,直到死也不曾感覺到自己當年娶回的這個一婚再婚的女人竟然曾是個傾國傾城的主兒;她自己臨死時,伺候在她床前的養(yǎng)子女也都不知道這位靠做清潔工、保育員養(yǎng)育過他們的繼母曾經(jīng)撥動過歷史前進的方向;還有那些曾與她一起聽戲、打牌的鄰居們,直到她死后仍不相信那個被他們喚作“陳嫂”的小女人竟然就是那戲文里唱的和電影里演的角色。
的確,誰能想到并且相信,一個廚師的女人、一個機關的清潔工、一個街道幼兒園的保育員,會有那樣一番經(jīng)歷、那樣一種能耐、那樣一身傳奇!
她的養(yǎng)子女在她死后,只將一張照片放入了她的棺中,而將其他遺物一把火燒得一干二凈。那張照片上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穿著軍裝,且肩扛星花、胸佩綬帶。她在世時常常手捧著這張照片端詳,有時看著看著便怔怔地發(fā)愣。他們也曾問過她照片上的人是誰,每次她都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個朋友。”他們猜想,這個朋友一定與她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所以他們想讓她拿著他的照片到那邊去找他,在他們想來這也算是很對得起她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了;再則他們也不想她到了那邊還再去找他們的父親,成為他們父親與母親間的“第三者”;他們之所以要將她的所有遺物都全部燒光,是因為他們不希望家里還有她的痕跡。的確,他們?nèi)绱颂幚砗?,她留在那個家里的痕跡似乎就完全消失了,甚至她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也似乎都就此消失了。然而他們絕沒有想到,她留在歷史上的痕跡終究是不會消失的,任何人也抹殺不了。
上世紀80年,有一部叫《知音》的電影,終于讓她一時成了幾乎家喻戶曉的人物;與此同時,這個當年北京八大胡同云吉班藝名叫小鳳仙的二等妓女,也被人們譽為民國第一“俠妓”,她與討袁護國英雄蔡鍔之間的那一段情緣,也成了一個搖曳多姿的話題,一段廣為流傳的美談,一則不可思議的傳奇……
我猜想,蔡鍔與小鳳仙第一次見面時,兩人心里都很糾結。
今天能夠看到的史料上,對于當年的小鳳仙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描述:一種說她在與蔡鍔相識之前就已“以其才貌色藝俱佳,名震京師,成為民國初年北京城紅極一時的名妓”了;還有一種說小鳳仙所在的云吉班只是個二等妓班,她在云吉班中也只是個二等妓女,“算不上紅姑娘,‘叫條子’輪不到她,客人來到院中挑上她的也不多,即使挑上她,十有八回都是不歡而散地把客人氣走了”,正是因為與蔡鍔發(fā)生了那段著名的情緣后她才名聲大噪的。這兩種說法究竟哪種最是事實,實在難以說清,不過從今天能看到的小鳳仙留下的照片來看,她的確算不上國色天香的那種,因此第一種說法似有失實之處;但僅就姿色來看,小鳳仙也應該在中人之上;更何況她在來北京八大胡同前,曾經(jīng)在南京的秦淮河邊接受過多年的“職業(yè)培訓”,琴棋書畫、詩詞歌曲都能拿得出手,把她說成是一個只會十回八回“把客人氣走”的二等妓女似乎也有失實之處;更主要的是,從她后來與蔡鍔間竟能產(chǎn)生那樣一段情緣本身也可以推想,她應該是個心懷高志,至少是并不安心于自己賣笑生涯的吧!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恰恰又做了妓女,因此她豈能不糾結!
而蔡鍔的糾結那更是眾所周知,因為此時,作為云南辛亥首義元勛的蔡鍔,身處京城,幾乎是無所事事。1913年10月,蔡鍔奉袁世凱之命入京,對于這一事實,后世有人說這是蔡鍔上了袁世凱的當,即,他是被袁世凱騙入京的,所以他一進北京就被袁世凱罷了兵權,只得了個閑職,甚至還說他就此被袁世凱軟禁了起來;還有人說蔡鍔之所以當初遵守袁世凱的調(diào)令入京,是他當時對袁世凱“抱有幻想”,屬于“擁袁派”,之所以后來出走,并護國討袁,是因為當初的幻想破滅;更有人說他的入京,是因為云南有許多滇軍將令反對他這個湖南人,他在那兒混不下去了,袁世凱調(diào)他入京,正好給他一個臺階,因此他的進京只是借坡下驢;另外,曾在蔡鍔手下當過護國軍旅長的朱德,在已成為八路軍總司令后曾與史沫特萊說過的一個事實:聞訊蔡鍔將入京,朱德去見蔡鍔,并提醒他說,此有杯酒釋兵權之嫌,我看你不能去!蔡鍔則斬釘截鐵地對朱德說:“誰要拉中國往回頭路上走,我就帶你一起去割下他的首級來。”據(jù)此我們或許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那就是,蔡鍔的進京,并非全是被騙上當,也非對袁世凱抱有幻想,更非是他借坡下驢,他進京本來就是帶著兩手準備而去的,即出于對國家大局的維護,盡量促使袁世凱走“正道”——道相同,則相與謀;若道不同,則不相與謀?;蛟S這樣的推斷更接近事實。然而盡管如此,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和頑固狡詐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此時的蔡鍔不光是對自己來京一定心生悔意,讓他更糾結的是,與袁氏同流合污自然不能,也不愿;但公開反對又如何才能奏效?正是心懷著如此糾結,蔡鍔來到了八大胡同,來到了云吉班,見到了小鳳仙。
所以,說蔡鍔來八大胡同,一見到小鳳仙就如同找到了革命的“知音”,顯然是并不合乎事實的拔高;但是兩個心懷糾結的人相逢,易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從而心靈間擦出火花,倒是十分正常。
但大概也正是因為兩人都心懷糾結吧,所以他們的初次見面并不算投機。蔡鍔一見相貌并不算出眾的小鳳仙并沒像電影上表演的那樣兩眼放電,只是他本來就并非專為嫖妓,所以也就并未另選名妓;小鳳仙看一副小商人打扮的蔡鍔,并不像生意場上之人,更不像風月老手,不禁有幾分好奇。于是二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了交談。這樣的交談可以想象,往往都是從“今天天氣哈哈”開始,再到你說她貌美如花,她說你經(jīng)綸滿腹,再到“敢問尊姓大名”,再漸漸進入正題。
哪知道在“敢問尊姓大名”一節(jié),他們的談話便出現(xiàn)了問題,蔡鍔怎么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大名。此舉在當時很是奇怪,因為那時雖已民國,但煙花之業(yè)并不違法,任何人涉足其中,并不怕留下姓名有一天會落入公安、紀委手里。
而在小鳳仙一方,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越不讓我知道我便越要知道!
幾經(jīng)周折,蔡鍔發(fā)現(xiàn)這位體貌一般的妓女,談吐間倒也不盡粗俗,尤其對于詩文詞曲倒也能做些對答,似乎不經(jīng)意間,話題便轉(zhuǎn)到了這上面。而此正中小鳳仙下懷,她趁機擺出文房四寶,讓蔡鍔留下墨寶,而蔡鍔也沒有推辭。雖然眾所周知蔡鍔是一武將,但并非出自行伍,他從小飽讀詩書,6歲入塾,12歲便以院試第一名而考得秀才,16歲便入長沙時務學堂,是當時該校中文總教席梁啟超的高足,因此擬聯(lián)對書這種筆墨應酬之事,對于他來說實在非難事,似乎只是游戲罷了。于是一副聯(lián)語很快就一揮而就。但在落款時,蔡鍔只錄了“鳳仙女史爛正”的上款,下款只落了年月。見此小鳳仙說道:“上款既蒙署及賤名,下款務請署及尊號。你我雖然貴賤懸殊,但彼此混跡京城,你又不是什么朝廷欽犯,何必隱姓埋名。大丈夫行事自當光明磊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應加誅殛?!贝搜哉f得蔡鍔確乎再難推辭,于是在年月后署上“松坡”二字。
此時,小鳳仙心中不禁咯噔一下:眼前這位真是正遭街頭巷尾熱議的那位云南都督蔡都督嗎?于是禁不住問:“既是蔡大都督,怎么改頭換面來我齷齪陋室?”蔡鍔似無言以對,只好不無自嘲地說:“聽話音有下了逐客令之意呵!既然如此,久留無益。就此告辭,有緣再會!”
他們當然再會了,而且還演繹了一段曠世情緣和傳奇歷史。對此相信一般人都已十分清楚,這里我已沒有興趣、也沒必要再贅述;我感興趣并且覺得有必要一說的是隱藏在背后的一些情節(jié)和問題。
蔡鍔確實在袁世凱稱帝前夕“逃”出了北京。他先是坐火車直奔天津,再在梁啟超的安排下,乘日本游輪“山東丸”號輾轉(zhuǎn)日本東京,再取路香港、越南,最后回到云南,隨后便“以一省抗中國”,就此發(fā)動了轟轟烈烈的護國戰(zhàn)爭,生動演繹了中國近代史上一曲“龍回滄?!钡木驶顒?。
那么蔡鍔究竟是如何從北京“逃”出的?此有兩個版本,一是野史和人們口口相傳的情節(jié),二是一些歷史學者的推斷。前者的大體情節(jié)是這樣的:小鳳仙趁“云吉班”中有人做生日大擺酒宴,安排蔡鍔在房中臨窗飲酒,并拉開窗簾,甚至還將窗紗也去掉了,故意引誘袁世凱派來盯梢蔡鍔的探子洞觀室內(nèi)情景,同時將蔡鍔的大衣和皮帽掛著面窗的衣架上。等酒過三巡后,蔡鍔故意不取衣帽,裝著是去洗手間,從后門溜之大吉,直奔火車站。此時,小鳳仙又故意讓仆人把窗簾放下,盯梢的探子反一時看不清蔡鍔有沒有回來,為此他們第一反應是要上樓證實蔡鍔有沒有回座;小鳳仙又借著人多雜亂之機,故意讓人在樓下百般阻攔,目的便是為蔡鍔爭取逃脫的時間。等到探子們證實蔡鍔已不在云吉班,再想去追已為時已晚。
此說十分曲折精彩,所以電影《知音》中采納了此說,并演繹得更加驚心動魄。
對于蔡鍔的離京,一些歷史學者推斷說,此雖是一次精心策劃的瞞天過海,但他離開時只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幾乎是“大搖大擺”地離去的,并沒有,也不用靠小鳳仙的從中穿針引線和暗度陳倉,原因是他至此已結結實實地把袁世凱給騙了。
那么,蔡鍔是如何讓狡猾的袁世凱上當?shù)哪??這里我不得不套用一句電影里的臺詞:不是袁世凱無能,是蔡鍔太狡猾。更何況蔡鍔的背后還有他的老師梁啟超。
其實說起蔡鍔與梁啟超的聯(lián)手,其背后的推手不是別人,還正是袁世凱。
說起來在對于袁世凱的態(tài)度上,梁啟超與蔡鍔師生是一致的,最初他們都曾“擁袁”,但他們“擁袁”的原因和目的又與楊度和北洋系的“擁袁派”有著根本的不同。那是他們那時認為袁世凱一是有大勢力,而且不乏政治才能,“確為中國現(xiàn)時一大人物”,所以非但離不開他,還得依靠他。梁啟超是想將袁世凱綁在自己設想的政治戰(zhàn)車上一步步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聯(lián)系到蔡鍔與朱德說過的那番話,我們更是十分清楚,他當初也未嘗不是也有與梁啟梁同樣的想法。所以若從這一角度上說他們曾對袁世凱政治上“抱有幻想”,某種程度上也是沒有錯的,因為事實上梁啟超也好,蔡鍔也好,最后都反而被袁世凱一步步綁在了他復辟帝制的戰(zhàn)車上。當最初有同道說梁啟超太過理想時,他回答說:“任公倘無理想,誰還有理想?”當又有人指責他天真時,他又回答:“任公倘不天真,誰還會天真?”他不僅這樣說,而且真的這樣做。他不斷用手中的筆為袁世凱開脫,有時幾乎到了為其搖旗吶喊的地步。當熊希齡看出袁世凱組織內(nèi)閣只是為了一時遮人耳目,不愿意出任這個花瓶似的內(nèi)閣總理時,梁啟超竟然不但力勸其出任組閣,而且還以自己入閣做財政總長為承諾予以支持;可是當熊希齡組閣,袁世凱并不同意梁啟超做財政總長,只讓他做當時并不重要的司法或教育總長時,梁啟超竟然也一再委曲求全地接受了……好在梁啟超雖是不乏書生氣的書生,畢竟不是楊度,當他終于看清了袁世凱的本質(zhì)后,他毅然改變的不光是對袁世凱的態(tài)度,而是連同自己的政治主張。
梁啟超辭去所有職務,回到天津,開始公開反對袁世凱復辟,并一再揭露其接受日本滅亡中國之“二十一條”的陰謀,而袁世凱并不在意,仍一如既往地忙著“登基”前的輿論準備。楊度寫了一篇《君憲救國論》,袁世凱命他的機關報《亞細亞報》立即發(fā)表,緊接著他又邀請美國人古德諾博士寫了一篇《民主不適合于中國論》,并公開發(fā)表。于是,一段時間內(nèi),支持袁世凱稱帝的活動,便似乎如雨后春筍一般。蔡鍔顯得有點忍無可忍了。正在此時,梁啟超寫了一篇針鋒相對的文章《異域所謂國體問題者》準備在天津發(fā)表,袁世凱聽說后,先派人去威脅梁啟超。梁啟超告訴來者,我從戊戌年起就流亡國外,清政府長期要買我的人頭,我老人家已習慣了流亡生活。見威脅不成,袁世凱又心生一計,他決定派蔡鍔去天津,說是要他用自己與梁啟超的師生關系去勸說梁啟超,于是就讓蔡鍔帶著二十萬塊現(xiàn)大洋去了天津。應該說袁世凱此招是非常高明的一箭雙雕之舉,一是想阻止梁啟超發(fā)表該文,二是借此考察一下蔡鍔是否已真的“聽話”了。因為袁世凱此前也已聽楊度一再報告,說蔡鍔常跑八大胡同,早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再不是當初那個云南首義的英雄了。而袁世凱萬萬沒有想到的,正是自己此舉,讓蔡鍔與梁啟超來了個將計就計。
袁世凱哪里知道,蔡鍔這次赴津,竟得到梁啟超的錦囊妙計!在飲冰室中,梁啟超語重情長地對蔡鍔說:“我的責任在言論,故必須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對之;而你在軍界,要深自韜晦?!辈⒁辉俑嬲],“君子俟時而動,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妨假裝贊成帝制,同流合污,先打進他們的圈子,再設法送走家眷,而后才相機脫身。”甚至還具體交代他,此行回去,不妨表現(xiàn)得“忠心耿耿,積極勸進?!币詧D“擺脫羈系,再造民國。”
蔡鍔很快從天津鎩羽而歸,并到袁世凱那兒復命說:“我先生是個好人,但是個書呆子,很不識時務,我哪里勸得動!書呆子反正也做不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并且還加入“勸進”袁世凱稱帝的行列中,在“勸進書”捎帶著署上了自己的大名。袁世凱終于高興地說:“我用蔡鍔看來是用對了!”
正在此時,蔡鍔“家庭變起,郁結憂慮,致有喉痛失眠之癥,欲請假赴日就醫(yī)”,豈不十分正常?而袁凱即使一時知道了,量他又能怎樣?正是因此,一些歷史學者認為蔡鍔的離京并不會、也不需像傳說中和電影中那樣驚心動魄!甚至還有人認為,蔡鍔此行前實際上是與袁世凱“請假”了的。證據(jù)之一是在今天我們還能在有關檔案中找到袁世凱給蔡鍔的一封回電,電文中有“悉心調(diào)理,愈后早日歸國,用副倚任”的話。
袁世凱如期“登基”稱帝了,他在朝賀的隊伍中發(fā)現(xiàn)少了蔡鍔,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隨即似有所悟,但一切悔之晚矣。
此時,蔡鍔不但護國討袁的決心已定,且計劃也成竹在胸,在去日本的輪船上,他曾致書友人,說自己“以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吾人今日處茲亂世,認定一事與道德良心均無悖逆,則應放膽做去,無所顧怯,所謂仁慈,又要痛快也?!钡竭_日本后,蔡鍔又親筆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
趨侍鈞座,閱年有余,荷蒙優(yōu)待,銘感五內(nèi)。茲者帝制發(fā)生,某本擬捐埃圖報,何期家庭變起,郁結憂慮,致有喉痛失眠之癥,欲請假赴日就醫(yī),恐公不我許,故而微行至津東渡。且某此行,非僅為己病計,實亦為公之帝制前途,謀萬全之策。蓋全國士夫,翕然知共和政體,不適用于今茲時代,固矣!惟海外僑民,不諳祖國國情,難保無反對之心,某今赴日,當為公設法而開導之,以鉗制悠悠之口。倘有所見聞,將申函均座,敷陳一切,伏氣鈞鑒。
此信名為請假,實為通牒,袁世凱接到后,生氣是自不待言,但他只是喃喃自語道:“這個小蠻子潛赴東京,瞞得我好苦,還要寫信來調(diào)侃我!”然后又惡狠狠地說:“寫文章我寫不過梁啟超,打仗我還打不過蔡松坡!”至此,袁世凱也知道,一場大戰(zhàn)已在所難免。然后狡猾的袁世凱,一面給蔡鍔回了上文提到的那封電報,希望他能“悉心調(diào)理,愈后早日歸國,用副倚任”,一面急電駐日公使陸宗輿就近偵察蔡松坡的行蹤,相機刺殺,免貽后患。所以,那封電報實際上只是袁世凱的又一個詭計,以此中的話來推斷蔡鍔在離京時曾向袁世凱“請假”過顯然是弄錯了;更何況我們在蔡鍔給袁世凱的信中可以看到,他明明寫著“恐公不我許,故而微行至津東渡”的話。所以說他“大搖大擺”地離京似乎也多有不當。究竟是如何“微行”的,我們今天確很難說清;不過不是靠小鳳仙的幫忙似乎又可以肯定——如果傳說和電影中的情節(jié)是事實,那在蔡鍔逃走之后,袁世凱還不將云吉班蕩平嗎?至少還不將小鳳仙千刀萬剮嗎?然而事實上并沒有。有人說,這是因為袁世凱覺得小鳳仙只是被利用了而已,并不能全怪她;也有人說袁世凱覺得跟一個妓女太計較,甚至殺一個妓女,會壞了他的名聲。我以為這都說不過去,若袁世凱真有這樣的雅量和氣度,他還是袁世凱嗎?再退一萬步說,就算袁世凱有這樣的雅量和氣度,他那大太子袁克定也沒有呵!事實上,蔡鍔進京后,袁世凱確是從來都沒有下令軟禁過他,后來對蔡鍔的盯梢與監(jiān)視,也是袁克定所為。當然這有沒有袁世凱的授意,今天就不得而知了??傊?,小鳳仙的安然無恙,足可從反面證明,蔡鍔離京的情節(jié)歷史學者們的推斷應該是更接近真實的;也就是說,蔡鍔當年離京,小鳳仙事實上并沒有幫上多少忙。
陸宗輿接到袁世凱命令的時候,蔡鍔已到達香港。梁啟超也到達了上海,除先期起草了《云南至北京警告電》《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電》外,又于滬上起草了《上總統(tǒng)書》令其廢除帝制,并坐鎮(zhèn)上海對蔡鍔進行遙控指揮。
1915年12月23日,蔡鍔發(fā)出敦促袁世凱的《撤銷帝制電》,并限令其12月25日10時前作出答復。
1916年元旦,云南宣布獨立,護國軍在蔡鍔、李烈鈞、唐繼堯等率領下在昆明大校場誓師護國討袁,并發(fā)表梁啟超起草的《討袁檄文》。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被迫發(fā)布申令,取消帝制,并廢除洪憲年號。
1916年6月6日,做了83天皇帝夢的袁世凱在眾叛親離舉國唾罵聲中憂懼而亡。
至此,護國戰(zhàn)爭總算是以暫時的勝利而結束了。而在這一過程中,似乎都無小鳳仙什么事情,她也沒遇到什么麻煩;唯一的一點麻煩是,在蔡鍔離京后,她曾被警署“傳喚”了一次,原因是有人報告說,蔡鍔逃出京城那天,看到她與他同坐一輛黃包車招搖過市去踏雪尋梅,“是的,但是只走到半路上,他便說有公務下車了,他也沒告訴我去哪里呵!再說了,人家一個大將軍,他能告訴我嗎?您總不會怪我沒攔著他吧?就是要我攔,你們也得事先與我說一聲呵!”我想如此聰明的小鳳仙一定會這樣回答的吧!而這樣的回答也太合情合理了,任你還能怎么說!事實也確如此,小鳳仙很快就回到了云吉班。
不過這次“傳喚”倒成了小鳳仙和云吉班最好的廣告,一時間從紈绔子弟到達官貴人、三教九流都爭相來到云吉班,要做蔡大都督的“同靴兄弟”,哭笑不得的小鳳仙自然是一概拒絕。
護國戰(zhàn)爭算是以喜劇而收場的,可蔡鍔的人生卻是以悲劇而終結的。
得到蔡鍔起兵云南的消息,小鳳仙自然是日夜掛念,她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給他寫去一封書信,數(shù)月之后竟然也收到了一封也同樣輾轉(zhuǎn)而來的蔡鍔回信:
自軍興以來,頓罹喉痛及失眠之癥,現(xiàn)在都督四川政務、軍務,實在是難卻中央的盛情,所以勉為其難,等到大小事情布置就緒,將出洋就醫(yī),屆時偕你同行,你且暫時等待。
然而,小鳳仙怎么也沒想到,她等來的卻是蔡鍔的噩耗:1916年11月8日,蔡鍔病逝于日本福岡大學醫(yī)院。小鳳仙悲痛欲絕。
不久,北京各界人士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公祭蔡鍔,小鳳仙一身素衣前去致祭,并特地請大名士易宗夔代撰了一副挽聯(lián):
九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憐他憂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夢;
十八載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的確,小鳳仙作為一名命系桃花的妓女,注定其芳名將與英雄的英名一道永傳千秋了!
當初,如果不是小鳳仙,楊度一伙如何能相信蔡鍔已與自己成為同類?原來楊度為了想當上未來袁氏王朝的宰相,力擁袁世凱稱帝,發(fā)起組織的所謂“籌安會”,為復辟帝制推波助瀾,朝野上下,氣焰熏天一時;同時他又以名士自居,生活風流倜儻、落拓不羈,平時寄情聲色、醉心犬馬,八大胡同自然成了他呼朋引類、征艷逐色的最佳去處。蔡鍔雖素來潔身自好,但為了讓楊度能幫上自己的忙,即利用他到袁世凱那兒去多灌一些迷魂湯,就不得不讓楊度首先放松警惕,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覺得蔡鍔與他是同類,這才有了蔡鍔總攜著小鳳仙在八大胡同與楊度“抬頭不見低頭見”。果然,楊度終于完全將蔡鍔引為了“同類”加“同道”,沒少幫蔡鍔在袁世凱那兒“美言”,也終使袁世凱放松了對蔡鍔的戒心。
如果不是小鳳仙,潘夫人及蔡母等一家老小如何能在蔡鍔離京前就從容逃出了虎口?多年以后,蔡鍔長子蔡端先生在回憶往事時,說起父親曾有過一次十分“反?!钡呐e動:有一次他陪家眷去看戲,開場前他曾指著包廂里另一年輕女子故意對潘夫人說,她就是小鳳仙——男人都只會將“小三”藏得遠遠的深深的,哪有自己如此不打自招的!其實,蔡鍔之所以如此“反?!?,他要的就是后院起火的效果,且燒得越旺越好!果然,潘夫人這才“醋意大發(fā)”,才“每天一小鬧,三天一大鬧”,以至發(fā)展到對蔡鍔的正常工作產(chǎn)生了“嚴重影響”。對此楊度幾次上門“調(diào)?!?,都因為是“一丘之貉”而被潘夫人和蔡母罵出門去,以至于連袁世凱也“驚動”了。這時蔡鍔才“無奈”地以“讓母親陪夫人回鄉(xiāng)生產(chǎn)”為由去向袁世凱請假——袁世凱一聽,此時他心里只能想到,明明是自己喜新厭舊,還要找這么個自欺欺人的理由——狡猾如袁世凱者,此時也只能想到蔡鍔冠冕堂皇理由背后的一層,而萬萬不能想到還有著一個第二層。
總之,即使蔡鍔的最后離京的情節(jié)并不曾如傳說和電影上的那樣,但是,人們又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小鳳仙,蔡鍔恐怕真的很難逃出虎口,即使有再好的策劃和劇本,那一出“龍回滄?!钡幕顒∽罱K也難以演成。有意無意之間,小鳳仙的確幫了蔡鍔太大的忙;也是在有意無意間,一個命系桃花的妓女竟真的參與了書寫歷史,并最終自己也走進了歷史!
不過有人至此或許會想,蔡鍔這也太拿人當槍使了!他與小鳳仙之間究竟有傳說和電影中所渲染的那種情緣嗎?也就是說,他們之間有沒有過愛情呢?我以為答案是肯定的,但同時他們又都陷入了一種愛情的悖論中。
他們一定不屬“一見鐘情”的那種,一定是隨著對對方的了解而漸生愛意的。說來這并不奇怪。
對于小鳳仙來說,這個闖進她生活中的男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個十足的“極品男人”,其才貌雙全、位高名重、志向遠大,更重要的是他愿意栽在自己手里;唯一的不足是他已有妻室,但這在那個時代并不是多大問題——大不了做小就是了!像這樣的男人,恐怕想做他小的女人正排著隊在等哩,更何況自己只是一風塵女子,能做上這樣男人的小,已是燒了八輩子高香了??傊谛▲P仙一方實在沒有不愛的理由嘛!再看事實,小鳳仙為蔡鍔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掉腦袋的事——說那都是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的,想來也不太可能吧?因為要配合得默契,肯定得有所交代——除了是因為愛情外,極少有女人會如此為一個男人兩肋插刀,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妓女;雖說中國歷來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但是想來這“匹夫”也不包括妓女在內(nèi)吧!托爾斯泰不是曾說過:“男女間沒有超越愛情的友情。”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女人如果對一個男人有了愛情,一切都得另當別論。小鳳仙所有的忍辱負重、兩肋插刀、舍身侍虎,除了因為愛情,不可能因為別的!當然,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編導們讓她說過“為了民國大業(yè),為了民主共和”等等的話,即使她真的這樣說過,真的這樣高尚,我也相信那一定也只是因為她愛的人如此高尚,說到底,還是因為愛情。因為對于一個女人、一個妓女來說,什么也不可能比愛情對她來得重要而實在。
蔡鍔雖說他一開始并不是為愛情而去八大胡同的,但是當小鳳仙那份與眾不同的才情漸漸顯露出后,尤其是她那種善解人意,俠肝義膽一次次幫了自己忙后,不禁心旌搖曳也屬自然;雖說他此時已與潘夫人成婚多年,但那是8歲訂下的親,愛情的滋味在她那兒事實上并沒嘗過。再看事實,蔡鍔的愛自然不可能像小鳳仙一樣明目張膽毫無顧忌,但是仍時有流露。蔡鍔為小鳳仙留下的那些書信、聯(lián)語和詩詞便是最好的見證,那些白紙黑字雖已過去近百年了,但無需我們多加研讀,還是不難感受到它們上面仍有愛的余溫。再換一個角度看,蔡鍔如果真的一直都只是在“利用”小鳳仙,拿她當槍使,第一個感覺到和第一個不答應的應該就是小鳳仙,女人對“不愛”和“愛”一樣都是最為敏感的動物。但是,另一個事實是,當蔡鍔對小鳳仙的了解越來越深,愛也越來深后,他便也同時越來越糾結,甚至會陷入一種愛的悖論。對于他來說,如果愛,就不能讓她陪著自己一同冒險,甚至應該給她必要的保護,這是愛的最起碼前提,而最好的保護便是放棄自己的冒險,但那又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愛,那就是利用,那就是拿她當槍使,實際上也就是欺騙——至此“愛”與“不愛”都成了問題。
好在小鳳仙是那樣的善解人意,使得蔡鍔相信還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破解這一悖論,以期將來能兩全其美。
蔡鍔愛的悖論因他的去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對于小鳳仙來說,無疑因之而陷入了一個更大的悖論,愛人已死,情何以堪!“活”與“死”都成了問題——哈姆雷特曾面臨著的這個悖論竟然也出現(xiàn)在了一個小女人的面前。
沒有了愛情,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沒有了愛情,還讓人怎么活?
于是,與歷來所有癡情女子一樣,小鳳仙首先想到的是死,她在云吉班留下了一封絕命書:
妾與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者者精魂猶毅,飛越重洋,追隨蔡君,依依地下,長作流寓伴侶,妾愿化恨海啼鵑,望白云蒼莽中,是我蔡郎停尸處,夜夜悲鳴罷了。
從此小鳳仙人間蒸發(fā),京城之內(nèi),唯有這封催人淚下的絕命書被傳誦一時,為此,時人作詩以贊之哀之:
英雄兒女意綿綿,紅拂前身小鳳仙。
瑤樹瓊花零落盡,白頭宮女話當年。
人們?nèi)缤前最^的宮女傳說著當年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那樣,傳說著小鳳仙與蔡鍔的故事,同時人們也總不相信真的就“瑤樹瓊花零落盡”了,總不相信小鳳仙真的就追隨著她的愛人而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在人們這樣美好的懷疑中,時光過了一年又一年,幾十年后,小鳳仙竟然又重現(xiàn)人間,只是那時她早已鉛華洗凈,淪落為街頭夕陽下的一個“白頭宮女”了。
1951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率劇團去朝鮮慰問赴朝參戰(zhàn)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途經(jīng)沈陽,就地演出,并轟動一時。
演出間歇,梅蘭芳在下榻處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很短,但是梅蘭芳一看不禁大為吃驚,因為他一眼看到信的末尾署名竟是“鳳仙”二字:
梅先生:若寓沈陽很久,如有通信地址,望企百忙中公余之暇,來信一告。我現(xiàn)在東北統(tǒng)計局出收部張建中處做保姆工作。如不棄時,賜晤一談,是為至盼。
梅蘭芳斷定此信正是小鳳仙親筆,因為早在1926年秋,年輕的梅蘭芳在一地攤上從一女子手上買過一把畫扇,畫是一幅《水墨荷花》,落款“鳳仙”二字正與此信上署名筆跡并無二樣。當時梅蘭芳雖然買了此扇,卻不認得賣扇之人。不久后他從報紙上看到“小鳳仙出賣字畫捐資歡迎北伐軍……”梅蘭芳這才恍然大悟,那賣扇女子原來就是小鳳仙本人,再去尋找,自然是不得再見。就這樣,多年來梅蘭芳一直為失去了那次與小鳳仙一敘的機會而耿耿于懷。
現(xiàn)在小鳳仙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他豈能不驚!
小鳳仙自然很快就與梅蘭芳相見了,自然也將自己半生的坎坷向梅蘭芳夫婦傾訴了一番,梅蘭芳夫婦不禁為之潸然垂淚。
原來她當年留下絕命書后,本想去天津一死了之,之所以去天津,是因為蔡鍔是從那兒最后離開她的。誰知造化弄人,她乘坐的這列火車竟然出了軌,她九死一生。既已被人救活,再死又對人不起,于是就活了下來,但從此改名換姓,隱居天津,只當原來的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可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還會再有感情產(chǎn)生。東北軍的一位梁姓師長率部駐于她居住的大院,一來二去她竟然從這位師長身上依稀看見了當年蔡鍔的影子,于是他們走到了一起。不久直奉大戰(zhàn),奉軍大敗,梁師長帶著她回到他的老家東北鐵嶺,直到1940年梁師長病死,生活無著的她流落沈陽,與一廚師李振海相識并結婚,此后她又一次改名“張洗非”,意欲洗去從前所有的非分……
就這樣,小鳳仙又回到了人間。但是她此時已不愿人們知道她從前的一切了。
于是,梅蘭芳只得先贈予了她一筆錢以解生活的燃眉之急,然后以私人的名義請當時東北人民政府交際處處長李桂森“無論如何要想辦法”。
于是,1951年6月23日,張洗非被政府正式安排了工作,先是在東北人民政府機關做了一名保潔員,后又在其屬下一幼兒園做了一名保育員,直至有一天默默地退休,最終默默地死去。她的同事,她的鄰居,她的家人,都沒有人曾將那個有著一個古怪名字的老太婆與那個曾改寫過歷史進程的京城名妓聯(lián)系過。
我們今天回看小鳳仙如此平淡地走完自己后半生的人生道路,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其中包含的到底是爛漫之后的看破紅塵更多,還是落水流花后的無可奈何更多,只有她自己知道;但不管怎么說,她既作出了這樣的選擇,說明在她看來這未必不是選擇了一種她以為的幸福,至少是她的一種愿望;只是令人們總感到有幾分不解的是,她當初為什么不自己直接找人民政府的有關人員,或者別的什么人去說呢?
我想她不是沒想過,而是她一定想得更多:誰會相信自己?
她相信梅蘭芳會相信她,也會幫助她,僅憑當年梅蘭芳曾買過自己的一把畫扇。事實也證明了她的確沒找錯人!
誰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