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春天總在說謊!
一整天,我莫名其妙地重復著這句話。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它又犯病了。這種病,我小時候犯過一次。那時候我正在上小學,一個休息日,我拎著兩條麻稈一樣的瘦腿,像野狗一樣在菜園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瞎逛。中午,就在我餓得像要死去的時候,我得了一個雪花膏的包裝皮。我從土里把它摳出來的原因是,那上面印了一朵野花。那野花叫鳶尾花,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從此得了病,這種病的癥狀是,我的手上總有一種刺鼻的雪花膏味。我洗啊洗啊,兩只小手的皮都快搓掉了,那味道還在。它在,我就沒有胃口。我吃食物必須經過手。后來,我把辛辣的蔥白、韭根、獨頭蒜搗碎了,一起糊在了我的手心手背上,那味道總算是撒手而去了??墒撬洲D移了,轉移到我的大腦里了。這導致我每吃必吐,一直吐了很長時間。今天這又是怎么了?東北的春天總在說謊——就這一句冷冰冰的話,死死占據著我的大腦,走哪跟哪。我得把它寫出來!這是我唯一自救的方法,我由這一句話出發(fā),寫成一篇文章,把這魔人的東西轉移到紙上,然后再給它蓋棺定論,這樣我才有可能睡一個囫圇覺——“東北的春天總在說謊。在迎春花張開精致的小嘴要喝雨水的時候,老天爺卻又送來一場大雪。那大雪,像愚蠢的男人一樣壓在迎春花的身上。一個弱弱地呻吟著,一個冷冷地享受著。看著那金黃的花兒,我不免要落淚,這么急著開放,為什么呢?難道只為等待這一場陽春白雪?”
現在是晚上十點,這個東北早春的夜晚,與真正的冬天沒有什么兩樣。雪還在下,風還在刮,氣溫依然持續(xù)在零下二十五度左右。中國的面積那么大,一年四季卻只有一個模具。這個模具,扣在東北這有名的苦寒之地上,實在不合適。秋和冬還可以,唯獨春和夏,動不動就一勺燴了。這對春天很不尊重。我已經脫了,正圍著一個大號棉被,像打盹的大佛那樣坐在床上。這是我寫稿的一貫狀態(tài)——先用心寫,然后再用筆轉譯一下。我的手機就放在枕頭下,自從我知道了我的大腦有這個毛病,我總是把重要的物件放在離大腦最近的地方。手機很重要,一百號人蹲在這里呢。十點十五分,一陣優(yōu)美的小提琴鈴聲奏過之后,出事了!我的手機短信向我傳來一個噩耗——木一毛毛要自殺,她割腕了。我的腹稿亂了,現在只剩下了兩句話:“東北的春天總在說謊”“木一毛毛要自殺”!我又穿上衣服,那衣服離了我的體溫,里外冰涼,直接逼出我的尿液。我說我要出去一下。室友們大多已經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我說這話她們未必聽得到,但我必須得說出來。
這夜道很嚇人,我也只能一人前往。自殺不是好事,家丑不能外揚。這樣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條夜道,我是第一次走。它和鄉(xiāng)村一樣,沒有路燈。好在我見過它白天的模樣,所以現在我可以大致摸著路體,跌跌撞撞前行。我打不到車,因為沒人會在這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地方等活兒,因為真怕等到鬼。我只能靠雙腿,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黑夜。我撥通她的電話,一次兩次三次都沒有接。但我還有一線希望,她既然能發(fā)短信向我求救,這說明她還沒有萬念俱灰??伤秊槭裁匆钔竽??我不知道割腕什么滋味,但我的手被鐮刀割過。刀,天生與血有緣。夜已經很黑,我的腦子里又插了刀、流出了血。我還有一里地的距離,這一里地,木一毛毛毀滅的、夢幻的、青春的形象像畫報一樣,呼啦啦地貼滿了我的心房。我還記得那天——那一天,木一毛毛特意站定在等我,露著肉腿。她的皮靴在膝蓋下,短裙在膝蓋上。中間裸著的那部分雙腿,像一截鮮嫩的白藕,粗細均勻,仿佛涂滿了月色。她是一個容易讓人記住的女孩。木,農村有,井口處用粗壯、無皮的圓木層層搭起,沒有轆轤。毛毛,農村也有,在動物身上或者是在植物身上。她頂著一個鄉(xiāng)村的名姓在等我,金黃的短發(fā)毛茸茸地飛舞在春寒料峭里,讓我有一種想要觸摸的沖動。木一毛毛,每一呼吸,大紅嘴唇旁邊的熱氣流與冷氣流便開始掐架,不一會就分出了勝負。冷,總是占上風的,因為有季節(jié)撐腰,還因為有陽光。陽光總是直著說話,一針見血。那一天,我小跑著去見她。她不停地把體內的熱氣向外輸送,兩個鼻眼滿足不了大部隊的裝甲,她就把嘴巴張開,像吸煙一樣噴云吐霧。那一刻,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冷艷、驚艷和香艷。但我同時也看出了破綻——春天啊,正在挖著她的膝蓋骨!她毫無防備,依然讓那雙藕腿堂而皇之地亮相。膝蓋骨,在一個人的下半身的中間。這個位置易攻難守,一旦失去,就得長時間拖著深重的上半身爬行。那一天,她雙手插兜,站在電視臺的正門口等我,一只腳實踏在門外石梯的四階上,另一只腳虛支在三階上。我很自然地收獲了一階和二階,兩只腳的擺放姿勢,也如她一樣虛實結合。我一直在調整我的上半身,試圖調整出一個唯美的光效。可是,陽光一遇到我,便毫無興致。它射在我身上,除了讓我的后背感到暖和一點以外,并沒有其他美意送給我。我說你穿得這么少,不冷嗎?她說不冷啊,這都是春天了。我說,你知不知道東北的春天很缺德、總是在說謊?她說還好,習慣了就好了。
看來,她還沒有習慣。要不,她怎么能自殺呢?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們見面以后,我一整天的工作,都被木一毛毛給安排了。因為她也要住進女子宿舍!這對于我來講,就像公主駕到一樣。她身上極具公主的氣質——眼神凄迷絕塵,手指白皙纖長柔弱無骨,臉上一個麻點也沒有,干凈得讓我總想在上面添畫兩筆。這讓我很羨慕,因為有一段時間,我的臉由于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曬成了黑芝麻餅,我費了好長時間才把那黑芝麻變成灰芝麻,然后再一粒粒摳掉。那時,我真想發(fā)明一種新型的除草劑!臉是個“賴皮”的東西,一與陽光接觸便六神無主。在臉上,凡是陽光種上去的麻麻點點,就很難斬草除根。木一毛毛,我的新同事,也是我的主持人。她很喜歡接近我,我認為那是為了沾沾土氣、接接地氣。我斷定她沒有種過地,這從她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她走路,不看天也不看地,更不會左右瞻顧,那忘我的神情,仿佛世界都在袖子里,揮一揮它就來了,再揮一揮它就走了。我曾經種過很多年的地,所以到現在,還是改變不了“頭拄地”的走路方式,也改變不了“總是抬頭看天”的臭毛病。天和地,都是給農民準備的。駝背也是農民的專利。皮膚粗糙像樹皮、過早地衰老,那更是農民的標簽。我的父母,到現在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機械化,只適合在平原作業(yè)。而在長滿褶子、被泥石流動過多次大手術的土地上,只能靠人工一點一點修復,一把屎一把尿地哄著地皮長出莊稼,以待圓滿。木一毛毛,是我的海市蜃樓。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月球的,香鮮又沉靜,遙遠如夢。但是,她要住進女子宿舍,我很高興。如果落戶成功,這應該是女子宿舍有史以來踏進的第一雙尊貴的腳。這也會讓女子宿舍這部青春野史,從此飄逸著公主的發(fā)香和體香……
我還記得那一天,木一毛毛說要在九點半去我的女子宿舍。我撒了個謊,說九點半我有事,十點半再帶她去。她莞爾一笑,兩顆小虎牙悄悄地露了一下頭。這小虎牙,是我兒時的玩具。我小的時候,玩具不在自己的手中,也不是用手玩。多是用眼睛玩,玩那些身體上長出的野史——誰的耳朵長了瘊兒、誰的牙齒七扭八歪、誰的后背長出了羅鍋、誰的手長出了六指、誰的腿一粗一細……這些都是我兒時的玩具。漸漸地我也懂了,所謂的文明,就是想盡辦法,先把那些人們身體上長出的野史消滅掉。那天,木一毛毛一聽說要等到十點半,就先進樓了。而我需要折回去。我知道她的玉體,一定接受不了我那民工一樣的居住環(huán)境。她是住過月宮的人,雖然在她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但她的幸福指數并沒有受到影響。她那同樣漂亮的母親把她含在嘴里,含辛茹苦,一直含到木一毛毛花枝舒展、奇香一身。等到母親含不下了,像吐出一顆珍珠一樣,把她直接吐到了電視臺里,一上鏡就是珠光寶氣、一鳴驚人。母親一直是她的月光寶盒。那一天,我頂著雪跑向女子宿舍,我希望她住到我的房間里。她天生貴氣、但不傲氣,她肯走近我這個土物,我視她為不凡。我奔跑著,雪水嗆著我的臉,有了針扎的感覺。手很冷,我像農村婦女一樣袖著手,靠臀部的擺動支撐著跑步的速度。我還突然冒出一個很阿Q的想法——有手臂的人,是多么的幸福,手暖心才更暖,還可以自己取暖!可是,木一毛毛沒有這種感受嗎?割哪也不能割腕啊,那是身體上下唯一可以自行取暖的地方?。?/p>
她沒有關門。這也許是她不接我電話的原因。她制造了一起故意傷人案,現又大開著門束手就擒。這里,我只來過一次。是一個“掰間”,房東是一個離婚的女人。今晚那個女人不在家,也許經常不在家。我先找木一毛毛的手,她割的是右手。現在那只右手正被她的左手死死地摁著。我抓過她的手,我說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呢?木一毛毛,像冰尸一樣,一挨著我的暖,眼淚便開始大顆大顆地滴落。唇已發(fā)白,被牙咬出無數個印記。她不想說話,我不強求她。但我也想哭,我夢中的公主,下榻在這異鄉(xiāng)的出租屋里,一張床,一筐洗漱用品,一個簡易的布藝衣柜,一面鏡子,是她全部的家當,連一只吃飯的碗都沒有。墻角,她的皮靴,還像以前一樣。木一毛毛很愛她的皮靴,她每次脫下她的皮靴,總是小心翼翼地對折一下,然后裝在隨身攜帶的袋子里??傊?,無論她走到哪里,首先得把鞋安頓好了,她才可以高枕無憂。屋里光線昏暗,我接過她的右手,和她一起摁著。她的手冰涼,我把她的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她又是一長串的眼淚劃落下來。她終于說話了——我有點……有點挺不住了……姐,你看這刀太鈍了,我割了好幾次也沒有割斷……我這修眉刀,真的該換換了。她叫我姐,我的心里又是一陣酸楚。她比我小好幾歲。姐,你看我割的是右手,我就想一了百了……我就這樣,咬著牙,一刀一刀地,像拉鋸一樣,真疼啊……我媽媽給我打電話了,我突然清醒了,我想我不能死!我媽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是笑著回話的……她的屋里很冷,我在尋找電褥子。她說沒有,她只有熱水袋。我又找暖瓶,她說也沒有,廚房只有房東的燒水壺。房東的燒水壺,黑乎乎地瑟縮在地上。其實,這里也沒有廚房,只是在過道里擺了幾件炊具,好在沒有菜刀,沒有菜墩,我長舒了一口氣,我覺得是廚房救了木一毛毛!我給木一毛毛燒水,她的生命沒有危險,但她的精神已經崩潰。心已經凍成了冰,需要熱水把它化開。
我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想盡辦法、讓她住進女子宿舍呢?其實我也盡力了。那一天,為了迎接她,我在九點半跑回女子宿舍。整整一層樓都被我打掃了!茅房也讓我一一檢查了。我想象著木一毛毛的前身——她享受的應是高檔的蹲位,而不是我們現在這種柵欄式的木廁?,F在,茅房正對著水房,只有一米遠的距離。水房把“刷鞋、刷牙、洗臉、洗腳、洗衣服、洗盤子、洗碗”這些需要沾水的碎活全包了。女子宿舍的水房太能干了,倘若它的個子再矮一點,洗屁股的活也得接著。這里只有一臺洗衣機,供整層樓的女房客使用——這臺洗衣機,主要的功能早就病退了,只剩下“甩干”這一項了。我每次看到它都會生出無限感慨——但愿女子宿舍,只是我們青春奮斗期的避難所!當我們年老色衰之時,一定要有一個好的歸宿,享受美滿的人生!它什么都得甩,從褲頭到襪子再到鞋,有時也有男人的東西混進來。是陰是陽房東不管,她只管鞋。房東嚴格控制著我們用洗機衣甩鞋。有很多次,大家趁她炒菜炸鍋的時候,把鞋像放猴一樣扔進洗衣機里,然后加大油門、把身體壓在洗衣機上,一頓狂甩。等她噼里啪啦炒完,菜出鍋,鞋也跟著出鍋了。那個洗衣機,必須在我們身體的高壓下才能甩鞋,否則就會亂蹦不完活兒。在這一點上,它與房東是串通一氣的。女子宿舍太潮濕了,滿地都是潮蟲,后來又增加了螨蟲。刷完的鞋要是不甩,它就會永遠不干,直至腐爛。但是,假如房東做燉菜或是煮菜,那就慘了,那鞋就得哭唧唧地眼淚汪汪地等上好幾天。我們最盼望房東做干煸蠶蛹這道菜,聲音大、時間長,又有香味層層包裹她。鼻子過度享受,耳朵就會嫉妒,一嫉妒就會以逸待勞、裝聾作啞。也只有在那時,我們的鞋才有望過上干爽的日子!那天,十點十分時,水房在現有的條件下,被我收拾得順眉順眼了。走廊里也有了些許軍姿。我善于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工作,這些生硬的水泥、花崗石,還有腐舊的木門以及爬滿蛛網的玻璃窗,我調教它們的絕招,就是給它們用水。在水境下,那些原本固執(zhí)的污跡都會有所收斂的。那天我最后打開了我的房間。早上,我的房間已經打掃過了。我去水房打了一盆清水,用五指撩開,灑向地面。陽光下,有那么多的灰塵急于與水花撒歡兒,我想木一毛毛如果懂得了這場原生態(tài)的清潔之樂,一定會喜歡這里的。
那一天,十點半,在我奔跑了一個來回之后,我?guī)е疽幻珌淼搅伺铀奚帷R宦飞?,我向她渲染著住在這里的好處:這里有一個葡萄酒廠,一到秋天全是酒香。這里出門二十米就是早市,天南地北的市井聲、犄角旮旯的小吃還有稀奇古怪的水果蔬菜,這里都有。再往前走就是公園,穿過公園就是廣場,早上起個大早可以在廣場那里打太極拳,是“蹭拳”,不用交費。晚上,廣場旁邊還有夜市,那燈一直亮到半夜。最主要的,女子宿舍一個月一張床只收七十元。這要是租房住,那可太貴了,一室一廳少說也得四五百元,“掰間”也得三百元。我這個民女,一直在引導她嘗試去過一種民間的日子。仙女也得下凡啊!木一毛毛,雙手捂著耳朵,鼻尖凍得通紅,流出了鼻涕水。她背過風倒退著走路,一邊走一邊回頭與我搭話。我們兩個的談話,靠風雪傳送著。我看著她大笑,我說你這個樣子,太像我們女子宿舍的女孩了。說完又有些不忍,把我脖子上的圍巾給了她。我一遍遍地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東北的春天很害人?你為什么非要來這里呢?她不回答我。她一個委婉的微笑和一個凍僵的鬼臉,就把我拒絕了。我知道,木一毛毛,原本在省會級城市電視臺工作,是當紅的主持人。當年她穿著湘妹子的服裝千里迢迢來到東北——我們這個地市級電視臺,幾乎沒有經過面試就直接出鏡了。這樣的大牌,貼在我們的屏幕上,的確是光彩奪目。但是,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這樣甘愿走下坡路,從長江一躍到松花江,是想做一顆東珠嗎?進了女子宿舍,我直接把木一毛毛帶到了我的房間。一開門,陽光很給面子,像金扇一樣鋪射開來,直接撲向胸脯,暖著我們的心。沒有哪顆高貴的靈魂不喜歡陽光!這里還真就挺干凈啊,誰收拾的?她轉臉向我,我向她蹺起了大拇指。她高興地坐在了我的床上。我開始向她抖落家底——我們這間屋子,幾個人一起生活到現在,雖然清貧,但我敢保證個個都是良女。就算偶爾有人發(fā)發(fā)牢騷、想墮落一下,那也不好使!因為一有跡象,其他人就會用舌頭和吐沫星子一起上陣,只要兩個回合,準把那顆長了雜草的魂給勾回來,然后一起割草。有時也會罰其做飯、洗衣或是掃地“勞教”一番。這一屋的人,沒有一個走歪道的,我認為這是最大的財富和榮耀。我們穿著最低檔的鞋,行走在正道上,多不容易!可是那一天,壞就壞在水房里了,茅房也脫不了干系。一凍一緩,身體里多余的水分急需釋放一下。木一毛毛說要去趟衛(wèi)生間。我說我們這里沒有衛(wèi)生間,只有廁所,我很誠實。木一毛毛笑了,那不都一樣嗎!我說那不一樣,你去了你就知道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習慣?我沒有陪她去。不一會她回來了,臉憋得通紅,一直在干嘔——姐,我什么方面都適應,就是這衛(wèi)生間,我有點受不了……我一進去就想吐,這可怎么辦?她眼里沁出了眼淚,手死死捂住胃口。我想這不是胃的事,胃只是干嘔的最后一關,前面那些復雜的生理過程和心理過程,整個系統(tǒng)都參與了!我扶住她,這也不能怪她!我們那個廁所、那個茅房,那簡直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廁所的盜版。因為我們的房東來自鄉(xiāng)村,她來到這里,最得意的事就是對這廁所的改造,她說蹲在上面很有感覺。我知道那種感覺,也知道那種享受??墒?,木一毛毛不行。
水燒開了,灌倒熱水袋里。木一毛毛的手腕已經止住了血,她有手帕,我把手帕緊緊地系在她的手腕上。她不哭了,我第一次發(fā)現她也是一個非?!捌崱钡呐⒆印Kе鵁崴?,臉上漸漸有了絲絲紅暈,這是活過來了。姐你知道嗎?當初我每天下班,門外有一排名車在等著我,我上哪輛車不行呢?可我沒有,我是這樣想的,我們相愛不容易,愛了那么長時間更不容易。離他再遠,我也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我爸爸去世很早,我很想有一個完整的家,為了家我可以不要工作,所以我才來到東北……我聽明白了,這是我們東北男人的女朋友。啊,東北的春天總是在說謊!我又想起了這句話。一個熱水袋緩釋了她的愛情。這是為愛割腕??杀氖牵盍四莻€男孩也沒有來。就算是用斧子剁了,也不會來。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于那些鐵了心的男性來說,只能顯示你的無能。其實,這種不祥之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聽木一毛毛說,前年過年,她發(fā)燒生病了。那一家人還是把她送上了火車,讓她回家過年。那一次,她差點昏倒在火車上。還有一次,木一毛毛在那個男孩的家里接到了一個女孩的電話,是直接找那個男孩的。木一毛毛雖然心里郁郁不樂,但也沒有多想,因為她就住在那里呢,她是女主人??!可是,這個現實中的、摸得著、看得見的女主人還是被一個虛幻的“網女”給取締了。網絡是個害人的東西,多少女人在上面又脫衣又發(fā)嗲,這情感的糖衣炮彈背后,是一片茫茫無邊的網海,那就像是紅樓夢里賈瑞臨死時也不舍得放手的銅鏡,里面總是現出王熙鳳勾魂的魅影。多少網民的心,被這虛擬的潮漲潮落吸引著!木一毛毛明白,但凡有正事的人,誰會天天泡在網上呢?可是,那個男孩不明白,以為得到了曠世絕戀。木一毛毛就這樣被一場磨磨唧唧的網戀踹出了天涯海角。更悲哀的是,她沒有給自己留退路,當初她一頭扎進東北,就把湘西那個絕好的工作丟了。而那一長排專門等他的豪華車,也不知今天愛在何方?就算他們能夠原地踏步,木一毛毛又怎能一下子入境?情場是一種情境,當她從這個情境轉向另一個情境,如果有一棵草擺放的位置不對,都容易勾起舊愛往事。愛情的傷,好比不死的癌癥,會一生跟隨、專門在受害者最脆弱的時候發(fā)病。
我說我得走了,因為我們女子宿舍有規(guī)定,必須在十二點之前歸寢,說怕帶回野鬼,你看現在都凌晨一點了。我把我的腕表對著她晃了晃。我說我真想把你帶回去,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女鬼。木一毛毛終于笑了,她一笑我就放心了。我又給她安排了一件事,我讓她好好睡覺,明天陪我一起逛街。她問我何事?我說我前天新買了衣服,里面缺少一件小衫,你幫我選選。她痛快地答應了,并讓我別忘了明天把那新買的衣服帶上。我看她這是入心了,我就更放心了。我說你躺下,我再走。她乖乖地躺下了,像個孩子一樣。我太知道這情殤的底細了,天冷和睡眠也可以抑制發(fā)病的頻率。她躺下,屋里很冷,就算她再想自殺,也會生出“等到天暖再起身”的惰性。誰不想吃得飽飽的、死在暖暖和和的地方呢?我也不是必須得走,但我想給木一毛毛留一個獨處的空間。有一些余淚,是必須得倒出來的,只有這樣才能儲存更多的歡笑。有一些疼痛,也是必須拿出一顆平靜的心,去復習一下的,要么就是白疼了。我跋涉到女子宿舍,已是凌晨兩點了?;貋淼穆泛苈L,因為先前被這自殺事件嚇跑的腹稿,又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它們一句一句排在我的大腦里,等待我把它們各就各位。我從來不會為了走路而走路,我還要繼續(xù)寫下去——“東北的春天總在說謊。在迎春花張開精致的小嘴要喝雨水的時候,老天爺卻又送來一場大雪。那大雪,像愚蠢的男人一樣壓在迎春花的身上。一個弱弱的呻吟著,一個冷冷地享受著??粗墙瘘S的花兒,我不免要落淚,這么急著開放,為什么呢?難道只為等待這一場陽春白雪?春天啊,正在挖著她的膝蓋骨……”
第二天,又下大雪了。
木一毛毛徹底病了。這場雪是為木一毛毛下的。東北這地方,太會煽情了。東北人豪放,東北的氣候卻情感細膩?;仫L舞雪,美人枯瘦,情場肅殺,幾腳下去,就是一地稀泥。春雪,是冬的續(xù)集,但它已不是冬。春雪,飄零在春天里,但它又不像春。這尷尬的春意,一半凍著,一半飄著。要死要活的樣子。木一毛毛要活,不要死。她在強撐著為我出鏡,拖地的公主裙松松垮垮地抱著她。最后只剩這一件衣服抱著她!仿佛一夜之間,她身上原本凸起的地方全部凹陷了。她的身體經歷大地震了,震級很大。只把唇涂紅,這鮮紅的唇花,遮掩著一身的秋意和兩眼的寒冬。姐,今天的鏡頭仰拍吧……我說行,你怎么拍都好看。我知道她已經抬不起頭了。中午我們一起吃了飯。我第一次陪她吃西餐。希望這西式的風情,能夠稀釋一下她那中式的傷感。中式的傷感,是宋詞,全是悲劇。西式的風情,是莎士比亞,大悲中帶有小歡喜,日子好賴也能過得去。我依舊用筷子,我喜歡兩條腿走路。木一毛毛什么也不用,直接用手抓,把嘴塞得像石榴,兩腮鼓著,小嘴揪著,怎么努力也閉合不上。這嚇人的吃相,是一個好信號,說明她還沒有被食物拋棄。我認為,一個女人,被男人拋棄了并不可怕,被食物拋棄了才更可怕。食物長在大地上,而男人只是大地上的一只走獸,沒根。還有,一個人,只要沒有忘記吃、沒有忘記自己還有兩只手,走到哪都能活下去。木一毛毛“嗯嗯嗯嗯”地示意我也多吃點,我有義務配合她——幫她填滿擺在她面前的那個特大號的情坑!
兩個月后,木一毛毛終于迎來了屬于她的東北的第一場春雨。這場春雨天生哀怨,遲遲地不肯與大地見面。但它必須得下地了,天空是個大情場,留住了云,就注定留不住雨。云洗晴空,雨浣大地,各有各的歸宿。木一毛毛要走了,她在東北生活了不足一年。我很善于收拾這樣的殘局。我?guī)湍疽幻研欣钛b進編織袋里,又把雜物分類分裝在另外兩個編織袋里,還像老媽子一樣喋喋不休地告訴她哪哪哪裝的是什么。小雨安慰著干渴的大地,我一針一針地縫著袋口,嗤啦嗤啦的聲音,嫻熟又有節(jié)奏。木一毛毛站在一旁,說你真是一個賢妻良母。我說我妻也沒妻上、母也沒母上,至今光桿司令,手下就你這一個兵,你還要走了。她說,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也許還會回來看你。我的手就在這時突然扎出了血,因為我溜號走神了,我想起了小時候父親交公糧的情景,也是類似這樣的粗袋子,也是這樣一針一針的封口,然后裝車、驗糧、定價。木一毛毛,把這青春的公糧,交到了東北的大地上,不管她收獲了什么,我仍然會對著迷蒙的春雨,輕輕地說上一句:青春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