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中英兩國政府簽署了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其中規(guī)定中國將自1997年7月1日接替英國,承擔對香港地區(qū)的防務。
為此,中英雙方需要在香港過渡期,在專門處理政權(quán)交接事務的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里,就一系列防務責任問題進行磋商。首先開談的是軍事用地使用安排。這項安排確定了,才能對中國海、陸、空軍如何進駐香港作出部署。
然而直到1994年春天,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一波三折地談判了7年,取得的成果僅是有朝一日如果達成協(xié)議,這協(xié)議可以用兩國互換外交照會加附件的形式加以確認;另外,中方基本同意從英軍現(xiàn)有的軍事用地中接過14塊。但是雙方對于上述地塊的責任和義務,剩余地塊的數(shù)量、位置和處置,需為中方重建的軍事設施的數(shù)量、位置和規(guī)模等等都還存在諸多分歧。1989年北京的政治風波后,英方便無理地單方面中止了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的所有談判。
1993年年初,中國外長錢其琛和英國外相赫德在紐約會晤,總算為重啟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談判創(chuàng)造了氛圍。又時隔一年,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英方代表處終于向中代處送交了一份有關(guān)香港未來軍事用地使用安排的“中國外交部和英國駐華使館照會”文本修訂草案建議稿。英方的這一行動表明希望恢復磋商,而文本草案內(nèi)容則擺明了英方的主要立場觀點,好比是用一尊貼了中英兩國共同制造商標的酒瓶,裝了純英國的威士忌送交中方,要求確認。
英方以為這個議題是中方單方面有求于它,只要承諾交出14塊用地以及重建5個軍事設施項目,就大致OK了。所以當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雙方同時宣布5月10日至13日將舉行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小組第15次會議之后,包雅倫代表和我進行會前非正式會晤時,他樂觀地估計,既定的4天會期無須全部工作,中間還可以騰出1天來休息。
與包雅倫的樂觀相反,中方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內(nèi)部研究時一致認為英方提交的文本內(nèi)容與我方立場相距甚遠。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國港辦、外交部認真研究了英方建議稿,會簽后向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代處發(fā)來指示,要求對英方提交的文本作傷筋動骨的修改,擬出了一份也是以互換兩國照會為框架的中方文本建議稿,這也好比說把那尊貼上中英共同制造商標的酒瓶里的威士忌倒掉,換上了中國的五糧液,準備以此上會,與英方較量。
1994年5月10日8點40分,一輛考斯特中巴從中代處所在的華潤大廈車庫開出。9點10分,我準時在西環(huán)堅尼地城中代處宿舍門口登上這輛車,與早已坐著的戰(zhàn)友們會心地點頭一笑。他們是來自總參、總后、空軍、海軍、陸軍的軍事專家,專業(yè)經(jīng)驗豐富且足智多謀,今天起將支持我從容應對談判,化解過程中叢生的困境。15人同舟共濟,直奔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專用談判樓。
談判樓位于香港島半山的堅尼地道28號,是一座依山而筑的意大利式小樓,黃白相間,莊重典雅。踏入臨街的鐵柵欄門,須仰視才能望見綠樹掩映中的它。這座樓在上世紀初建成后,曾先后被多個學校用作校舍,俗稱“英童學?!保菍儆谡漠a(chǎn)業(yè)。90年代初香港進入基本法頒布后的后過渡期,它被劃歸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談判使用。
須沿約60級石階拾級而上,或踏乘圍墻東邊專設的單向自動滾梯(開會前梯滾向上,散會后梯滾向下),才能到達樓正門前的空地,那是傳媒朋友們攔截雙方代表團或者圍聚等候消息的地方。我們的一言一行乃至一愁一喜,常在這段步入談判樓的必經(jīng)之路上被鏡頭和話筒截取,然后由各家持不同觀點的傳媒播報開去,作出各種解讀。
環(huán)繞小樓有一圈花園綠地。樓內(nèi)有上下兩層,一層有三個廳,其中兩小廳分別供中英代表團休息,另一個正廳雙方共用,是達成某項協(xié)議后開香檳慶祝或者合影的場所。踩著腳下咯吱有聲的古老木質(zhì)扶梯登上二層,迎面便是唇槍舌劍、握手言歡的主戰(zhàn)場——寬敞的談判大廳以及附設的保障工作室。
上午9點30分,雙方代表團在談判大廳里依次就座。按照慣例,每次會議中英雙方輪流首先發(fā)言,這一次輪到我。
我首先提及英方的文本草案建議稿,肯定英方3月以來所作的努力,表示注意到雙方在最后協(xié)議的形式和一些重要內(nèi)容方面已取得了共識,這為進一步工作打下了良好基礎。隨后,我以平靜的語氣,就若干存在分歧的原則性問題作了闡述,主要講了兩點:一是強調(diào)香港軍事用地的交接是中英兩國政府關(guān)于香港防務責任交接的一部分。所涉及的權(quán)利和義務主體是中國和英國兩國政府,任何形式的第三方參與——所謂“三腳凳論”都是無益的。英國有責任確保香港的軍事用地在移交中國之前得到妥善維護,而不應將責任推卸給英方稱之為香港政府( Hong Kong Government )、中方稱之為港英政府( British-Hong Kong Government )的所謂“第三方”。英國管治下的香港行政當局應該是英國政府的一部分,而絕不是什么獨立的政治實體。二是重申中國政府聲明香港軍事用地只用于防務目的這件事不應成為雙方簽署協(xié)議的前提,因為這是中國的內(nèi)政。
英方代表、專家小組英方組長包雅倫,是一位相貌清秀、疏發(fā)謝頂、戴眼鏡的中年英國外交官,此時神情凝重,月初與我會面時臉上的陽光已不見蹤影。顯然,他很在意我對英方所作的肯定,所以他的回應一開始即表示“非常高興聽到陳佐洱代表表示珍惜已取得的成就”,繼而,他抱怨中方直到昨天下午才送達修訂稿,對此“極大失望”,又批評“中方似乎把英方的讓步全放進了口袋”。最后,他語帶警告地說,英方向中方移交軍事用地是一個圓滿的一攬子協(xié)議,如果雙方的磋商無法取得一致,那一攬子協(xié)議里英方曾經(jīng)作出的讓步也將不會存在。
英方的強硬并未影響我的思路。擺在中英雙方面前的分歧有好幾個,我覺得“三腳凳”的問題應比較容易解決,因為10年前雙方前輩們較量過,最后以英方收斂告終。所以我耐著性子和英方一起回憶當年的中英關(guān)于香港前途問題談判的片段,提醒包雅倫代表勿重蹈覆轍。
遺憾的是英方并未接受我這番善意,反而以“香港的現(xiàn)實情況”為由堅持“三腳凳”。我更深地明白了一層,英方今天的態(tài)勢恐怕還有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后的“新精神”——當年收斂了,不等于今天繼續(xù)承認。
5月11日續(xù)會,雙方才就“三腳凳”以外的各項爭議展開磋商。如果前一天雙方進行總體闡述時,尚可借助概括和抽象性的評述來展示彈性,調(diào)節(jié)氣氛,那第二天非常具體的討論無疑是直面的,敏感的。
氣氛越是緊張,我越是在心里告誡自己要心有靜氣。
會場的談判桌是一張很長很長的桌子,英方人員坐在主席一邊,中方人員坐在客席一邊,我和包雅倫各坐在本方的中間,左手邊是譯員。談判過程中的譯員翻譯時間對我很有幫助,因為我大體聽得懂包雅倫說什么,他一面說我一面記,而在英方譯員把包雅倫的話翻譯成中文的過程中,我就邊聽邊構(gòu)思怎么作即席回應。我自己的筆記本上,每頁紙用三分之二位置記錄他的發(fā)言要點,三分之一寫我要回應的要點,這個辦法對我快速理清思路很有用。由雙方外交代表說出的一字一句都代表著各自國家,都將被記錄在案,一諾千金,駟馬難追。
談判時,專家組的成員不能隨意插話,想要發(fā)言須先征得組長同意,一般情況下,他會先遞一個字條,我認為可以才請他發(fā)言。有時候我覺得應該讓某位專家發(fā)言,我也會遞給他一個條子。
這天的談判,為了避免一竿子插到底,沒有回旋余地,我請總參謀部駐軍辦主任陳惠邦大校先發(fā)言。在英軍的軍階中沒有大校一級,只有準將,所以在非正式場合有時英方尊稱中國大校們?yōu)椤皩④姟?,驚嘆“中國軍隊的將軍那么多”。陳大校長得方臉粗眉,目光犀利,不但資深而且是中方專家中軍銜最高的一位。他帶來了軍方對香港未來軍事用地使用安排新的補充意見,發(fā)言中主要提出以下兩點:一是要求英方在14塊營地之外,再向中方移交港島太平山山頂?shù)貐^(qū)的柯士甸山軍官宿舍以及有關(guān)無線電通信營地;二是擴大為中方重建的昂船洲海軍港池規(guī)模。
包雅倫聽后面孔漲得通紅,抬了抬眼鏡架,不予只字置評,只要求中方立即遞交書面材料,以便作仔細研究。他聰明地用對比方式,抓住時間順序指責中方“出現(xiàn)倒退”“在談判進入最后階段的關(guān)鍵時刻提出這么多新的而且是預料外的要求是無益的”。還加重語氣說“英方對此表示遺憾,我和我的上級一樣感到沮喪”。他特別強調(diào),在以往談判中已與前任中方代表就中國駐港部隊海軍基地港池規(guī)模達成了一致,即398米×398米,中方不應再提出新的意見。
我即席回應包雅倫,完全不能接受英方指責“中方倒退”的說法。軍事用地的交接對香港的繁榮穩(wěn)定非常重要,中方一貫予以高度重視,并表現(xiàn)出極大誠意,正因為此才與英方進行了7年多的磋商。解決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使中國駐軍的需求得到基本滿足?,F(xiàn)在會談仍在進行中,中方出于駐軍需要提出一些新建議是合情合理的。
幸好,我在會前是做了功課的,了解所謂398米×398米的故事。那也是在一次專家小組會議期間,輕松的coffee time,雙方組長端著杯子肩并肩地說說笑笑,在說笑中繼續(xù)討價還價,因為外交場合無戲言,所以兩位代表都避免出聲說話,伸出一個指頭在墻上畫字:“我喜歡這個數(shù)字?!?“Sorry,我喜歡那個數(shù)字?!碑斢⒎酱韺訉蛹哟a,在墻上畫出398的時候,羅家代表沉吟了一下,表示“嗯,可以商量。”幾分鐘后復會,英方當即在談判桌旁要求中方對398米×398米進行confirmation(確認)。羅代表及時聲明“這超越了權(quán)限,需要匯報?!边@番話是記錄在案的。
包雅倫無意就我方提出的新建議進行討論,威脅性地表示“Time takes orders of no man”(時不我待)。
可是到了5月12日,會談仍在硬碰硬當中度過。盡管之前在中方內(nèi)部會統(tǒng)一認識的基礎上,我請專家戰(zhàn)友們集思廣益,分頭寫了一張張反駁英方觀點的備用口徑,匯總之后在會上作為“炮彈”一發(fā)發(fā)相繼打了出去,但僵局依舊。
5月13日會議一開始,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包雅倫甫一坐定,就嚴肅地發(fā)出口頭知會,英國外相和港督對當前的談判表示強烈的關(guān)注和失望。英方將在今日——預定會期的最后一天結(jié)束后發(fā)表正式聲明,公布目前談判的狀況,聲明稿可以很快提交中方研究。
包雅倫的知會,似乎不再留任何余地。難道我出任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方代表后的第一次談判就要這么收場了?我思忖了幾秒鐘,決定做兩手準備,但無論結(jié)局怎樣,眼下絕不能放棄原則示弱。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的姿勢,挺直腰板,用強烈的語言提醒英方不要破壞會談的基礎,別用什么外相、總督的“態(tài)度”來增加破壞的嚴重度。接著,我舉重若輕、冷峻地說了下面這些話:“中方歷來在談判中都是朝最好的方向努力,同時也隨時做好最壞的準備。如果談不成,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無非是到時候香港所有軍事用地全部由中國駐軍接管,再由中央人民政府與特區(qū)政府另作安排!今天會后英方盡可對外發(fā)表聲明,而中方也可能對英方的聲明發(fā)表再聲明,或許其中還需要宣布對于1997年7月1日前香港軍事用地可能發(fā)生的任何變更都將不予承認,并且會在香港回歸后追溯責任!”
說完,我把自己面前的筆記本輕輕合上,還用手指把皺起的頁腳使勁兒摁了摁,然后抬頭直視著包雅倫。
我的最后幾句話等于告訴對方,中方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準備在軍事用地問題上“另起爐灶”。當然,從促進香港平穩(wěn)過渡的角度看,我說的“大話”并非最佳辦法,但卻不失為給英方一味清涼劑。因為英方明白,假如中方真宣布1997年香港回歸時接管全部軍事用地,港英當局將無法在從今往后的最后3年里批出任何一塊交回的軍事用地,從而不僅損失巨額財政收入,而且還將造成對現(xiàn)行管治的嚴重沖擊,動搖全香港的經(jīng)濟信心。
全場鴉雀無聲。雙方專家都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小聲征求了陳大校的意見,隨即提議暫時休會,一方面是代表團內(nèi)部需要碰碰頭,開個小會;另一方面是想冷卻一下談判桌上的火暴氣氛。
激烈火暴的氣氛往往可以通過暫時休會來調(diào)整,而打破僵局的鑰匙也往往得自于集體的智慧。
中方專家們下樓,聚集在代表團休息室里開碰頭會,分析造成當前局面的原因,認為相當大的成分是因為雙方信任度太低。有專家建議“化整為零”,為了使雙方能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逐漸增進了解,積累起共識,可否采取分兩個小組的方式進行下一步的磋商:一個是由中英雙方組長和軍方首席組成的四人小組(英方組長為包雅倫,英軍首席是英軍駐港司令部的莫禮士準將;中方組長是我,我軍首席是陳惠邦大校),主要就協(xié)議文本及其附件稿進行討論;其余專家組成第二組,就各自相關(guān)的專項問題進行對口交流,比如營房專家磋商營房的事,重建項目專家磋商重建的事,重建項目有5個,屬于建空運中心的空軍對空軍,屬于建港池的海軍對海軍,屬于建倉庫、醫(yī)院的后勤對后勤等,由于雙方專家組成員多是技術(shù)人員,比較務實,中方專家們的任務就是抓住這個面對面交流的機會,耐心向?qū)Ψ浇忉屩袊婈牭倪\作特點。如果技術(shù)層面形成越來越多的共識,必將對四人小組會談帶來積極的影響。
來不及向上級請示,我必須承擔臨時改變談判形式可能造成“遍地開花”、談亂了的風險。但我相信、贊同集體智慧,決定接受這個有分有合、先分后合的建議。我請一位工作人員去敲走廊對面英方代表團休息室的門,代我約包雅倫代表到走廊上說幾句話。
正在一籌莫展的包雅倫聽了我的建議立即點頭,表示“欣賞中方這個以下促上的思路”。
于是,會議以分組的形式繼續(xù)進行。
在四人小組會上,包雅倫態(tài)度溫和了許多,懇切了許多,說:“中方可否做出一些大的動作,哪怕一個也可以,以便會談進行下去。上次英方已經(jīng)作了最大努力、巨大讓步,坦白說,像個傻瓜。中方太聰明,英方不能再給了?!彼坪踔蟹诫S便發(fā)出一個松動的信號,他就可以向上級作交代了。
對于中方新提出的需要柯士甸山軍官宿舍,包雅倫表示如果中方認為該處非常重要,可以用目前14塊用地中的任何一塊與之交換。
此時,陳大校插話說:“英方如果不給柯士甸山軍官宿舍,就在皇后大道再為中方建20套宿舍吧?!边@個要求立即受到莫禮士準將的反駁,他指出中方曾經(jīng)承諾回歸后將在香港象征性駐軍,還曾具體解釋過會安排兩個或兩個以上士兵共用一套宿舍。英方目前移交給中方的14塊營地中已經(jīng)充分考慮到了中方官兵的住宿需求,在港島不僅有位于山頂?shù)娜娝玖罟氽?,還有威爾斯親王軍營、皇后軍營、赤柱軍營等幾十套高級軍官宿舍,僅新界地區(qū)還有1100多套為已婚士兵提供的宿舍,實在看不出為什么中方還需要更多的宿舍。
陳大校的發(fā)言也讓我暗自吃驚,因為近日香港輿論正對中方要求增加軍官宿舍一事頗有微詞,猜測中國軍方九七后要在毗鄰城市中心的高檔住宅區(qū)開“高級療養(yǎng)院”。中英兩國駐港軍隊的營房安排確有不同,英軍是遠征軍,而且允許家屬隨軍,據(jù)說一個排級軍官就能住一套10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而我軍駐港部隊的基地就設在深圳,進港駐扎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定期換防,基本上不帶家屬,實行封閉式管理。
眼看已經(jīng)夕陽西斜,聚集在樓外空地上的記者越來越多,他們在等待3天預定會議結(jié)束后的消息,尤其這是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中斷7年后的第一次會議。
談判樓里的會談雖然已從原則性問題轉(zhuǎn)向一系列實質(zhì)性問題,但爭論猶酣,沒完沒了。不過,包雅倫沒有再提英方將要在會后發(fā)表聲明的事,更沒有向中方遞交“聲明稿”。
我倆商量決定,延長本次專家小組的會期,繼續(xù)開下去。
第二天,一家親英的報紙透露“由于中方在會議中就軍事用地安排提出新要求,雙方在昨天的會議上無法達成共識”,同時報道英方專家組組長包雅倫在會后不肯透露雙方分歧所在,只表示雙方在過去數(shù)日已進行了深入徹底的討論。他表示,由于軍事用地交接問題十分復雜,雙方發(fā)現(xiàn)需要更多時間進行商討。中方專家組組長陳佐洱則對今次會議的結(jié)果感到遺憾,但并不沮喪,因為中方專家是懷著最大誠意而來,為了達成協(xié)議,他們愿意繼續(xù)工作。
接下來的幾天,專家小組會議在包雅倫形容的“新階段,新會晤形式”下開得比較順利,根據(jù)有分有合、先分后合的原則,磋商的重點轉(zhuǎn)到了由兩份照會和三個附件組成的協(xié)議文本稿上來。
外交部港澳辦吳紅波處長是一位諳熟中英談判、學貫中西的中方專家組成員,為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工作貢獻良多。他逐字逐句地把文本的中英文稿對照推敲,歸納出15個分歧,在內(nèi)部會上逐一分析,提出哪些需要堅持,哪些可以分歩驟松動的意見,得到了大家的認同。我請他在專家小組會議上發(fā)了言,效果很好。他在發(fā)言結(jié)束時指出:“這是中方作出的巨大讓步。中方專家建議,一旦中方的其他要求和關(guān)注得到滿足,可以將文本草案完整地向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全會、兩國政府推薦?!?/p>
包雅倫的語氣也變得較為輕松,但潛臺詞還是要求討價還價,他說:“世上沒有完全不可解決的問題。可以繼續(xù)深入討論文本問題,但仍有幾點對英方來說是絕對的,不可動搖的?!?/p>
時間到了5月17日,雙方專家對口商談又取得了一些進展,至此第15次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會議正式結(jié)束。
我和包雅倫走出談判樓,微笑握手,并接受了記者們的采訪和拍照,希望以此向社會傳遞積極的信息。翌日有報紙評述,經(jīng)過連續(xù)7天的專家會議,雙方組長都面帶疲憊。其實,感到疲憊的何止我們二人?
有一天,我和同事們來到有“無敵海景”之稱的香港島最南端赤柱,實地考察擬議中將移交中方的英軍校級軍官宿舍營地?;貋淼穆飞?,我提議拐到附近東灣頭路的圣士提反書院(St.Stephen's College)去看一看,這所全港面積最大的歷史名校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鮮為人知的慘痛血案。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這里曾改設成一座英軍傷病醫(yī)院。1941年12月,一向自詡為香港“保護神”的英國港督和英軍司令指揮英軍僅與侵華日軍交戰(zhàn)半個月,就從新界、九龍節(jié)節(jié)敗退到港島,竟又為了保命,扯著白旗跨海去向占領(lǐng)了九龍的日軍投降。就在日寇的鐵蹄踏上香港島的圣誕節(jié)這天,一幫日本軍人開進傷病醫(yī)院,根本無視國際戰(zhàn)時法和《日內(nèi)瓦公約》,用滅絕人性的手段開腸、破肚、肢解、挖眼、割鼻耳舌,把170名手無寸鐵的傷病員和醫(yī)生、護士全部活活地殺死,7名女護士無一幸免被奸淫,有的還被壓在死尸堆上輪奸,奸后再處死,令人發(fā)指的殘暴程度一點也不遜于南京大屠殺。當時我正在讀香港明窗出版社出版的資深報人謝永光先生寫的《戰(zhàn)時日軍在香港暴行》,這是一本史料翔實、記述了斑斑血淚的好書,里面詳細摘引了慘案發(fā)生全過程都在醫(yī)院現(xiàn)場的加拿大陸軍隨軍牧師巴萊特戰(zhàn)后在東京戰(zhàn)犯法庭上作的證詞。謝先生寫道,關(guān)于二戰(zhàn)時期香港淪陷的這段3年8個月的歷史,“由于它是一份不光彩的記錄,英日雙方都不愿意觸及它,很少人關(guān)注到這個問題,有關(guān)這方面的著述更是一片空白?!?/p>
我?guī)聜儊淼饺缃裉壹t李白、書聲瑯瑯的慘案舊地,其實是為了憑吊、反思。
軍事用地固然重要,駐守在軍事用地上的人的鋼鐵意志更加重要。我忽然萌生一個念頭,等香港回歸之后,要把謝先生的這本書推薦給特區(qū)政府教育部門和解放軍駐港部隊,歷史不能掩飾,不能忘卻。
外交是內(nèi)政的延續(xù)。任何成功的外交談判都包含了對外、對內(nèi)兩個層面的成功。對外來講,強調(diào)“一支筆”“一張嘴”,表達準確、一致的立場觀點;對內(nèi)來講,則要以大局為重,統(tǒng)籌兼顧不同部門的意見,逐漸統(tǒng)一到對國家整體利益最為有利,同時也能被對方接受的方案上來。
為推動工作,我展開了多次、多種形式的“內(nèi)部磋商”。專家組內(nèi)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側(cè)重未來國防建設需要,堅持向英方爭取位于港島豪宅群中的柯士甸山軍官宿舍,港池規(guī)模也建得越大越好;另一種意見不主張繼續(xù)向英方提出新的用地要求,理由是小平同志和中央曾指示中國在香港駐軍是主權(quán)的象征和穩(wěn)定的力量,主要作用是對敵對勢力發(fā)揮心理上的威懾,部署應遵從市中心繁華地區(qū)不駐軍、市區(qū)少駐軍、主要兵力放在郊區(qū)的原則。英方同意移交的14塊軍事用地塊塊價值很高,已能滿足未來駐軍需要;英方留下的地塊從數(shù)量看似乎多一些,但其中不少是墳地、教堂和學校。土地是香港重要的經(jīng)濟資源,在駐軍需要得到基本滿足的同時,應盡量考慮到香港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就我個人而言,比較傾向后面一種意見。在國家20世紀末的總體戰(zhàn)略中,香港回歸是一個牽動全局的重要問題,軍事用地的未來使用安排應納入順利實現(xiàn)“一國兩制”方針的大局來通盤考慮。需要寸土必爭,但不僅是為駐軍爭,還要為中國香港特區(qū)爭,這樣有利于爭取人心。
6月初,我返回北京開會,向國港辦、外交部有關(guān)領(lǐng)導匯報了會談的進展情況、海外輿論反應和我個人對下一步工作的看法。一個偶然機會,我見到了一位很敬重的在中央工作的領(lǐng)導同志,承蒙他關(guān)心垂詢,我得以直接匯報了一次自己對于香港軍事用地交接的看法。這位領(lǐng)導同志當場沒作任何表態(tài),只是仔細地聽,間或問了我?guī)讉€具體問題。但我相信,這一次匯報對于不久后開啟談判新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為了加強溝通,中英雙方自6月8日至11日即恢復非正式的會晤,互相小心地試探底線。13日,第16次防務與治安專家會議正式“鳴鑼開張”。
此時,中代處已接到北京兩部(外交部、國港辦)關(guān)于下一步談判請示的批復,決定不再要求包括柯士甸山軍官宿舍在內(nèi)的新的地塊;對港池規(guī)模也采取了更為務實的立場,底線設在與英方高線相差不遠的400米×400米;對于文本的多處措辭也準備了更有彈性的談判預案。
據(jù)此,結(jié)合前幾天與英方非正式接觸中摸底的情況,我對第16次會議的主旨發(fā)言內(nèi)容重新作了梳理,提出15項具體建議,如果英方接受這些建議,比如同意不將中方關(guān)于“未來軍事用地完全用于防務目的”的單方面聲明作為簽署協(xié)議前提,承諾“確?!睂M移交中方的軍事用地進行必要的維護,適當擴大重建海軍港池規(guī)模,中方也將對英方提出的不再用于防務目的、交還港英當局的地塊批出等建議持積極態(tài)度。我在主旨發(fā)言稿中強調(diào),中方作出了重大讓步,希望英方認真考慮,積極反應。
英方雖未對中方建議立即表態(tài),但會談氣氛已見明顯緩和,在14塊用地的圖紙資料移交、重建項目規(guī)模標準質(zhì)量、協(xié)議文本段落措辭等方面的磋商都趨務實。令人遺憾的是,盡管如此,仍未能趕在6月21日召開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第29次全體會議之前達成一致。
此次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全會預期的成果主要有兩個:一是審議通過新機場財務安排協(xié)議;二是審議通過軍事用地未來使用安排協(xié)議。由于第二項協(xié)議草案仍在專家小組層面“磨”,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全體會議第一天只開了半個小時即暫停休會,留下?lián)畏绖张c治安問題專家小組組長的兩位代表,率領(lǐng)雙方專家組在談判樓里繼續(xù)磋商。這種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全體會議開起來又暫停,等候?qū)<倚〗M達成共識后再續(xù)會的情況還從未有過,直到2000年1月結(jié)束歷史使命也僅此一次。
雖然外部的壓力那么大——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代處、英代處,兩國外交部、整個香港都在注視著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的工作,但磋商還是需要一絲不茍,尤其是協(xié)議的中英文本,得一個字一個字地談。會議在樂觀、焦灼的氣氛中一延再延。
連續(xù)高強度的工作,尤其是室內(nèi)高強度的冷空調(diào)使我的肩周炎老毛病加重了許多。6月26日是星期天,休會,我預約了一位深圳的老中醫(yī)治療??墒莿傁禄疖嚺抨犕ㄟ^羅湖關(guān),就接到中代處辦公室電話,說英方要求立即續(xù)會。
直覺告訴我,多時的“拉鋸”就要結(jié)束了,我立馬轉(zhuǎn)身全力以赴。
沒想到竟又一連“磨”了幾天幾夜,包雅倫組長把400米×400米這個讓步承諾含在嘴里轉(zhuǎn)圈,就是遲遲不肯用筆填入?yún)f(xié)議文本草案預留的空格里,同時他一個勁兒地“鼓勵”中方承諾“運用影響力”,幫助英方趕及在7月6日港英立法局放暑假前審議通過重建軍事設施的撥款。
終于,6月29日晚,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就未來軍事用地使用安排協(xié)議草案完全達成了一致。包雅倫說,倫敦和香港有8小時時差,現(xiàn)在正是英國外交部辦公時間,英代處只需把達成一致的情況再向倫敦作一匯報,英方就可以pass了,因此希望中方專家組在代表團休息室里稍候片刻。
成功在即,我和幾位同事利用等候的時間,第一次來到談判樓外的小花園里散步。透過頭頂大樹的云蓋,只覺夜空里月朗風清,腳下的堅尼地道燈光柔和,不喧不嘩,迎面還飄來馬路對面香港公園淡淡的花草芳香,這是5月展開談判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多日的勞累和壓力仿佛消散在了香港的夜幕中,融化在初夏恬淡舒爽的空氣里。我舉頭望見天上的明月,忽然想起祖國、北京,李白的詩說:“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無論身在何處,月光總在高處照撫著我,長隨左右。
不一會兒,一位英方外交官來請我與包雅倫會面。包雅倫抑制不住臉上多日不見的笑容向我正式通報,倫敦外交部已經(jīng)批準了英代處的匯報,這樣,如果中方也能確認所達成的全部共識,就算大功徹底告成了。
聽到這消息,中方專家組成員們的歡欣鼓舞也不亞于英方,大家迅速上車趕回中代處,第一時間叫醒郭豐民大使,向他報告。郭大使高興地宣布:“聯(lián)絡小組全會明早就復會!”
1994年6月30日上午,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第29次會議正式通過并簽署了香港軍事用地未來使用安排的協(xié)議,稍后將在北京經(jīng)中國外交部和英國駐華使館互換照會后生效。
堅尼地道28號談判樓里香檳酒噴涌,觥籌交錯,涌動了我的思緒:整三年前的今日,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中英雙方草簽了具有歷史意義的《香港新機場建設及有關(guān)問題的諒解備忘錄》;再經(jīng)過整整三年,也將是今日,英國將會把香港全部交還給中國
——6月30日是個幸運的日子,它一次次記錄著香港回歸歷程中的重要步伐,給我留下一個又一個銘心難忘的回憶。
1995年3月我第一次向英方提出,需要就駐港部隊少量先遣人員提前來港進行各種準備一事進行磋商,未得到任何回應。其后,在1996年初召開的第19次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上,我再次建議,仍未得到積極回應。當年4月25日,中代處向英方正式遞交了關(guān)于建議5月初召開第20次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會議,就先遣人員問題進行磋商的說帖,直到10月17日我按照北京指示,帶同軍方及有關(guān)部門官員向英方作了一次關(guān)于全國人大常委會起草香港駐軍法情況的非正式通報,第20次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才得以在一周后召開,似乎可以期待“言歸正傳”了。
1996年10月24日,我在第20次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的開場發(fā)言里全面介紹了中方關(guān)于派遣駐軍先遣人員的計劃——任務、數(shù)量和職級、進港時間、法律地位、通信和導航、交通運輸、人員物資入出境安排等。
第一,1997年6月30日前香港的防務由英軍負責,中國軍方先遣人員提前進港不是來分擔防務責任的,而是為將來中國駐軍作必要準備,具體任務有四:一是接收香港軍事用地及其內(nèi)的建筑物和固定設施;二是建立必要的通信、導航和后勤保障措施;三是熟悉中國駐軍將使用的軍營通信、供水、供電、供氣、消防等設施,保證這些設施在中國軍隊進駐后能正常運行;四是熟悉香港陸地、海上、空中交通情況,為1997年7月1日接受中國軍隊進駐香港做好準備。
第二,鑒于涉及任務較多,先遣人員由250人組成,由駐港部隊一名副司令員率領(lǐng),分數(shù)批進港。
第三,先遣人員開始于1997年第一季度陸續(xù)進港。
第四,先遣人員的任務屬于兩國政府防務責任交接范疇,是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工作的組成部分。因此根據(jù)1985年香港《特權(quán)與豁免權(quán)(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及土地委員會)條例》[20],中方先遣人員將遵守香港的法律法規(guī),并享受相應的特權(quán)和豁免權(quán)。同時,作為軍人應攜帶必要的輕武器,用于內(nèi)部警戒和自衛(wèi)。
第五,建議盡早安排專家對駐港英軍的軍事通信設施情況進行考察,以便對未來駐軍在香港的通信保障早作安排。這些設施包括無線電臺、小型衛(wèi)星通信地球站和微波接力通信設備、租用香港部分民用通信線路、雷達導航設施等。
第六,運送人員和物資的專用軍車需要40臺。
第七,先遣人員工作內(nèi)容和性質(zhì)涉及中國駐軍機密,出入香港邊境關(guān)卡時應使用指定通道。涉及機密文件、武器、物資器材等裝備和持有效證件的先遣人員,應享受海關(guān)免檢、免稅和優(yōu)先通過的待遇。
我表示,上述建議是中國軍事專家基于未來中國駐軍的實際需要,經(jīng)過周密研究形成的,希望英方予以重視,積極研究并盡快回應。
我發(fā)現(xiàn),包雅倫一反常態(tài),既不認真聽,也不作筆記,雙眼茫然地望著什么地方。我的話音剛收,他就聲稱“了無新意”,對我介紹的各點計劃均提出質(zhì)疑。包雅倫強調(diào)說英方所持立場有兩點重要指引,一是中國先遣軍人在香港的任務只能是為中國駐港部隊1997年7月1日進駐進行必要的準備;二是所有先遣人員必須遵守香港的法律,不應享有豁免權(quán),也不能攜帶武器進港。他最后表示,希望在接獲中方進一步提供的材料后再進行有意義的討論,言下之意是現(xiàn)在進行的討論“沒什么意義”。
散會后,我的中方專家組戰(zhàn)友們不免有點兒郁悶。我安慰他們,雙方總算接上了話題,開始對話,算是一個進步吧。
在談軍事用地的時候,包雅倫說我們把什么東西都裝進兜里,把他的桶都刮光了;現(xiàn)在是他把我們的意見都放進自己的兜里,還說“了無新意”,大有“拖得即拖”,吊起來賣的意思。
在會議結(jié)束后的例行記者采訪中,我鑒于英方實際上已接受中國軍隊先遣人員提前進港的必要性,就對外表示雙方已就原則性問題達成一致,各項具體安排仍有待商討。
可是這個正面表述未得到包雅倫的認可,他馬上對記者們“澄清”,雙方只同意了某些原則性問題。
我們倆不盡一致的口徑使傳媒對談判進展猜測各異,有說“達成原則共識”的,有說“未達協(xié)議”的,還有說“達成部分共識”的,紛紛見諸報端。
英方的消極增加了我方工作的難度。為了爭取英方回到談判桌,中代處于11月15日再次向其提交了一份更為詳細的書面意見,并作出重大讓步,承諾先遣人員進港將不攜帶任何武器。
于是,英方同意復會。
1996年12月2日,防務與治安專家組召開了第21次會議。盡管我們已率先作出放棄攜帶武器的讓步,英方仍然“心猿意馬”,繼續(xù)以先遣人員進港為籌碼爭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1997年1月27日至28日,第22次專家小組會議召開。為最大限度地減輕英方的顧慮,我首先重申了中方處理先遣人員問題的“四不”原則,即不承擔香港的防務,不影響英方的對外觀感,不會形成另一個軍事總部,也不會對1997年6月30日前英國在香港的行政管治造成影響。
隨后,我又介紹了在充分考慮英方關(guān)注后再作出的三方面讓步:一是先遣人員會嚴格遵守香港的法律,并不再尋求外交豁免權(quán);二是先遣人員及軍用物資進出香港將參照駐港英軍人員及物資的進出待遇安排,不再提出免檢要求;三是先遣人員的數(shù)量從250人調(diào)減至220人,主要由技術(shù)人員和后勤保障人員組成,于3月起分四批進入香港。
但是,上述體現(xiàn)中方極大誠意、作出重大讓步的方案并未得到英方的肯定。包雅倫形容我方僅作了“有限調(diào)整”,堅稱中國軍隊先遣人員太多、進駐時間太早、設備規(guī)模太大的老調(diào),最后居然倒打一耙說,雖然1994年以來中英雙方就防務交接進行了良好的合作,但不等于中方得到了一張“空白支票”,喜歡在上面填什么就是什么。
防務交接迫在眉睫,面對英方如此頑固的態(tài)度,我不得不從大局出發(fā),以我方預案為底線,繼續(xù)展示靈活態(tài)度,又作出以下重要讓步:一是先遣人員數(shù)量減至196人,于4月、5月和6月份三批進港;二是如果英方滿足先遣人員最低通信需求,中方將在6月30日前不考慮設置程控交換設備和新建深港跨境光纜線路;三是將運送后勤物資的車次壓縮到500臺次,并推遲至5月入港。
我強調(diào),這是中方為滿足英方需求盡了最大努力形成的新方案,希望得到英方的尊重,下次開會時予以積極回應。
中方的努力終于得到了英方認可。包雅倫樂觀地總結(jié)這次會談的成果,說“這兩天討論中,我們集中談的是具體、實際的東西,而不是花言巧語的辯論,正因為雙方都采取了積極合作的態(tài)度,我們已在某些方面取得了進展,彌合了本來看上去無法彌合的鴻溝”。
我面無表情地聽著,心里在和他抗辯:“什么才是具體、實質(zhì)的東西?”難道這一年多來談的就是“花言巧語”?簡直是無稽之談!但我忍住了,沒有發(fā)作。
每次召開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的專家小組會議前,雙方都會在同一時間以同一內(nèi)容和措辭用中英文對外發(fā)布一條簡短的消息。1997年3月12日第23次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小組會議召開前也如法炮制,向社會公布了會議安排。
那時,香港居留權(quán)問題專家小組會議恰好也在進行,我作為中方代表先后擔任過14個專家小組組長,當時正率另一專家小組和港英入境處處長就關(guān)于將來香港特區(qū)永久性居民中的中國公民定義的界定問題進行談判并幾近達成一致,這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根據(jù)香港特區(qū)籌備委員會建議對香港居民的國籍認定采取十分寬松政策的結(jié)果,必將在香港受到社會各界的歡迎。剩下的唯一分歧是英方要求把這一認定成果提交現(xiàn)行的港英立法局審議通過,以顯示是它撤走前為港人爭取到的。
3月11日下午,英代處突然向中代處建議,翌日上午先改開居留權(quán)問題專家小組會議,在中方接受居留權(quán)問題上英方的建議后,英方才會繼續(xù)就先遣人員議題展開談判。這種赤裸裸“掛鉤”伎倆欺人太甚,何況香港回歸后特區(qū)永久性居民資格的認定完全屬于中國的內(nèi)部事務,英國無權(quán)干預。
我斷然拒絕了英方的“敲竹杠”,心里琢磨著一條反擊之計。
3月12日上午9時30分,我和中方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的同事們按時抵達堅尼地道28號。步出了自動滾梯,果然看見談判樓前空空蕩蕩的,只有兩位記者在收拾照相設備,意欲離去。我主動上前向他們打招呼,故意問為什么今天“行家”來得這么少?他倆頗覺驚訝,說剛才港英新聞處來人宣布今天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取消了,所以“行家”們來了又都走了。
我立即聲稱,今天在這里舉行第23次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小組會議是中英雙方都作了公布的,再也沒有新的公布。我說,我們就是來開會的,請把其他傳媒“行家”再請回來。隨即,我和同事們進樓,到一層的中方代表團休息室坐定。
我鼓動戰(zhàn)友們沉住氣,“退避三舍”后的反擊就要到來。從提出先遣人員進港議題磋商,到為達成共識一讓再讓,讓到了今天,該出手時就出手!我請同事給英代處打電話,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催€不來開會,卻沒有人接聽。他們應該知道中方代表團已經(jīng)坐在了談判樓的休息室里,沒預料到中方這樣的處理方式吧?
樓外空地上的記者越聚越多,議論紛紛。11時,我和中方專家們走出談判樓,面對蜂擁而上的記者,略微拉起西裝袖子,指著手表說了一段準備好的話:“請大家看現(xiàn)在幾點了?中方代表團是根據(jù)雙方同時公布的時間、地點來出席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的,等了一個半小時,仍不見英方代表團蹤影,打電話也聯(lián)絡不上,十分遺憾。這一年多來,中方專家夜以繼日地工作,提出了一個比一個更加靈活的方案,英方也作出了積極表示,并提出今天上午9時30分在這里舉行會議。可是今天居然又‘流會’,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的“公關(guān)”立即奏效。從中午起至次日,各家媒體都大篇幅報道“流會事件”和我的講話。記者們也擁到英代處去詢問,英方自知理虧,只好以“一場誤會”“茶杯里的風波”敷衍以對。
第二天,第23次專家小組會議復會。雙方坐下以后,相視點頭微笑,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雖然包雅倫有一點尷尬,我也假裝若無其事,大家對昨天的事情只字不提。
“流會事件”后,談判在務實的氣氛中推進。經(jīng)過接連兩天洽商,雙方在中方1月提出的新方案基礎上,進一步就關(guān)鍵性的細節(jié)達成了一致。
4月9日,我方根據(jù)第23次會議形成的共識,進一步細化、完善,向英方提供了一份中國軍隊先遣人員提前進港的書面方案。
4月15日,中代處接獲英方關(guān)于第一批先遣人員進港安排的說帖和新聞稿,與我方4月9日意見基本一致,我方表示同意。
當日,英方發(fā)表了新聞稿,等于公開承諾就接納第一批中國軍人進駐與中方達成了一致,這也為日后解決第二、三批人員來港奠定了良好基礎。
1997年4月21日,世界的目光聚焦在香港。中國人民解放軍將第一次踏上這塊久違了的祖國領(lǐng)土。率領(lǐng)第一批先遣人員進駐香港的,是駐港部隊副司令員周伯榮少將,包括22名校官,8名尉官,9名士兵,配備了8臺車。
周副司令員英氣勃發(fā),學貫中西,不僅曾就讀于國內(nèi)頂尖軍事學府,還曾到英國皇家國防研究學院深造過,與英軍駐港司令鄧守仁少將是校友。其他先遣人員也個個了得,不僅都是一方專才,還在深圳的駐港部隊基地接受過法律、英語、粵語、軍事等多種訓練。
21日上午10時30分,深圳福田區(qū)的解放軍駐港部隊基地為先遣隊員舉行了簡短而隆重的歡送儀式,三軍儀仗隊列隊集合,奏國歌,駐港部隊政委熊自仁主持歡送儀式,逐一宣布了40人名字,劉鎮(zhèn)武司令員致歡送詞。
11時,先遣人員車隊從基地出發(fā),中午1時30分經(jīng)深圳皇崗口岸,跨過深圳河大橋,進入香港的落馬洲口岸管制站。
我和港英政府、英軍代表以及眾多記者已在那里迎候多時。望著漸行漸近的先遣人員車隊,真有一種迎親人的感覺,談判桌上的條件、人數(shù)、時間、物資、車次等一項項磋商細節(jié)又浮現(xiàn)眼前,與行進中車隊的畫面虛實重疊。
周副司令員乘坐的黑色奧迪轎車停在我面前。他下車第一個與我握手,相互問候,然后我們一起滿懷喜悅地轉(zhuǎn)身向中外記者們揮手致意。美國媒體CNN把這一場景作為當天頭條新聞播放了。
辦理入關(guān)手續(xù)時,港英海關(guān)女關(guān)員向中國軍人獻了花。然后,8名英軍分別登上車,引領(lǐng)車隊沿吐露港公路及獅子山隧道向中環(huán)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進發(fā)。8臺中國軍車的車牌一律以中英商定的“AD”字樣打頭,表明先遣人員的身份(PLA advance personnel),車號由“AD7080”始,順序至“AD7087”。這是中代處以楊建華大校為首的軍事技術(shù)專家組和駐港部隊后勤部以最快速度在香港辦完驗車、上保險、注冊登記等一系列陌生的手續(xù)后,連夜趕到深圳基地去給每輛車安上的牌照。所有先遣人員的軍服都十分漂亮,右臂上佩戴著專為駐港部隊設計的臂章,上面除了標志性的紅五星和金黃麥穗外,還有未來香港特區(qū)區(qū)花紫荊花的圖案。
據(jù)個別報紙報道,當天正是英女王的生日,駐港英軍兵艦曾在維多利亞港鳴放禮炮——當然不是為了歡迎首批中國軍隊先遣人員,而是最后一次在香港為女王祝壽。可惜,這一重要禮儀被眾多傳媒忽視了。
回想第一批先遣人員初來乍到時的第一頓晚飯,也十分有趣。
饅頭是中國軍人常見的主食,可是英方提供的灶具卻是做西餐的平底鍋,火頭不大,饅頭怎么蒸都不熟,這可急壞了炊事員。天已漸黑,楊建華參贊急火火地告訴我,周副司令和住在英軍總部的先遣人員還沒吃上飯。那時我已經(jīng)回宿舍吃飯,聽說周副司令他們還沒有吃上飯,真想把自己那份飯送過去。
幸好我原在國務院港澳辦一司工作時,與駐港澳中資機構(gòu)的老總們都比較熟悉,就立刻給中代處的房東——華潤集團公司領(lǐng)導打電話。華潤集團有個很大的員工食堂,員工中有不少是來自北方的,一定有饅頭。果然,正在用餐的華潤員工們聽說解放軍還沒吃上飯,立刻行動起來,他們看到食堂里所剩的饅頭不多,忙把自己盤子里沒動過的都放回籠屜里去擁軍。我接著又給粵海集團公司的何董事長打了電話,請他們發(fā)揮廣東、香港相鄰的優(yōu)勢,從此負責駐港部隊的一應主副食品和日用百貨供應,何董事長欣然應承。
幾天后,我陪同周伯榮副司令員拜訪了候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先生。由于談判時曾承諾英方,中方先遣人員走出軍營時須換便服,周副司令問此行該著什么裝?我考慮后建議著軍禮服,因為此行特殊,是未來中國香港特區(qū)的駐軍首長對未來特區(qū)的行政長官作首次禮節(jié)性拜訪,應該體現(xiàn)軍政雙方的相互尊重和友好。
1997年6月的香港,社會諸多方面的氣氛都比較高漲,地鐵里、酒樓里、商店里乃至寫字樓里,人們談論股市、樓市、馬經(jīng),話題總要落到 “回歸”這件大事情上。數(shù)不清的社團、行會、單位的慶回歸紀念品猶如萬花齊放,有豪華名貴達上萬港元的,也有精巧簡樸幾港元、幾十港元的,有吃穿用的、佩戴的、擺設的、收藏的,真是美不勝收。江澤民主席的親筆題詞 “香港明天更好”和騰躍的香港中華白海豚形象到處可見。這是歷史潮流,人心所向。
中代處里也是喜氣洋溢,政權(quán)交接方面的重要談判基本上已經(jīng)完成。
6月16日中午,我突然接到通知讓我去趙大使辦公室,接聽來自北京的重要電話。電話里傳來外交部王英凡副部長的聲音:“陳佐洱,我正在錢副總理的辦公室里給你打電話。”這句話,立刻讓我感到了他的急迫與分量。
王副部長指示我,要帶領(lǐng)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立即與英方開談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問題,他說,北京已組成專家組,傍晚就飛抵香港,配合你的工作。來人將會傳達具體方案,只要是在底線范圍內(nèi)的,授權(quán)你可以當場決定。說到這兒,他加重了語氣:“時間不多了,一定爭取在一周時間內(nèi)與英方達成協(xié)議。關(guān)鍵是——快!”
北京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中代處下達命令是非常罕見的,而且時限一周也是以往談判從未有過的。雖然我當時對先頭部隊提前進港這個新議題還不太掌握,但當我的目光和站在辦公桌對面的趙大使信任的目光相遇時,我鄭重地回復王副部長,一定竭盡所能,不辱使命。
一般的理解,中國軍隊應于7月1日零時香港回歸時開進,此前進駐的196名技術(shù)和后勤先遣人員是不帶武器的,只為預做通信、交通、后勤工作的。
可是,洞察秋毫的中央領(lǐng)導人在1997年5月4日聽取有關(guān)匯報時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上述方案存在嚴重缺陷——假如駐港部隊7月1日零時才進港,從北到南抵達全部營地尚需2~3個小時,這就意味著在駐港部隊到位前香港大部分地區(qū)將出現(xiàn)防務真空。而此時,中英兩國領(lǐng)袖將在全世界的矚目下進行香港政權(quán)交接的盛典,數(shù)千名前來見證的各國政要和各界名流也都云集在香港島。
中央領(lǐng)導人指示,如此重要的歷史時刻容不得一點紕漏差錯,剛剛回到祖國懷抱的香港絕不能一分鐘不設防。駐港部隊必須立即組成一支先頭部隊,攜帶武器裝備于7月1日零時以前進入香港,確保零時開始有效履行全香港的防務責任。他要求外交部立即就此與英國磋商。
外交部通過倫敦、北京、香港多個渠道同時展開與英方的磋商,但是一個月下來毫無進展。
正在“結(jié)”越擰越緊的時候,英國發(fā)生了政府更替,工黨接替保守黨上臺執(zhí)政。為了表達中國與英國新政府積極合作的善意,相機推動談判工作,錢其琛副總理6月2日親自致函英國新任外相庫克,對中英雙方就先頭部隊問題談判毫無進展表示關(guān)注,同時向英方傳送了明確信息,提前進入的只是必要的部隊和武器裝備,并不是全部駐軍。至于進駐的時間、批數(shù)和人數(shù),雙方可以商談,請英國政府指示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英方代表,同中方代表盡快就具體安排進行討論。
我這才明白,高層把這項磋商重任交回到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專家組是6月初已作出的決定。
這就是我16日接到王英凡副部長電話時的背景,此時距中央下達命令已經(jīng)一月有余,距離香港回歸不到半個月。在一周的時間內(nèi)完成先頭部隊議題談判是中央賦予的使命,是形勢的迫切要求,也將是我跑完香港回歸大業(yè)最后一程接力棒過程中最難過的一道坎。
我心里思忖,難雖難,但是天時地利人和,有利因素還是不少的。首先,天助我也,中央直接關(guān)注,回歸又在即,英國政府新首腦可能有新的政治期待;其次,開談的地點在香港,離北京近,離駐港部隊更近;再次,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里的人知己知彼,中方專家個個給力且配合默契。雖然時間急迫,但我絕不能在英國人面前顯露著急,要深藏不露,又一往無前。
此時,英方代表包雅倫也從高層領(lǐng)命,我倆商定第二天就召開新一輪防務與治安問題專家小組會議。
17日上午正式會議前,我和包雅倫先在談判樓一層的大房間里進行小范圍非正式會晤。三年多來,我倆是多項談判的老對手,對各自捍衛(wèi)國家利益的堅持和謀求合作的誠意都有理解,有欣賞,還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此刻,他的臉上照常掛著一團和氣的禮貌微笑,一雙機敏的眼睛透過鏡片直視我。他誠懇地說,目前中英雙方在解放軍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問題上存在一道鴻溝,希望和我竭盡所能找到一個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英方對于談判有兩點基本態(tài)度,一是已作準備,將會與中方進行認真商談;二是中方必須作出相當大的松動,才能與英方政治上可以接受的想法相吻合。關(guān)于 “政治上”的含義,他這樣闡釋,解放軍提前進港非常敏感,希望中方在考慮具體方案時一定要維護兩國的形象。包雅倫說,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接著用中文引用我平時愛用的一個詞:“干脆!”
我們都不禁會心地笑了起來。這一笑,氣氛輕松了許多。的確,這是一場非常時期的短兵相接,不需要,也沒時間用太多的外交辭令來包裝,要進行的是基于彼此核心利益的“干干脆脆”的討價還價。從英方考慮,為了維護其在管治香港最后時刻“光榮撤退”的體面,肯定會對中方盡量設限。而從中方考慮,必須確保交接大典萬無一失,馬到成功。
正式會談開始。我首先將先頭部隊提前入港問題分為人數(shù)、路線、進駐軍營、時間和裝備五個方面向英方進行介紹。我打出的是預案中的高方案:先頭部隊人數(shù)為1070人;將從陸路由深圳皇崗口岸和文錦渡口岸進入香港;進駐6個軍營,分別是位于新界的石崗和新圍軍營、九龍的昂船洲和槍會山軍營以及港島的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和赤柱軍營;將于6月30日18時即提前6個小時開進,并配備駐防所需的武器裝備。
我發(fā)言之后,包雅倫要求小休,以便英方專家們進行評估。復會后,他首先表了個空洞的友好的態(tài),說很高興在香港政權(quán)交接前的最后時刻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能繼續(xù)就重要問題進行討論,中英雙方在以往的談判中有很多合作,取得了很多成果,希望在目前議題上可以繼續(xù)合作。接著,他說英方專家利用會議小休對我的發(fā)言進行了研究,認為:
一、解放軍先頭部隊人數(shù)太多,有損英國管治香港的對外觀感。6月30日在港的英軍僅有250人,解放軍的人數(shù)應該與此相平衡,這是推動討論的基礎。二、反對裝甲車進港,并希望中方進一步提供車輛、軍艦和直升機的數(shù)量和型號。三、對于中方提及的“防務真空”有不同看法,中方已經(jīng)派遣196名先遣人員進駐香港8個軍營,所以已經(jīng)不存在這個問題。四、反建議參加政權(quán)交接儀式的中國領(lǐng)袖和駐港部隊先頭部隊都從水路進入香港,英方會在必要時提供保護。
一天的會議雖然沒有形成共識,但雙方均坦率表達了想法。
為了加強溝通,推動工作,當晚中方專家組邀請英方代表團共赴晚宴,地點選在了位于北角和富中心的一家包雅倫喜歡的杭州菜館。
席間,我和包雅倫繼續(xù)互相試探。他暗示,英方對先頭部隊是否配備裝甲車問題看得非常重。裝甲車用途特殊,中國軍方有關(guān)人士曾經(jīng)在深圳基地開放日介紹它主要用于防暴。如果先頭部隊在7月1日零時之前將裝甲車開進香港,不僅英方覺得很傷面子,香港公眾也會感到害怕。
我立即打斷他的就“車”發(fā)揮,駁稱中國駐軍出于履行防務責任的需要,攜帶任何武器都是合理的;說完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包雅倫強調(diào)這問題,也可借此“做篇文章”,于是反問包雅倫,假如我向北京請示后先頭部隊不帶裝甲車進港,英方是否可以不再堅持先頭部隊從水路開進,而同意中方提出的從深圳皇崗和文錦渡陸路口岸進入香港呢?老包想了想,表示也可以回去請示。
雖然此時彼此都不能給承諾,但都多少感到了鼓舞。晚宴一直持續(xù)到了11點,杭州菜館里所有的客人和職員早已走空,只留下老板娘一人在大廳等著我們離去打烊,店外附近的攤檔上飄來了賣夜宵的油炸臭豆腐的香味。
返回中代處后,我立即和同事們起草請示,密報北京,希望在次日會前得到復示。這種白天談判唇焦口燥,夜里還要開會、擬寫報告的工作方式此后持續(xù)了整整一周,直至協(xié)議的最終達成。
18日開會前,我獲得了北京批準在裝甲車提前開進問題上可以采取靈活態(tài)度的批復。會上,包雅倫也帶來好消息,昨晚我們倆互作讓步的設想均得到了上級同意。至此,雙方對先頭部隊進入香港的路線達成了共識,取得了第一步實質(zhì)進展。
會議隨即對其他問題進行磋商,在進駐軍營問題上爭論起來。英方最初僅同意先頭部隊進駐新界北部的石崗和新圍軍營,經(jīng)過反復較量,我方?jīng)Q定放棄新圍軍營,英方同意新增加九龍的昂船洲軍營,但以道路擁擠為由,拒絕先頭部隊進入位于九龍彌敦道附近的槍會山軍營和港島的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以及最南端的赤柱軍營。英方堅持的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在管治期的最后幾小時有中國軍隊出現(xiàn)在繁華市區(qū),影響其 “光榮撤退”的形象。包雅倫特別強調(diào)不允許先頭部隊進入威爾斯親王大廈,認為該軍營是駐港英軍總部,并且非常接近英方舉行告別香港儀式的場所,這些都關(guān)乎英國的尊嚴。
我也一再表明按照中英雙方已經(jīng)達成的協(xié)議,中國將接管14個營地,先頭部隊只進入其中6個已經(jīng)是一種讓步。入駐這些營地是中方履行防務職責的實際需要,合情合理。香港政權(quán)交接的盛大儀式將在毗鄰威爾斯親王大廈的香港會展中心舉行,恰恰是駐港部隊7月1日零時開始執(zhí)行防務任務最應該守衛(wèi)的重要場所,如果不在威爾斯親王大廈駐扎下來,那先頭部隊提前進港的意義就大打折扣了。
19日——第三天,雙方繼續(xù)在營地問題上糾纏。為換取英方的讓步,經(jīng)請示上級同意,我在先頭部隊人數(shù)方面進一步表現(xiàn)了靈活性,表示在中方的某些關(guān)注得以滿足的條件下,可以將先頭部隊的人數(shù)由1000人減至800人。
會議小休的coffee time,我獨自走出談判樓,在花園的大榕樹下轉(zhuǎn)圈踱步,想讓腦子清醒清醒。腳下是車人穿梭的堅尼地道和郁郁蔥蔥的香港公園,海風把頭頂上的樹葉吹得瑟瑟作響,要是換個時空,我會覺得那聲響帶來的是美妙的詩意,可現(xiàn)在卻讓我覺得心里煩躁。我折身西望圍墻外僅隔幾棟大廈的堅尼地道3X號公寓樓——站在那樓某單元的窗戶前,也能夠看到我眼前一模一樣的風景。很少人知道,那里潛光隱耀地居住著聞名中外的大學問家南懷瑾先生,他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師,慈眉善目,長生久視。南老師隱居在香港,除了幾個跟隨他的學生以外,基本不見外人。我的名字常常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上,老人家對我在談判中強硬、講道理的表現(xiàn)是欣賞的,就在1995年年末,我因為所謂“車毀人亡論”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他讓學生給我打電話,同意我去造訪。南老師府邸的晚飯,用老師的話形容是“人民公社”式的,誰來誰上桌,流水席,大鍋飯。每次我去,晚飯時,他都安排我挨著他,坐在他右手邊的位子。南老師吃得很少,就是幾?;ㄉ?,幾筷子小菜,一小碗粥。老師常常含笑細聽學生們談古說今,遇到爭論不休、莫衷一是的時候,他會像從云端飄然而下,用爐火純青的平和語氣,一語中的給出個答案,而且往往是幽默的,深入淺出的,帶著警語、典故的,這是飯席最精美、豐盛的精神佳肴。那一次,他是站在客廳朝海的窗戶前單獨提點我,還送了我?guī)妆局?,扉頁上題稱“陳佐洱老弟”。他對我說,收回香港是何等艱難的世紀大事。你對英國人不要客氣,但有的時候也要忍一忍,心態(tài)要平和。要和香港的記者們多聯(lián)系,經(jīng)常請他們喝喝茶,你沒錢我可以給你。
我仰望著老師起居的方向,多想即溫聽厲,再接受老師的提點。這個時候,老師應該已經(jīng)送走了一眾學生、客人,開始握筆徹夜寫作了。南老師,請給我多些智慧和力量吧。
6月20日雙方繼續(xù)開會,上午仍未取得突破。時間不允許再在原地踏步了,中方專家們邊吃午飯邊開內(nèi)部碰頭會,決定下午改換戰(zhàn)術(shù),化被動為主動,用強硬姿態(tài)打造一個互求局面,打消英方不切實際的幻想。
下午會議開始后,中方專家、總參謀部駐軍辦副主任周振遠大校首先 “發(fā)炮”:請問,7月1日零時以后,搭乘英軍官兵的兵艦、飛機將如何離開中國的領(lǐng)海、領(lǐng)空?如果沒有中方合作,貴國為“體面撤退”所作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可以想象的例子很多,例如7月1日零時以后,剛上崗的香港特區(qū)邊檢部門可以不給予便利安排,而是非常認真、嚴格地對每一位英國官兵包括他們攜帶的行李、武器都進行 “排隊例行檢查”;又例如搭載著貴國查爾斯王子和末代港督的“不列顛尼亞號”皇家游輪和“漆咸號”兵艦將不得不按中國軍方的指示,把所有艦面的武器都套上炮衣、槍衣,才能駛離中國香港水域,在全世界的聚光燈下,那將會是怎樣的場面?周大校在發(fā)言結(jié)尾時說:“我真心希望中英雙方實現(xiàn)互惠互利,而不是兩敗俱傷!”
周大校說的是大實話,因為一旦上述描述成為現(xiàn)實,不僅對于英方是可怕的,對于中方也將是沉重的,等于向全世界表明,多年來的外交努力,用和平方式解決歷史遺留國際爭端的范例都將功虧一簣。
包雅倫生氣或激動的時候,臉會漲得通紅,但他相當有外交風度,從來不會在談判現(xiàn)場發(fā)火或拍桌子。他沉吟了一會兒,始終沒有作出直接回應。
不知不覺中,又過去了一個下午。在走廊朦朧的燈光下不歡而散的時候,我和包雅倫不約而同地走在了代表團的最后。我猜想,此刻我倆的第六感覺一致,猶如《詩經(jīng)·小雅·正月》所描寫的:“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在肩負兩個國家的重任、“跼天蹐地”之中走到樓梯口時,互相對視了一下,收住腳步。
“我們兩個人再談談吧?”包雅倫輕聲用英語試探地問道。
我點點頭。我倆就又向回走,看到談判大廳里工作人員正在收拾桌上的文具、茶杯、話筒什么的,我們就沒往里走,卻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個空著的小房間,兩人就進去了。這是一個堆放雜物的儲藏室,三四平方米大小,有一張條凳。我倆把門虛掩,同坐在條凳上,沒有燈光,沒有譯員,誰也看不清誰的面容,但彼此卻能感知對方的存在和氣息,當然,更感到自己肩負的使命。
包雅倫直截了當問我,中方還能做哪些松動?
由于每天都和北京保持頻繁聯(lián)絡,我胸有成竹,略加思索后回答,為爭取英方的合作,中方可以再作出兩個重要讓步,第一,可以放棄開進位于九龍鬧市區(qū)的槍會山軍營,但港島的英軍總部和港島南的赤柱軍營一定要進。第二,可以再調(diào)減些先頭部隊的人數(shù),具體數(shù)字我沒透露。最后,我用誠懇、嚴肅的語氣說:“前提是英方也必須持靈活態(tài)度!”
我聽見包雅倫吐了口氣,拖長聲調(diào)“嗯哼——”了一聲。我相信,中方的兩個松動能夠為僵持中的談判帶來亮光。
我們默默無聲地進來,此后又默默無聲地分開,進來時心情沉重,出去時心里卻有了光明。兩個人應該都知道,還有“戲”。
不出所料,21日的會情驟變,雙方迅速就軍營問題達成一致,先頭部隊開進石崗、昂船洲、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和赤柱軍營。
在先頭部隊人數(shù)問題上,經(jīng)過幾番磋商,英方終于不再堅持應與屆時英軍數(shù)量250名相若的立場,我根據(jù)預案也逐步調(diào)減建議人數(shù)。北京給的底線是500人。我心想,無論數(shù)列是有限的或無限的,9是數(shù)目字中量最大的,而且也是中國的一個吉利數(shù)字,北京城有九門,天安門城樓面闊九間,城門上飾有九路釘,成語中也有九九歸一、九重天的說法,所以就一咬牙提出: “509人——這是中方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p>
包雅倫不置可否,要求中方提供509名官兵在四個開進營區(qū)的分布方案。我建議小休20分鐘。
在樓下中方代表團的休息室里,我請駐港部隊參謀長陳知庶大校會同來自廣州軍區(qū)和駐港部隊的幾位專家馬上為509人弄出四個營區(qū)的“布防方案”來,一刻鐘內(nèi)完成。一旦英方質(zhì)疑,就由我方專家相繼解釋,準備好充分的支持理由。
果不其然,包雅倫聽取我介紹有關(guān)方案后,指出進駐威爾斯親王大廈的中國軍人太多。陳大校立即解釋,威爾斯親王大廈不僅是駐港英軍的三軍總部,也將是香港回歸后駐港部隊的指揮中心,具有重要意義,按照中國軍方慣例,是要設雙崗的,所以需要更多的人員。
這時,楊建華大校給我遞條子,提出了一個聰明的建議。我當場請他發(fā)言:7月1日零時在附近的會展中心正舉行中英兩國政府關(guān)于香港政權(quán)交接的儀式,與此同時,也可以在威爾斯親王大廈舉行一個中英兩國駐軍的防務交接儀式,有迎有送,都有尊嚴,雙方的面子都能照顧到。
此話一出,英方代表團成員短暫交頭接耳了一陣,包雅倫不再進行反駁,讓助手接過中方的“布防方案”稿紙,說立刻將此上報倫敦。
因為這個建議,世界才能在7月1日的威爾斯親王大廈看到解放軍接管軍營的一幕:
1997年6月30日23時53分,中英防務交接儀式正式開始。中方衛(wèi)隊長譚善愛中校、英方衛(wèi)隊長埃利斯中校各率本國衛(wèi)隊,相向立定,互行持槍禮。譚善愛是個大個子,威武莊嚴,昂首挺胸,往那兒一站,似乎比埃利斯中校高了一個頭。
埃利斯中校先敬禮報告:“威爾斯親王軍營現(xiàn)在準備完畢,請你接收,祝你和你的同事們好運,順利上崗。長官,請允許我讓威爾斯親王軍營衛(wèi)隊下崗。”
譚善愛中校聲若洪鐘般地大聲回復:“我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駐香港部隊接管軍營,你們可以下崗,我們上崗。祝你們一路平安?!?/p>
23時56分,中方兩名士兵肩扛步槍,邁著正步走向營房大門,立正上崗。
埃利斯中校是最后離開軍營大門的英國軍人,他向停泊在50米開外的軍艦“漆咸號”兵艦走去。“漆咸號”以西不遠的上環(huán)水坑口,是1841年英國殖民遠征軍登陸香港的地方。
防務交接儀式達成意向后,雙方再接再厲,在裝備和進港時間問題上也很快達成了共識。中方承諾先頭部隊將不乘敞篷卡車,而改乘大客車或中型客車進入香港,承諾只攜帶自動步槍、輕機槍等輕武器,連同軍旗都不會展露在車外;英方則同意先頭部隊提前進港的時間不能早于當天21時。
至此,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就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的所有問題均達成了一致。包雅倫表示,所有的內(nèi)容還需要得到倫敦大臣們的批準,預期23日上午可以向中方作正式的確認。我表示歡迎英方在專家層面確認達成共識,強調(diào)這些共識來之不易,是雙方共同努力、互相尊重、互諒互讓的結(jié)果,希望英方代表盡快帶來皆大歡喜的消息。
此時,我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包雅倫代表旁的譯員陳淑華小姐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綻放笑容但又瞬息收斂,恢復一本正經(jīng)的常態(tài),埋頭速記老包的回應,然后用平淡的中性語調(diào)準確翻譯成中文。
陳小姐是港英政府翻譯室的首席譯員,業(yè)務最強,據(jù)說撒切爾夫人來港也是她擔任翻譯,她不僅英文好,而且中文、普通話也很好,尤其擅長運用中國的成語、諺語,比如能把“耳熟能詳”等不太熱門的詞組在即席翻譯時脫口而出,多場談判中這個“耳熟能詳”詞組曾在她的口中切近地出現(xiàn)過多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她在執(zhí)行公務時的微妙心態(tài),這幾年,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幾項重要談判的英方譯員都是由陳小姐擔任,所以我和她雖然個別交談機會不多,但觀察她,甚至注視她的機會卻不少,因為我需要借助她的翻譯,一字不漏地了解英方組長說的話。我發(fā)現(xiàn),她不但是一位忠于職守的公務員,而且作為譯員她認真踐行嚴復先生提倡的“信達雅”職業(yè)操守,一絲不茍,甚至力圖善美;即使在談判桌旁,她的心態(tài)也是與絕大多數(shù)的香港同胞一樣——希望中英雙方在香港過渡期加強合作。對于每一次談判沖突深層的原委道理她可能不一定完全了解或者不太想去了解,但明白凡事中英和則香港幸,裂則香港衰,總希望自己能為此多出點力,又好像覺得無可奈何。所以,我能多次觀察到,雙方劇烈爭吵時,專家組成員的表情或許可以是激動乃至憤怒,而她的語調(diào)雖然一如既往地平淡,卻會流露出一絲痛苦;一旦雙方接近達成共識,她偶然也會情難自禁地調(diào)神暢情,流露出一絲激動和興奮。
我理解陳小姐內(nèi)心深處的糾葛。她所代表的香港公務員的素養(yǎng)和敬業(yè)精神,高質(zhì)量的專業(yè)水準,給予我和專家組的同事們很大支持,也鞭策著我們?yōu)榱送粋€目標——香港實現(xiàn)平穩(wěn)過渡——同心協(xié)力,甘苦與共。在迎接回歸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同胞和陳小姐一樣,默默奉獻著,和我們一起一步步邁向目標。
香港回歸后,陳淑華小姐作為中國香港特區(qū)政府駐東京的貿(mào)易代表來北京,參加清華大學專門為香港特區(qū)高級公務員舉辦的短期國情培訓班。我會見培訓班全體學員時,才再一次見到她,這時的她神情煥然一新,更加有風采。
談判取得成果固然令人欣喜回味,談判之外也有許多令人難忘的回憶,可以稱之為值得回味的“花絮”。
由于關(guān)于先頭部隊開進的談判時間非常緊迫,形勢不斷變化,為了在必要時盡快向北京請示并及時接受指令,經(jīng)上級同意,我們除了通過常規(guī)的機要密電聯(lián)系之外,還輔之以手機電話用暗語聯(lián)絡的辦法。廣州軍區(qū)來的軍事專家給我配備了三個不同號碼、可以漫游境外、當時可謂“摩登”的手機,我談判時一旦哪個手機鈴聲響起,我會立刻中斷會議,一把抓起跑步到樓外的小花園里接聽。
與我通話的通常是外交部港澳辦主任朱祖壽,偶然也有王英凡副部長,我們?nèi)硕寄苷f上海話,通話時用上海話加約定暗語交流,就增加了竊聽、破譯的難度,為談判爭取到多一點于我有利的時間。這實在是在非常情況下的非常做法,打的就是準備被對方截聽、破譯,然后通過程序信息被送到對方代表團手中,這起碼需要半天的時間差。而我從通過手機匯報情況到接聽北京指示一般只需要等候20分鐘——后來才知道,這短短的大約20分鐘里,前方談判桌上的情況及匯報請示不但已經(jīng)從香港傳遞到北京外交部,而且從外交部報到了錢其琛副總理,甚至通過錢副總理報到了中央最高領(lǐng)導人那兒,而且還能將急如星火的重要指示層層反饋回前方,利用時間差的優(yōu)勢繼續(xù)推進談判,在半小時或1小時內(nèi)就使得談判桌兩旁的局面發(fā)生實質(zhì)性變化。
回歸前夕,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殊深。究竟發(fā)生在哪一天似乎已無從考究,我查閱了1997年6月下旬的香港各家報紙,都讀不到有關(guān)報道。
那是在解放軍先頭部隊提前開進的談判結(jié)束之后,一天我收到英方寄來的請柬,邀我出席在香港大球場舉行的英軍告別閱兵式,我欣然應邀。
當日烏云遮月,香港最大的露天大球場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中,看臺上觀眾密密匝匝,絕大多數(shù)是外國人,男女老少,拖家?guī)Э诘摹4蠹液孟穸继幵诿C穆的氣氛里,沒有笑聲,甚至沒人大聲說話。忽然,哀婉、壯烈的蘇格蘭風笛聲響起,流轉(zhuǎn)回暢于整個空間,軍樂隊的鼓也咚咚咚地加入進來,一聲聲,仿佛在提醒離別時刻的降臨。閱兵開始,身著齊整制服的英軍荷槍,舉旗,一方隊一方隊地從人們眼前嚓嚓走過,有人告訴我,其中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屢建戰(zhàn)功的廓爾喀兵團。
閱兵接近尾聲時,風笛奏出著名的《友誼地久天長》旋律,用英國的民族樂器演奏這首英國民歌,聲聲撩動心弦。觀眾們紛紛站起身,手挽手,和著音樂大聲唱起來,有些人眼里噙著淚花。香港,這個150多年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漁村,如今成為名副其實的東方明珠,她不僅是大國利益的角力之地,也是國際投資者的聚寶盆,凝聚了千千萬萬人真實的情感、智慧和資金,他們來自中國大陸、來自四海五洲,幾代人以不同方式畢生勞作,見證了香港奇跡的誕生和成長。那優(yōu)美而略帶傷感的風笛,訴說著這塊土地的歷史,樂曲里有離別的悵惘,也充滿對未來的希冀。
此時,我的內(nèi)心被深深觸動,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鄰座的一位外國人伸出胳膊,他略顯驚喜,迅速挽起了我。我們的歌聲瞬間融入了風笛攪動的海洋。我要把對祖國和香港的愛,對香港這方寶地的責任,對香港未來的穩(wěn)定繁榮所必須付出的承諾和決心,大聲唱出來!《友誼地久天長》不僅是告別,也是祝福。在那淚水紛飛的大球場里,我對自己說:“香港的明天一定更好,必須更好!”
此時,對于大球場外的整個香港來說,恰是另一番大相徑庭的歡天喜地,從天上到地下都籠罩在越來越濃重的歡慶回歸的喜悅中。整個城市都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各種慶?;顒訜釤狒[鬧地競相登場。
香港千百輛紅色、綠色的出租車在工聯(lián)會統(tǒng)籌下,都在車前擋風玻璃的上方“長”出了兩個漂亮的“紅角”,那是中國國旗和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區(qū)旗,在行進中獵獵飄揚。我知道,這兩面旗也在千百萬香港同胞的心中飄揚,在我們這樣的從北京來接力最后一棒、與同胞們休戚與共迎接香港回歸的國家公務員心中飄揚。
政權(quán)順利交接、平穩(wěn)過渡結(jié)束,全香港地區(qū)下著從未見過的大雨。天、地、人在傾盆的雨中渾然成一體,在歷史的轉(zhuǎn)捩點上接受沖刷和洗禮。從這一刻起,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回歸了祖國的領(lǐng)土香港,筑起了永永遠遠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