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達

第一屆吉林作協(xié)聘任作家，吉林省寫作學會常務理事?，F(xiàn)為吉林省某高校文學教授。

一、殘局

是一副好棋，特意從產(chǎn)瑪瑙的山里帶回來的。亮晶晶的黑子和白子，一黑一白，裝在不同的盒子里。白是白，黑是黑，黑白分明。在這個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勝和負，一樣不含糊。

你一顆黑子，我一顆白子，都拿在手上，都懸在半空里。時間在這里打了一個折，像折紙，被折疊起來，許多時間被藏在縫隙里，不動了，變短了，也拉長了。分不清長和短。

有絲竹之音和深巷里的酒香遠遠飄來，絲絲縷縷纏繞在指尖、鼻尖和心尖上，揮揮手，也趕不跑那份柔情。

你不笑，我也不笑，就這樣停在時間的某一個點上，懸著。

微風在身后的竹葉上打了個顫，便睡在那兒了。院子里安靜得不敢落下一枚針，怕驚擾了身旁一只停在芍藥花瓣上的蝴蝶。這個青磚鋪就的院子外，有一碧水，盛開著一池蓮花，白的、粉的、紅的，都有。趴在蓮葉上的青蛙，瞪著眼，注視著水里的一條小蟲。午后的天，晴朗得見不到一絲云，太陽獨自在高高的天空里瞇著眼，看著你和我。

“對弈太久了吧？”我問你?？墒牵绻也煌Ｏ聛?，你一直不知累。

如果我下了手里的這顆白子，你就敗了；如果你落下手里的那顆黑子，我就敗了。

敗了，就頹了，頹了跟廢了沒有區(qū)別。不如我們就這樣停下來，誰也不落下手里的這顆子，留下殘局。

殘局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能看到來時的路，也可以琢磨去時的路，人生的樂趣都在這里了。

身旁的那朵芍藥花，開過了極盛吧？有一片花瓣，慵懶地慢慢地開始飄落，在你我的眼皮底下，蜷縮進泥土里。

時間在折紙里裝著，黑也可能是白，白也可能是黑，不很分明。但是，博弈永遠存在。回頭看，跟時間比，博弈只是各人的樂趣，沒有勝負。我與你的博弈亦如此，想停下來，把它折進時間的夾縫里，那是自己的事，只要我們愿意。是不是??？

二、偶遇一塊糖

我得把這件事記下來，如果不記下來的話，我也許會忘記。因為我每天都會偶遇很多事。

我在城里偶遇一塊糖。

它由七彩的糖紙包裹著，在一只精美的盒子里。這塊糖，一直以來是我想要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想要這塊糖。在我的生命里，這塊糖在遠處，我需要它來甜蜜我的人生。我一直這樣想?？墒?，我找來找去，不曾真正遇到它。

現(xiàn)在，它讓我所有的記憶都蘇醒了，我偶遇了它。

我把那只盒子從超市的貨架上取下來，匆匆去收銀臺結賬，唯恐有人先于我拿走它。之后，在路邊的垃圾箱那里，我把那只裝裱漂亮的盒子扔了，把那塊糖裝進風衣口袋里。

它是我的了，我準備把它帶走。

我把它帶到哪里去呢？它在我這兒，我走到哪兒，它就會跟我到哪兒。

我去了一座舊城，是一個沒有季節(jié)的午后。太陽跟天空是一個顏色，我在天空里尋找不到太陽，卻感覺到了太陽在尋找我。我看不到它，它隱沒在天光里，很像中國畫里的留白，白花花的一片。這幅中國畫的主題在哪兒？我環(huán)顧天空和大地。

我在光線里從新城里來，來到一個舊城里。千萬年前，它曾是繁華的新城。在巨大的墻垣那兒可以看出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還有人住在這里，只是，在那個午后，我卻沒有見到幾個人。

我在這個仍有人居住的，卻已經(jīng)喪失了昔日繁華的城里，尋找一條路。在高高矮矮的房子和院落中，我走來走去。歧路疊在歧路上，岔道長在岔道邊兒，東南西北，我暈頭轉向。沙地上到處是凌亂的腳印。一條河從沙地里蜿蜒流過，流到看不到的天邊去。我的腳印，沒有人能從無數(shù)凌亂的腳印里識別出來，河水卷走了很多腳印，也包括我的。

山羊抬著頭被拴在一戶貼著鮮紅對聯(lián)的院門前，舊式的黑油漆木門，高高的門檻，沒推那扇木門，都知道推開它的不易。對聯(lián)是這樣寫的：“山窮水盡疑無路，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感覺好笑，不明就里，這對聯(lián)在暗示什么呢？低頭看那只羊，它也正抬頭看我，很美麗的眼睛，怯生生的。山羊的草料放在青石板上，那條長方形的青石板是從哪里來的呢，是舊城的一段城墻嗎？

天上依然沒有云，整個天空都是一塊巨大的云，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太陽，我這樣想著，從那只山羊身邊走過去，鮮嫩的青草在我的腳邊冒出汁來，可以聞到草香。

我在迷宮一樣的舊城里走，沿著一條小徑尋找一條沒有終點的路。我想走這條路，因為我喜歡和熱愛。

我在風衣口袋里一直裝著那塊糖，此外，我身上什么禮物也沒帶。

我在舊城里打聽應該怎么走更好，怎么才可以通過一條捷徑走到我想去的地方。便有人給我指點，說，你去問他。

順著那個人手指的方向，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他，原來離我很近，我一轉頭幾乎要撞到他的鼻子尖上了。所以，我覺悟到，我的轉頭是對的。

他身后是一棵桃樹，滿樹是墨綠葉子，那些小小的桃兒，在樹葉里藏著，在枝頭上墜著，做著一個跟我一樣的，關于收獲的夢。

不見桃花，卻見果實，我心里也喜歡；這個人，我心里也喜歡，就像喜歡我風衣口袋里的那塊糖一樣。

他好像也在尋找一條路，只是他看上去不像我那樣心急火燎，淡定和從容都在他眼睛里。他拔直了腰身，站在我眼前，溫情地笑著，一邊跟路人搭腔。我問他，那條路應該怎么走呢？他一言不回，還那么笑著，似乎讓我從他的笑容里找到答案。

笑容里會有答案嗎？

在不遠處，一個男人很焦急地給我指點，看相貌跟我眼前這個微笑的男人一模一樣，但我知道這不是一個人，就像我會買到很多糖果，卻不是我風衣口袋里的那顆糖果一樣。

我的手，將我口袋里的糖果取了出來，我剝掉了糖紙，放進他張開的嘴里。

我用一塊自己一直以來想擁有的糖果，可以換來我要走的路嗎？

如果不是用那顆糖果置換了未來的路，是不是我可以直接嘗到甜蜜呢？

我看到一只鳥從那棵桃樹背后飛向天空，我沒看到它振翅，卻看到了它在空中飛翔。

轉眼間，我的目光已經(jīng)追不上它的身影了。

三、另一個女子

50年以后。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辭去了大學教職，我不再給學生上課，而是在家里專心寫作了。每天清晨或者傍晚，我喜歡去公園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散步。如果走累了，我會坐到一張長椅上，悠閑地看天，看身邊的人，看遠處的鴿子忽地飛來，又忽地飛向天空去?；蛘?，我會隨便找個人聊聊天。其實，這個時候，我心里什么也沒想，只有平靜的歡喜。

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生活在另一個地方，我隔著一層彩色的薄紗看它，它是如此絢麗。我不必再追究絢麗的真?zhèn)?，真的也好，偽的也罷，我都喜歡。我安靜地停留在遠處，看真變偽，偽變真，不停變化，宇宙在我的眼前比以往擴展了千萬倍，在宇宙里有更多星球，這些星球上有更多生命體存在，這些生命體是由真?zhèn)谓M成的，我還強求什么呢？

我從喜歡春天到喜歡夏天，后來喜歡秋天，到現(xiàn)在，我連冬天也喜歡了。所以，冬天我也會走出家門，看看人，看看景，也看看那一群雪白的鴿子。

冬，舊歷十一月，天很藍。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圈，然后就坐到文化廣場的一張長椅上，另一個女子坐在椅子的另一端，我看著她，她卻沒有注意到我。

離雪融化還有一段時間，廣場中心那座巨大雕像還在那里，還是五十年前的樣子，很陽剛，雄性特點突出，“他一直沒有老啊！”我想。地質宮那一排坐北朝南的樓房，還是中規(guī)中矩地蓋著琉璃瓦的綠屋頂，在五十年之后，綠屋頂依然在晨光里熠熠閃亮，仿佛不是瓦，是一塊塊綠色的老玉，越老越值錢了。一群白色的鴿子，應該是五十年前那些鴿子的子孫，依然忽地一下飛來，又忽地一下飛去，習性沒有改變。

那個坐在我右側的年輕女子，從包里翻出一個精美的小瓶子，拿到鼻子前聞聞，又仔細看來看去。她穿著裙裝，隆冬清冷的微風里，這蛋青色的薄呢子裙裝，讓我感覺到冷。她的眼神情深似海，在轉身回眸那一瞬間，全讓我看到了。她沖我友好地笑笑，然后抬頭看天，初升的太陽和西天將要落下去的月亮都在天空上呢。也許，她驚奇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看看太陽，又扭頭看看月亮，似乎在用眼睛估量它們之間的距離。

我對這個美麗的年輕女子說，你認識我嗎？

她說，您是？她仔細打量著我漂染過的卷發(fā)，和我已滿是歲月痕跡的臉。

我說，我認識你。

她說，您是我學生的家長？或者是？真抱歉，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您。

我說，你肯定認識我，我對你非常了解。她就笑了。她的笑容，純凈得像一杯水，干凈得讓人心痛。

你是在大學里教書吧，你還寫小說，但你對自己很不滿意，一直以奔跑的速度在趕路，是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我還知道你父母也是教師，他們對你一直寄予厚望。

是啊是啊！

我不僅知道你以前的事，還知道你將來的事。

是不是啊？

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那眼神一樣讓人心痛。

我還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一個人在一大早來到這個空曠的廣場上，獨享你的生日。你奇怪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早晨，太陽跟月亮都在你的頭頂上，你對這個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感覺是一個好的兆頭，你認為這個發(fā)現(xiàn)照亮了你以后的人生。還有，你手里的這個小瓶子里裝的是香水吧，來自很遠的地方吧？我知道這種香水的牌子，從味道上，我也知道這不是街邊買來的假貨。剛剛你還打了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是一個男人接聽的，那個男人就是送給你香水的人。是不是呢？

她像看一個女巫那樣看著我，緊抿著嘴角。她還那么年輕啊！她與我之間有50年的距離。我要跟她說的話，她怎么會懂呢？

我說，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很心疼你。

那你能不能說說我的將來？

可以，我可以告訴你，但是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不如我們相約一下，三天后的同一時間，我還在這張長椅上等你，如果你來，我會告訴你。

三天后，我沒去那個廣場，當然，那個年輕的女子也沒去，我知道她不會去。

她和我，都是心里存著秘密的人。

她活在她的生活里，我活在我的文字里。

大家都活著。

四、路過自己

我讓生命不斷路過自己，無數(shù)次在不經(jīng)意間，我與那個路過的自己相遇。

在人堆里，拿眼睛一瞥，就認出自己了。這個時候，我便停下急行的腳步，于隱蔽處觀察自己。

觀察自己是需要勇氣的，我時常鼓足勇氣觀察那個女子。

看著看著就想逃走了，離得越遠越好，在那個路過的自己那里，我找不到自己。哪兒哪兒都不是我，那是一個外人，一個五官、頭腦都與我完全不同的人，那是誰呢？

路過自己的時候，我很想上去問好，熟絡的，像老朋友那樣，“Hi，近來好嗎？”裝得很瀟灑，但是我不行，做不到，我只能在遠處偷看著那個路過的自己。

那個路過的自己，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嗎？為什么我會常常在很多時候與她相遇？看著她從家出門，去超市，去商場，去開會，去工作。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為什么要偷偷觀察她，因為我太熟悉她，我喜歡一個陌生的我，如果路過的那個自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我時，我會很高興。那樣，她就是她，我就是我，各自走自己的路了。

某天的夜晚，我在睡夢里遇到路過的自己，我聽到她嚶嚶的抽泣聲，在我的床邊，于寂靜的夜晚。她在月光里起身，走進客廳，我跑去問她，為什么憂傷？

我很想擁抱她。

我知道我是在夢里，可是，一天或者一晚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年與另一年也沒什么區(qū)別，夢與醒同樣沒有區(qū)別。我的醒是回到了前一個夢，這個夢是那個夢的繼續(xù)，一夢套一夢，直到一生。真正清醒的時候，那個被路過的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了，連同我。

星斗在窗外，在東南角的夜空里，夜色深到黑藍，難道夜的末尾像一篇小說的開始那樣，有很多話想說嗎？

粘在墻壁上的夜晚，是世界上另一個夜晚的開始，當然這要經(jīng)過一個白天。兩個人，一個停留在夜晚，另一個擱置在白天，卻一直一同走。

五、琴

那天，我泡好一壺香茗，焚一爐檀香，將手里的書放在一邊的案幾上，旖著長裙，笑盈盈地站到門邊。半天朱霞，粲然若夢，像極了我的心情。

不知是誰家的女兒，出嫁了，喜慶的嗩吶吹啊吹，由遠及近，響徹了半邊天，和我的庭院。

剛好是雨后，石臺階上是碎玉般的青苔，帶著雨珠，連成一塊翡翠，溫潤剔透的，忍不得讓一只腳尖踏上去。在庭院正中的石桌上，一張古琴靜靜放在那兒，沉默著，油亮的深棕銅色，似深沉地藏著舊時的故事。這正是我喜歡的顏色，也正是我喜歡知道的故事。

是桐木做的，七根弦。它擺在石桌上，是我眼里的神器。

都這樣說，說這古琴有撥動心弦之功力，彈之成曲，音動人心，于是有知音之說，是不是呢？反正我相信，就是了。

就這么在當院石桌上擺著，等一只神手，吟拂揉捻挑。便可聽到吳聲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便可聽到北音豪邁，若鐵馬冰河，旌旗烈烈。神器神音啊，國之風，人之本，在這張古琴這里。

原是硬得如石頭一樣的心，也可以漸漸化開，直到汪成一捧清水；原是一番散淡的心情，也瞬間緊張起來，準備打點行囊起程。

于是，在沒有等來那只神手之前，我央求父母，讓我先試試看吧！

沐浴更衣，凈手換心，滿懷敬畏，我先試試。

我的琴聲能撥動了人心嗎？

在曲未成章，音未成律之前，先別這樣想。

六、風雪衫

天空被裁剪下來一片，做成一件天青色的風雪衫，它不是用來為我遮風避雨的，是用來隱藏我的。

穿上這件風雪衫，我跟天空成為一個顏色，我，完全隱沒在這件風雪衫里。跟天空成為一體之后，我安靜了，踏實了。心不染纖塵，眼不看污物，這是我的理想生活，這，是我自己的秘密。

是什么人說的了？這世界上沒有兩枚一樣的樹葉，我不知道這話有沒有科學依據(jù)，以我可憐的知識，我不能從植物學的立場上，確定這世界上是否有兩枚相貌一樣的樹葉。

我，一個一直以來在不斷詢問自己一些問題，之后又自己去尋找答案的女子，把自己罩在一個寬大的風雪衫里，包括身體、性別和我的名字。只有我的心，露在風雪衫的外面，整天咚咚咚跳著，求證這世界上是否有完全一樣的兩枚葉子。

有時候，我走在某一條街上，看身邊的樹木花草、樓宇和街道，會突然愣神，感覺這是某條街某條巷，自己來過。其實，那個城市我從沒去過，那條街道我更沒去過了。有時候，在酒桌上，抑或某個聚會場所，有人牽著另一個人的手來到我的面前說，這是誰誰誰。我忽然也認出了這人，其實我從來沒見過那張臉。

我一直很難認出某個城市，某個鄉(xiāng)村和某個人。因為看上去都一樣。

所以，我的心，一直在風雪衫的外面咚咚跳著。

我隱沒在風雪衫里，被我穿在身上的風雪衫走在街上，淹沒在人群里。我注視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看不到我。

這是一個秘密。

七、在桃園里撿到一把錐子

桃花還正盛開著，開得放肆，一片粉紅，從山的南坡漫過來，覆蓋了北坡和西坡。我站在東坡上看桃花，并且邁開步子，準備走進桃林里去。

一片靜寂的桃園，曬著桃花，安靜地熱鬧著。我不想在這個時候，一個人離開，當然，我也希望有人與我共享這份美好。但可惜的是，時間已是傍晚，遠處山村的炊煙已裊裊升起，夕陽已落到我眼前的半山腰里去了。還好，我站在桃園的東坡上，獨享如血殘陽，也夠慶幸的了。

這個時候，我的神經(jīng)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幸福地笑著，臉色粉紅，既映著桃花，也映著晚霞。直到現(xiàn)在我還奇怪，桃花是如何縮短了空間距離，把沒有可能變?yōu)榭赡埽迨字獾奶壹t居然染紅了我的笑靨，無法計算距離的晚霞也起到了相同作用。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在那個遠處彌漫著暮靄的村子里，在某個院落，有一位母親正煮著香噴噴的飯菜，不管是誰家的女兒去了，她都會像對自己的女兒那樣擺出碗筷，端上飯菜，然后共進晚餐。吃過了飯，她會說，“孩子，粗茶淡飯啊！”我相信是這樣的。所以，我不怕玩得太晚，沒處填飽肚子。

我獨自歡喜著。

到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想到我會撿到一把錐子，事實上，不是我撿到了一把錐子，是一把錐子錐到了我。它埋在泥土里，在我最沒有想到的情況下，錐到了我。

后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呆著呢，隨時準備從塵埃里爬出來，露出雪白的刃。

錐子是利器，銳的，利的。好好的皮肉，突然就被錐一下，或深或淺，都會見了血的。桃園是那么讓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卻暗藏著兇器，想也想不到的事。那么厚的泥土，掩蓋了錐子鋒利的刃，錐子是泥土的秘密嗎？抑或是泥土殺人的幫兇？

因為被刺到而沮喪，因為被刺到而傷痛，甚至自責，為什么走路不看著腳下？

其實，錐子是會移動的，被一只手操縱著，要躲的，不是錐子，是那只手。那只手是移動的，因而錐子也是移動的，它在遠處窺視著，總想找個機會一試鋒芒，叫人防不勝防。

一路走來，不光是我會遇到錐子，大家都有遇到錐子的可能，只是大錐子還是小錐子罷了。

最怕錐子的，不是皮肉，是比皮肉軟的東西——心。心被裹在神經(jīng)里，神經(jīng)被裹在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經(jīng)，最后，是心。心一痛，周身痛徹。

桃園尚且有錐子刺人，更何況是別處？我還是決定不想這些了，帶著這把撿到的錐子，留在這個村子里。教鄉(xiāng)村的孩子讀書寫字。告訴他們長大之后，既要小心腳下的錐子，又不要用錐子刺人。傷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桃園開桃花，也藏著錐子，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

八、故事在故事里

有一天，我想好了，把自己裝進一個故事里。

其實故事本來就是故事，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只是，庭院里的花還沒開的春天里，麻雀瘦下去了。在我的故事里，它一定是沒找到食吃。那位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在涼亭那兒出現(xiàn)的老婦人，有好幾天不見了。在雪最大天最冷的冬天，一大清晨，她都會來給麻雀和喜鵲喂食的，她掃凈涼亭木椅上的積雪，把小米撒上去，轉身舉目尋找，不客氣不怕人的麻雀和喜鵲就飛過來了，老婦人就安心回家了。

現(xiàn)在，庭院里的草坪都綠了，皮毛油亮的花貍鼠也開始在草地上亂竄了，卻沒再見那位老婦人來喂鳥。我想老婦人喂鳥的故事可能在上一個冬末結束了。

我在玻璃窗的這邊，看著窗玻璃外面的那個長長的涼亭?，F(xiàn)在許多小區(qū)里都有這種無法納涼的涼亭，便想，是建設者舍不得給涼亭蓋個蓋子嗎？如很多人寫的故事，前面一直寫得非常好，卻草草收了尾，就差那么一筆，把整個故事都糟蹋了。那個沒有蓋兒，虎頭蛇尾的涼亭就像這樣一個故事。

又一想，難道是留下一個空兒，讓天眼看看還有什么故事會發(fā)生嗎？

前院的草坪上，在這幾日突然有樓里拋出來的垃圾，先是把穿著杏黃工裝的清潔工氣著了，之后把一個老先生氣著了，他們都沖著草坪里的垃圾嚷了兩句：“這是誰家扔出來的垃圾？真不道德。”一個女子寫了一張紙片，是整張A4紙，貼到一戶人家的陽臺欄桿上：“請愛護草坪”，順便把那家扔出來的一只裝水果的紙箱子別到了欄桿里。遠遠看去，像是那戶人家的窗玻璃破了個洞。很有效，草坪干凈了。這女子是聰慧的人，不言不語，只有行動。有時候，對于有些人來說，用語言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有天傍晚，幾個年輕民工坐在涼亭里，在長椅上擺了菜、啤酒和饅頭，還有一臺老式錄放機大聲唱著江南style。他們像在自家的庭院里那樣自由自在。在這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他們喜歡在辛苦勞作了一天之后，喝酒吸煙聽江南style，然后用手機上網(wǎng)聊天。他們走不進城市故事，也回不去鄉(xiāng)村故事。

然后，有一天夜里，我路過涼亭，被一男一女壓低的聲音所吸引，“你說話不算數(shù)，我現(xiàn)在不相信你了，你說給我交三險，你沒交；你說替我找工作，你沒找。我不想搭理你?！蹦莻€又尖又細的理直氣壯的女聲，句句都是狠歹歹的語氣。男人低三下四小聲嘟囔著，像一只躡手躡腳流浪狗的腳步聲。一輛男式自行車停在一棵樹邊上，在燈影里黑乎乎的，似斜倚著樹的一副動物骨架，奇瘦奇瘦的，卻硬挺著不倒。這是一個滿世界都在上演的故事，永遠后續(xù)有人。

快到夏天的時候，一個單位的掌權人，醉駕死了，而除了他，其他沒權的人，還有恨他入骨的人和覬覦他職位的人，都歡欣鼓舞地活著。

周末這天清晨，一個年輕的媽媽推著一輛嬰兒車走進涼亭，嬰兒用胖胖的小手抓著小米，撒到木椅上。鳥兒立刻飛來了。

秋天來了，云停在涼亭的上邊，一朵比一朵大，風刮來的方向與花貍鼠逃走的方向剛好相反。

時間在故事里延續(xù)，空間在故事里拓展，故事在故事里繼續(xù)。

挺好的。

九、女孩換了一雙新鞋

起初，我沒有看到那個女孩，我在商場里四處閑逛。我遇到許多人，他們有不同的臉和不同的眼神。我在這些臉之中，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心情。

那個女孩坐在商場賣鞋專柜的沙發(fā)上換鞋，她低著頭，看那只換在腳上的鞋子。她是很認真的，看來已經(jīng)挑選了很多地方。她拿挑剔的目光看著那只換在腳上的新鞋，左看右看，橫看豎看，自己看看，又跳著一只腳跑到鏡子前看看。

鞋子是很夸張的時尚款式，圓頭短臉粗跟，翻毛皮面，墨綠色，橙色木跟。腳和鞋子，一個像一只笨拙的老式木舟，一個像身量還沒有長好的小人。腳顯小，鞋顯大。一個小巧，一個笨拙，在穿著黑絲襪的腿上。

女孩不像是有錢的人，這種鞋子買下來可能也要考慮一下錢袋的吧，店員也不急，和顏悅色地讓她試，她好像也不急，安心地一試再試。我離開那個柜臺的時候，那個女孩還在試穿那雙鞋。應該是時間不短了。

正午時分，陽光刺眼，除了戴墨鏡的人，大家都不由自主瞇著眼看人看物，以便自己看得真切些。在公交車上，我右前排座位上的女孩吸引了我，其實，不是她本人吸引了我，是她的眼鏡吸引了我。最初我想從她戴著的墨鏡里看車窗外的景物，以免被太陽灼傷，卻發(fā)現(xiàn)，從她的眼鏡片里看出去，陽光依然熾烈，她的墨鏡沒有鏡片。我首先懷疑她可能是盲人，因為盲人的墨鏡跟遮光沒有關系，有沒有鏡片并不重要。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女孩不是盲人，她戴著沒有鏡片的紅框眼鏡是時尚需要。

我看到了她的腳，穿著圓頭短臉粗跟墨綠鞋面橙色木跟的鞋子，跟在商場里那個女孩試穿的鞋子一模一樣。

原來是她啊，高綰在腦后的厚實實的盤髻，水粉色短款小西裝，黑色蕾絲短裙，黑絲襪。女孩的腳上是那一雙新鞋子。

跟這個季節(jié)比，女孩的著裝著急了點，車窗外的杏花還沒開。她還小，像杏樹枝丫里沒有吐紅的蕾。

車窗外，藍天下，太陽看著白云和那個換了一雙新鞋子的女孩。

就想，鞋子不能選擇腳的方向！

很擔心那個女孩找不到回家的路。

十、途經(jīng)秘密

一個瘦長的男人在馬路邊上鋸木頭。他弓腰伸臂，一只腳狠狠地踩在一根長木方上，木凳在長木方下牢牢地站著。他的胳膊青筋暴跳地拉鋸，他腳下踏著的長型木方，被一只老式的鐵鋸一節(jié)一節(jié)地鋸短了，感覺就像他把自己的生命鋸短了那樣費力。哧哧從木方里濺出來的木屑，被踏來踏去，卻依然散發(fā)著木屑特有的香氣。那男人的脊背里頭的汗從淡青色襯衫里透出來，一大片了，濕乎乎地暗了衣服的顏色，顯得衣領上露出來的脖頸更加紫紅。一個男童在他身前身后跳來蹦去，五脊六獸地跟自己手里的小風車玩。

我站在一棵巨大的老年柳樹的后面，看那男人腳下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木頭，感覺到身邊這棵老樹的疼痛。

小城的街道，車輛不很多，每一輛車飛馳而過的車輪都帶著一陣灰塵，嗆人。

不遠處的一家歌廳正放著流行歌曲，混在街市的喧鬧聲里，如隱藏在無數(shù)文字里的密碼，想辨出來還真是不容易。

街兩旁的小服裝店門口，掛著出售的新款服裝，搭眼一看，就知道都是大城市批發(fā)市場的來貨。一個穿著桃紅色的連衣裙的服裝店老板娘，向那個鋸木頭的男人那里張望，一眼又一眼，不知道她是在看那個男人還是在看那個男童。

風從街道的另一頭一陣陣吹過來，我懷疑這個街道的另一頭有一只巨大的鼓風機，它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勤奮工作。

我途經(jīng)這個小城，在這里吃中飯，之后，再走。

小吃店服務員是一個年輕姑娘，白白胖胖的，眼神里的表情靈動而神秘，好像等待著一出大戲鳴鑼上演。端菜盤的手染著鮮紅的指甲，我擔心她的長指甲會伸到那盤青菜里去。她在給我送來菜之后，伸出頭去向窗外張望，又向走到窗前的老板娘遞著合意的眼神。這個時候，我剛好可以從窗子的一角看到那個鋸木頭的男人，他已經(jīng)鋸完了那根木方，坐在木凳上吸煙，另一只手把玩著一把匕首。以我的職業(yè)，我能認出來那應該算做管制刀具。雪亮的刃，寒光閃閃，帶著殺氣。這個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想干什么？他鋸斷的木塊，橫七豎八躺在地上，長短不一，不知道他要用這些木塊做什么？

我便低聲問服務員一句：“那男的跟服裝店的老板娘是一家的？”服務員剛要搭腔，被小吃店的老板娘用眼神制止了，便沖我神秘地笑笑，轉身走進后廚去了。

我再走到街道上，那個鋸木頭的男人還在低頭吸煙，嘴唇干裂，眼睛通紅。

他的生命里準是藏匿著一個秘密。

我想，我應該去做點什么了，我向他走過去……